我怕滑倒,特意走得慢,行到花廳門口,我瞧見四姐夫此時正坐在滕皮小圓凳上,麵前的大方桌上滿滿擺了一桌子的粥食,他仍穿著昨夜那身官服,眼下稍稍有些發烏,身上的雨氣甚濃。


    瞧見我進來了,四姐夫忙放下碗筷,起身給我行禮。


    “快免禮。”


    我虛扶了一把,笑著走進去,坐到上座。


    “孫大人坐罷,咱們邊吃邊說。”


    “是。”


    四姐夫重新入座,緊著喝了幾口粳米粥,皺眉問:“娘娘身子可好?”


    “都好都好,就是昨晚上孩子鬧騰,肚子有些疼,不打緊。”


    我笑著寒暄了幾句,問道:“方才杜老已經給我請過脈了,倒是說了幾句昨夜儲秀宮的事,陛下如今怎樣?身子不打緊吧。”


    “咳咳。”


    孫禦史輕咳了兩聲,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會意,忙讓不相幹的人出去。


    我讓雲雀給我端來碗燕窩羹,喝了兩勺,輕聲問:“都是真的?”


    “嗯。”


    孫禦史眉頭緊蹙,點點頭。


    此時,雨水從他黑發中流出,沿著額頭一路往下滑,他從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皺眉道:“寶小主如今命懸一線,陛下太過擔憂,舊疾複發,已然昏了過去。昨夜召集三品以上的大臣進宮侍疾,順便交代了下近日的朝政。昨夜之事畢竟涉及皇後,陛下略問了句諸臣,該如何處置。”


    “怎麽處置?”


    我緊著問了句。


    若按照往年,我想大抵就以皇後不知情,而寶婕妤恃寵而驕犯上,略申斥幾句就過了。


    這次,怕是不同了。


    孫禦史眸中閃過抹精光,抱拳衝宮廷的方向見了一禮,沉聲道:“臣孫儲心冒死進言,中宮無德,應廢。”


    我身子一震,果然!


    李昭昨兒晚上命四姐夫先來我這兒問話,果然別有深意,是讓四姐夫在眾臣跟前開口。


    “然後呢?”


    我手緊緊抓住扶手,接著問。


    孫禦史勾唇淺笑,皺眉道:“刑部尚書梅濂在臣之後進言,七年前二皇子李煒溺亡、前年四皇子李冕胎死腹中,而至今日寶婕妤二度落胎,宮中屢屢發生皇子夭折慘案,次次與中宮脫不了幹係,應當諸案並立,重新查證。”


    我怔住,一口一口地喝燕窩粥。


    當初睦兒周歲那天,我和李昭逗弄兒子時,也曾感慨過,對他說:睦兒的事是誰做的,大家心知肚明。可你估摸著會因為璋兒的顏麵,暫不計較,會將此事按下吧。


    猶記得李昭當時刮了下我的鼻子,笑道:是會顧及幾分璋兒,但你說朕會將事按下,那倒不見得,該收拾的,朕還會收拾。


    ……


    他已經開始收拾了麽?


    我將玉碗放下,用帕子擦了下唇,朝宮裏的方向白了眼,嗔道:“他也不跟我說一兩句,這事發生的太突然,一點征兆都沒有,弄得人緊張兮兮的。既如此,我昨兒就不去叩拜了,還害得我給她磕了個頭……”


    “哈哈。”


    孫禦史輕笑了兩聲,眉一挑:“娘娘以為這是陛下臨時起意的?”


    “難道不是?”


    我撇撇嘴。


    其實我心裏大概有了線索,隻是太零散,加上孕中腦子有時候實在跟不上,需要有人幫我捋一下。


    孫禦史搖頭一笑,溫和道:“那些話本子上,常說古時帝王將相處置人,找著個由頭,當即就發難,真真是沒見過政局的說書先生之言。殊不知,要做成一件事,須得多年部署,朝中後宮,缺一不可。”


    說到這兒,孫禦史眼裏滿是欽佩,喃喃自語:“這也是臣敬佩之處,陛下當真天縱英才,深不可測啊。”


    “怎麽說?”


    我忙問,不禁莞爾。


    聽見四姐夫誇讚李昭,我竟覺得比誇我自己還感到高興。


    孫禦史示意雲雀將花廳的門關上。


    他從籠屜中拿出枚小肉包,放在最左邊,皺眉道:“鳳翔二十二年,也就是三王之亂那年,陛下當時還是太子,用張達亨和李冕敲山震虎,以作警示,但……嗬嗬。”


    說到這兒,孫禦史在盤中拈出塊綠豆糕,放在小包子旁邊,沉聲道:“同年十月,陛下提拔路福通為羽林右衛指揮使,並作出與榮國公聯姻決策,但當時,張後家中亦想將貴女嫁給謝子風。年底,陛下提拔的左良傅、袁世清屢戰屢勝,江州刺史袁文清大人死守關中最後一道防線,外圍可謂固若金湯,而陛下重視賢臣良將,不拘一格選拔賢才,在軍中甚有威望。”


    我點點頭,示意雲雀去給四姐夫倒杯茶來。


    此時,四姐夫從碗中夾出隻小燒餅,放在綠豆糕旁邊,眼中讚賞敬仰之色愈發濃了,笑道:“開平元年初,三王之亂平,陛下登基,當即做出恢複凋敝山河、勸農歸田、減免賦役等決議,贏得朝野內外讚賞。開平元年五月,寶婕妤產子喪夫,為月瑟公主刁難,更為張後折辱,入庵為尼。十一月,寶婕妤小產入宮,備受寵愛,十二月睦兒毒發,陛下寬厚,隻是處死了罪妃一人,更言明,新朝初立,不興大獄,加開恩科,不拘一格選取賢才,咱們鯤兒才有機會日後參加科考。”


    孫禦史再次向宮中的方向抱拳見禮,他用筷子從碟中夾出辣蘿卜,放在糕點跟前,侃侃而談:“開平二年三至六月,陛下先後在禦史台底下設置十二道監察禦史,專門監察六部,又在羽林衛設置全由女衛軍組成的撫鸞司。


    十二道監察禦史重查六部舊案,牽出張達亨貪墨事,更查出張首輔門生故吏--戶部尚書莫非焉縱容兗州刺史貪下兩稅,此後,莫非焉被外放到地方,而尚書一職,由三王之亂中主戰功臣姚瑞頂上。”


    孫禦史第三次向宮廷方向崇敬地見禮,掃了眼被他擺滿桌的糕點吃食,看向我,挑眉一笑,歎道:“想那宋朝除舊革新的名臣王安石詩有雲:‘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娘娘,其實這場雷雨,早都開始了呀。”


    第127章 捉奸   這才隻是個開始


    四姐夫用了幾口飯, 就匆匆走了。


    他說要回趟家,盥洗拾掇一番,再囑咐家人幾句, 得趕在日中前入宮, 今兒且有的忙呢。走的時候,四姐夫百般囑咐我, 說此番不是一人一家的私事,而是“辭舊迎新”之大舉動, 讓我安心養胎, 旁的什麽都別想, 陛下自有安排。


    他還說, 四姐最近去莊子查賬去了,他家去後即刻著人將四姐尋回來, 這些天,便讓姐姐帶著禮哥兒和恭哥兒陪我小住,解解悶。


    四姐夫走後, 我心裏煩,便帶著雲雀沿湖邊走走, 散一下心, 身後自然跟著十來個嬤嬤宮婢, 她們搬著椅子、抱著食盒和披風等物, 隨時方便我坐下, 這些人生怕我出事, 半步都不敢離開。


    雨比清晨時小了些。


    點點滴滴打在湖麵上, 激起一圈圈小小漣漪,湖裏種了荷花,此時正開的好, 偶爾有一隻銀鱗鯉魚躍起,叼走粉白花瓣,惹得婢女們拍手歡笑。


    我站在湖邊,將餌餅掰成碎塊,拋灑到湖裏喂魚。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大抵李昭將來要行新政、改弊政,首先得把朝中一些以張致庸為首的頑固阻力除去。


    如四姐夫所說,李昭素來是個謀定而後動的人,所以即便沒有我,他也遲早會對付張家。其實算起來,我的運氣真挺好的,在合適的時機走到他身邊,幫他完成一些事,帶來一些人,給了他一個疲憊時溫暖的懷抱……


    廢掉素卿後,緊接著就得立繼後。


    我不認為他會在朝中另選個豪族勳貴之女立為繼後,多半就落在我和鄭貴妃上了。


    倒不是我妄自菲薄,兩相比比,鄭貴妃為繼後的可能更大些。


    她資曆深,在李昭身邊熬油似的熬了十多年;


    她賢德,這些年並未聽說過有爭寵謀害嬪妃之舉動;


    她有功,在三王之亂中身入險境,巧舌如簧挑撥三王關係,屢次死裏逃生,深得李昭、群臣敬重;


    她有勇謀又沉穩,當初我生睦兒,李昭罷朝一日,她搬了張椅子坐在勤政殿門口,穩住諸臣後妃;


    而我呢?


    雖說當年是李昭未婚妻,可到底是少年時的微薄情分,且離開他十幾年,還成過一次親,回到他身邊也隻有區區兩年半而已……


    且冷眼瞧著,李昭在短短半年封我為元美人、進而為元昭儀,再為元妃,給足了我體麵和偏寵,未必不是為來日立鄭落雲為繼後,提前哄我。


    即便我有三個兒子又能怎樣?


    又不是比數,立寵還是立賢,其實用腳指頭都能想到結果。


    可……怎麽就有點不甘心呢。


    不管結果如何,我還是想用自己的法子略微爭取一下,那麽最後即便花落鄭家,我也不會因為自己沒爭而後悔。


    想到此,我扭頭看向雲雀,撫著大肚子,柔聲笑道:“帶幾個人去庫裏,把上回陛下賞賜的雪緞挑些出來,左右雨這麽大,哪兒都去不了,閑著也無聊,我給小六和小七做兩件肚兜。”


    說罷這話,我抿唇淺笑,盯著荷葉上晶瑩的露珠,低聲自語:“順便給陛下也做件寢衣。”


    ……


    其實嬰兒的肚兜很好做,在紙上畫個圖樣,釘在布上比對著裁下來,把毛邊折進去,縫一圈就好了。


    我也沒在上頭繡什麽花啊鳥兒的,男孩子嘛,不用那麽花裏胡哨的,隻在紅肚兜上用黑線繡了個“陸”字,綠肚兜上用紅線繡了個“柒”字,略作區別就是了。


    做了一上午的針線活兒,難免有些乏,腰背酸得很。


    用過午飯後,我就回內室歇覺去了,等簾子放下後,我側身躺在床上,盯著枕邊擺著的玉如意笑了,捂著口放肆地笑。


    我雖到不了內廷,但想象著如今素卿該是如何的驚慌、憤怒。


    她的女兒已經被支走,兒子雖在宮裏,怕是孤掌難鳴,再聲淚俱下地求情,也難改變李昭的決定,母族的兄長此時應該四處奔走,聯絡舊日的門生故吏、親家友人,聯合起來上表求情……但有用麽?


    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多半是李昭親手提拔起來的賢良,這次怕是會一致表態……廢後!


    笑著笑著,我忽然就哭了。


    眼淚奪眶而出,沿著臉龐,流入黑發和枕頭裏,消失不見。


    當年我眼睜睜看著麗華被毒死,後來我被裝進麻袋裏,半夜叫人從獄中提出去,她吩咐了,要把我毀容,遠遠扔到邊疆當農婦。那淒冷的路上,我被張家賤奴多次羞辱、被押送官銀的惡人羞辱,後來我遇到梅濂,做過山匪、吃過草泥……


    我怎麽能一步步爬到現在,怎麽能苟延殘喘到如今,我居然還活著啊。


    後麵,我慢慢就睡著了。


    等再次醒來,模模糊糊間,我瞧見床邊坐著個身量窈窕的俏麗婦人,定睛一看,是四姐。


    四姐穿著淺粉色褙子,髻上戴著支碧玉簪,薄施粉黛,還是那樣溫婉動人,隻不過麵上帶著些許趕路的風塵之色。


    “姐。”


    我掙紮著起身,大抵睡太久了,頭有些發暈。


    “慢慢來,別起猛了。”


    四姐從後邊將我扶起來,讓我靠在她身上。


    “你什麽時候來的?”


    我笑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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