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醋了不是?”


    貴妃拍了拍我的胳膊,笑道:“本宮從前瞧著張家是想把韻微給了璋兒,哎呦,那姑娘品貌、性子真沒的說,她父家是累世官宦,母家乃勳爵人戶,林氏自己出身高貴,她有二子一女,可打小卻十分看重這個姑娘,不僅沿請名師教韻微琴棋書畫,還重金聘請前翰林院大學士教小丫頭五經六藝,像是插花、品茶也得精通,故而這張家淑女的名頭在長安城顯得很哪。”


    說到這兒,鄭貴妃歎了口氣:“去年韻微進宮陪蘿茵小住,過來給我請安,我仔細一瞧,謔,手指頭包的嚴嚴實實,問怎麽了,這丫頭說在家練琴磨破了,天氣熱,傷口化膿了。頭先日子,蘿茵和韻微兩個去勤政殿給陛下請安,正巧陛下在練字,一時興起,就讓這兩個丫頭寫幾個字瞧瞧。當時本宮也在勤政殿,韻微寫了幾個字,陛下瞧了眼,笑著說有朱九齡的味道,後陛下忽然緊盯住韻微丫頭的臉,邊看還邊點頭笑,這丫頭當即臉臊得通紅,逃也似的從勤政殿退出去了。事後,我問陛下,何故那般看著人家小姑娘?陛下笑笑,說韻微讓他想起個人。”


    “誰呀?”


    我忙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


    鄭貴妃嘿然一笑,打趣:“妹妹自己問陛下罷。”


    ……


    鄭貴妃將我送到勤政殿跟前,就走了。


    此時李昭還在正殿議事,我便由那個小太監蔡居帶著去了偏殿。


    偏殿與我前年來的時候不太一樣了,地上的鋪的絨毯更厚實,踩上去軟綿綿的,書桌旁擺著個嬰兒搖床,地上有許多逗小孩的玩意兒,木做得牛、羊、馬、刀劍等,箱籠裏有大半是睦兒的小衣裳和鞋子。


    這會兒睦兒已經睡醒了,正坐在小木馬上玩兒。


    瞧見我回來了,一把推開乳娘,高興得直朝我跑來,抱住我的小腿,手朝正殿那邊指:“爹爹,大伴~”


    “是呀。”


    我輕易彎不下腰,微微屈膝,摸了下兒子的小腦袋,笑道:“爹爹和胡馬大伴在那邊是不是?他們待會兒就過來陪你玩。”


    我給乳娘使了個眼色,讓她給睦兒做些小食來,隨後,我和雲雀一同將睦兒的舊日衣物鞋襪往包袱裏拾掇,我想著四姐的小兒子恭哥兒如今也快半歲了,正好能穿睦兒半歲時的衣裳。


    此時,外頭傳來陣陣雷聲,暴雨倏忽而至,劈裏啪啦落在地上,讓人心煩。


    我讓雲雀給我倒了杯水,端著,大步行到偏殿的小門那邊。


    我輕輕地將門推開條縫兒,往正殿裏瞧。


    這會兒,正殿人頗多。


    李昭歪在龍椅上,手拿著支朱筆,一邊在章奏上批閱,一邊聽內閣閣臣議事。這些閣臣大學士端坐在圈椅上,麵前各有方小桌,桌上擺著茶點等物,我能認識的有吏部尚書袁文清、刑部尚書梅濂,剩下的皆沒見過,在最末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麵色稍有些蒼白,清瘦高挑,長得倒是俊秀得很,言談舉止落落大方,的確是個龍章鳳姿的孩子。


    正是李璋。


    不由得,我扭頭看向後背,此時,我那傻兒子不願意吃飯,正滿屋子跑,後頭追了兩三個乳娘,我再低頭,瞅向凸起的大肚子,這兩個以後會是什麽樣兒呢,能不能趕上李璋呢?


    想到此,我皺起眉頭,接著往裏看。


    此時,李昭合起一封章奏,溫和地看向他的嫡長子,笑著問:“今夏多雨,利州多處洪水泛濫,弄得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朕倒是聽說了一樁事,地方官以府庫存糧乃稅糧為由,不敢給百姓放,璋兒,你怎麽看?”


    李璋偷摸看向他的師傅袁文清,而袁文清笑著衝他點頭,示意他放開膽子說就是。


    李璋沉吟了片刻,站端正了身子,侃侃而談:“回父皇,兒臣以為事急從權,救民如救火,稅糧雖取之於民,歸根到底還得用之於民。古時齊宣王問孟子,如何才能王天下?孟子說,君子因為憐憫牛羊禽獸被宰殺,故而遠離庖廚。孟夫子還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君主當心懷憐憫,將仁德推及百姓,這樣定能王天下。而唐太宗更是批評隋文帝,愛惜倉庫而不憐憫百姓,兒臣以為,地方官應當立馬開倉放糧。”


    李昭麵帶滿意之色,笑著問:“還有呢?”


    李璋想了想:“嗯……朝廷應當派出安撫使主持地方大局,一則盡快疏通河道,二則將百姓撤離安置在安全之地。”


    李昭微微點頭,接著引導:“再有沒有了?你往罰的地方想想。”


    李璋聽見這話,皺眉苦思,忽而恍然,笑道:“洪澇期間,嚴禁地方商賈坐地起價,辦事不利的官員,須得問責。”


    此時,六部閣臣皆相互小聲議論,衝李璋連連點頭,似在稱讚。而袁文清更是笑容滿麵,眼角眉梢遮掩不住歡喜自豪之情,在與他的高足學生對視間,粲然一笑,在袖中偷偷衝李璋豎起大拇指。


    聽到這兒,連我也不禁對這孩子生出些喜歡。


    怨不得李昭屢屢對張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這嫡長子果然是人中龍鳳。


    我不禁又看向身後,兒子此時被乳娘逮住了,強給他喂蛋黃魚泥粥,這小子假裝吃進口,哪知趁乳娘不注意,偷偷吐到手裏,一把扔遠。


    哎,人家兒子都能議政,我家這個小的今兒一進皇宮就打了一架,這可怎麽好啊。


    我揉著發痛的太陽穴,接著往裏瞧。


    此時,李昭指了指案桌上的一盤糕點,示意胡馬給他的大兒子端過去。


    忽然,這狗東西像想起什麽似的,手指點著桌麵,看向李璋,笑著問:“方才朕聽坤寧宮的小太監來報,說是今兒元妃去叩拜皇後,原本後妃在和樂說笑,誰知公主和五皇子忽然爭吵動手,這倆小人都是朕的骨肉,還都傷的不輕,朕這個阿家翁一時沒了主意,璋兒,你怎麽斷這宗案子?”


    我心裏一咯噔,不禁往前走了兩步。


    往外瞧去,李璋顯然一怔,再次看向袁文清。


    袁文清皺眉,忙朝李昭恭敬笑道:“這是陛下的兩個孩兒爭吵,大皇子也不好斷。”


    “無妨。”


    李昭大手一揮,看向袁文清:“首輔也忒緊張了,朕不過隨意問問,璋兒,你也隨意斷斷。”


    “是。”


    李璋顯然陷入了糾結,想了好一會兒,才磕磕巴巴道:“兒臣以為,錯在公主。五弟如今才剛滿一歲,尚不懂事,而公主已經快到金釵之年,身邊不斷有教養嬤嬤和女先生指點,如此還能與幼弟發生爭執,可見不甚懂事。兒臣覺得,當加緊對公主的約束管教,並責罰帶她的嬤嬤侍女。”


    李昭莞爾淺笑,微微點頭,而袁文清亦暗中鬆了口氣。


    誰知就在此時,李璋眉頭忽然蹙起,從座椅上起來,行到殿正中,抱拳躬身道:“父皇容兒臣直言,公主素來純孝,想來衝動爭吵,是別有緣故罷。”


    “咳咳。”


    袁文清袖子掩住唇,重重地咳嗽了幾聲。


    李昭眉一挑,麵色顯然有些不太對勁兒,卻笑得極溫和:“繼續說。”


    李璋似想起什麽痛苦事,腰躬得更深了,沉聲道:“其實事之起因,皆因父皇太過寵愛元妃,以至於六宮不滿,公主心生怨念。”


    這話一出,殿裏忽然就安靜了。


    袁文清急得拳頭緊攥,連連咳嗽,其餘閣臣則低下頭,一句話都不敢插。


    李昭呢?


    臉已經很掛不住了,笑得極尷尬,舌尖輕舔了下唇,斜眼看向梅濂。


    梅濂立馬會意,忙起身,躬身衝李昭見禮,笑道:“臣以為,大皇子未免有些言過其實了。當初內宮頻發下毒案,至曹氏認罪伏法之後,元妃娘娘母子屢遭磨難,而今娘娘得天庇佑,更是懷有雙生子……陛下素來憐惜皇後娘娘的身子,擔心元妃將病氣過給皇後娘娘,故而一直未允準她回宮侵擾娘娘的太平,近日也是瞧著元妃娘娘身子大安,這才宣她回宮。民間有句老話,阿家翁處置家事子女,須得一碗水端平了,方可得和美安樂,陛下念元妃娘娘屢遭磨難,稍稍給些恩寵,也是人之常情,若是陛下一味不理,倒有些無情了。”


    看到這兒,我搖頭笑笑,將小門關上,沒再繼續看了。


    當眾讓君父下不來台,李璋也是厲害。


    到底是孩子,有些事還裝不進心裏,日後多吃幾次虧,他就學乖了。


    ……


    今兒上午費了神,我難免有些乏,用了盞茶後,就躺到床上歇覺去了。


    等再次醒來,天已經擦黑,太監們正端著碗碟,魚貫往殿裏送吃食。


    我掙紮著起身,揉了下發酸發脹的眼皮,任由宮人給我穿繡鞋,我扭頭,看向旁邊的睦兒,這小子手裏拿著把木劍,正騎著小太監蔡居玩兒呢。


    “娘娘醒了啊。”


    雲雀從箱籠裏取了件輕紗披風,拿著走過來,給我披到身上,笑道:“今兒下了一下午的雨,才停,風把雨氣吹過來,竟有些冷。”


    我把披風推開,打了個哈切,笑道:“本宮身上熱,用不著這個,我睡了多久,陛下呢?”


    “陛下議完政,去瞧皇後了。”


    雲雀撇撇嘴:“等著瞧吧,指不定公主怎麽和陛下哭訴呢。”


    我忙給雲雀使了個眼色,壓低了聲音:“這裏是皇宮,謹言慎行。”


    正在我倆說話間,我瞧見外頭傳來陣雜亂的腳步聲。


    不多時,胡馬率先進來,揮了下拂塵,示意殿內伺候的嬤嬤、宮人們都退下,他衝睦兒眨了下眼,對我笑道:“娘娘,陛下來了。”


    我忙起身,瞧見李昭冷著臉從外頭進來了。


    他掃了眼正在往出撤的太監宮女們,叱道:“磨嘰什麽,還不快滾?”


    我心一咯噔,難不成真像雲雀說的那樣,公主和皇後添油加醋給他耳朵邊吹風?他現在來找我們母子算賬?


    沒一會兒,所有的宮人們都退了出去,門吱呀一聲被胡馬從外頭關上,此時殿裏,隻有我們三個。


    “怎麽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


    “哼。”


    李昭從袖中掏出方帶血的帕子,打開,原來裏頭包著著長短不一的許多黑發。


    他瞪了眼我,攥著那黑發,一步步行到地上坐著睦兒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孩子,將那黑發一把擲到睦兒麵前,嗬斥:“虎狼似的小子,你瞧你幹的好事!”


    我忙扶著肚子走過去,白了眼他,不滿地小聲嘀咕:“喊什麽,瞧把孩子給嚇的。”


    我歎了口氣,艱難地蹲下身,盤腿坐到地毯上,將睦兒拉起來,摩挲著孩子的背,哄他:“好兒子,爹爹現在生氣啦,趕緊給爹爹道歉,說兒臣再也不敢啦。”


    睦兒雖不完全明白此時發生了什麽,茫然地站在我旁,瞧見了地上落的那把黑發,小胖手忙指過去,像想起什麽似的,奶聲奶氣道:“罵!小木頭打!”


    “還敢打!”


    李昭立馬蹲下,猛地將睦兒扯到他跟前,怒氣衝衝地瞪著兒子,忽然噗嗤一笑,亦盤腿坐到地上,一把將兒子抱住,心裏眼裏皆是溺愛,輕捏住兒子的鼻子搖:“你呀,才一歲大點,居然把個十歲的丫頭給打哭了。”


    說到這兒,李昭扭頭看向我,笑著問:“聽說這小子抓住蘿茵的頭發不放,硬生生揪掉那丫頭一小撮頭發,是不是?”


    “是啊。”


    我暗鬆了口氣,搖頭一笑:“你兒子如今太頑劣了,我可管不了了。”


    “是麽?讓朕看看有多厲害。”


    李昭將兒子抱起,看他兩隻小腳亂蹬,點頭笑道:“皇帝的兒子就得厲害些,是不是呀,像朕,朕小時候被乳娘偷偷苛待,生生咬掉那賤婢的乳.頭!”


    睦兒樂得咯咯笑,小腳腳在他父親臉上又蹬又摸。


    “你也不給兒子教些好的。”


    我撫著肚子,往過挪了些,靠在李昭身上,同他一起看兒子,歎了口氣,嗔道:“你呀,也別盡想著兒子們,多多關懷些蘿茵,她可是你唯一的女兒。哎,不過話說回來,這丫頭也真狠,瞧把睦兒給抓的。”


    “讓朕瞅瞅。”


    李昭將睦兒放下,大手附上兒子的小腦袋,指頭輕輕地摩挲孩子頭上和臉上的血痕,柔聲問:“疼不疼呀?”


    睦兒小嘴兒立馬扁起來,委屈地眼裏含淚,手指向自己的手背上的一道血痕:“壞!小木頭好疼好疼。”


    “不哭啊。”


    李昭心疼地用指頭揩去兒子的淚,柔聲哄:“過幾日就好了,你姐姐是個糊塗的,你莫與她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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