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說,其實李昭心裏什麽都清楚。


    我用餘光略瞅了眼鄭落雲,她聽見這話, 身子一頓, 麵上尷尬和難堪之色更濃了幾分,眸子含淚, 似乎想替自己解釋幾句,但終究沒敢進來, 默默地立在門口, 低頭不語。


    而那位三皇子李鈺, 索性抱著血衣跪下, 哀聲哭求父皇開恩,放過他娘親, 父皇當日是何等寵愛母親,十餘年的情分,怎麽就能一筆勾銷呢, 舊日父皇還是太子時,常常勞形於案牘, 都是母親夜夜侍奉在側, 給您端茶磨墨, 這些事父皇怎能忘了呢?


    ……


    我瞅了眼李昭, 他冷著張臉, 充耳不聞。


    他前幾日猶豫退讓, 求我放曹氏一條性命, 前提是那時我們隻知道睦兒中的是寒毒,而且曹氏似也是被梁元和旁人挑唆利用了;


    如今他知道兒子身上還暗藏著嬰香毒蠱,若是他還能“寬仁原諒”, 那我覺得,我們母子在他心裏是沒有地位的,一個不珍視妻兒性命的男人,我還留在他跟前做什麽?等著睦兒再被落蠱暗害?


    想著想著,我就掉淚了。


    但我什麽話都沒說,趁人不注意時,偷摸抹去淚,誰知恰巧被李昭看見了,他臉上的陰沉消退幾分,抬手輕撫了下我的側臉,柔聲道:“你放心,小木頭肯定會沒事的。”


    “嗯。”


    我強笑了聲,單手抱睦兒,另一手將兒子脖子上的圍套扯下,大拇指揩掉兒子嘴邊的涎水,對李昭笑道:“先前睦兒發出‘麻、麻’的聲音,我還當他喊我呢,方才胡馬回來了,這臭小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亂叫,這時候我才知道他叫的是胡馬的‘馬’,原來是我自作多情了。”


    “瞧你小氣的。”


    李昭手指輕點了下我的額心,笑道:“這小半年一直是胡馬照顧睦兒,雖然朕也不願承認,孩子第一個叫的仿佛就是他的胡馬大伴。”


    此時,胡馬懷抱著包袱進來了,他麻利地支使太監們將桌上的茶盞、果子撤掉,把幾個木盒、數十包藥材和裝了胞衣的罐子一一擺好,忙亂之餘,衝我和李昭笑道:“陛下又取笑老奴了,老奴當不起啊。”


    說到這兒,胡馬眼睛忽然紅了,雖未掉淚,可聲音卻顫抖,愧道:“說到底還是老奴的錯兒,日夜看護小木頭,覺著他乖巧好帶,又愛笑,便掉以輕心……這大伴老奴是再也當不得了,隻希望小木頭趕緊學會說話,這樣哪裏不痛快了,能自己說出來,而不是哭。”


    這番話,說得我心裏發酸難受,胡馬對睦兒的愛,一點都不輸我和李昭。


    驀地,我心裏一咯噔。


    有些交鋒是看不見的,那邊有李鈺跪下,用“舊情”聲淚俱下地哀求,這邊有胡馬以自己“疏忽”自責,暗中回擊。


    漂亮!


    此時,我瞧見杜老雙手背後走了進來,老先生這會兒冷靜嚴肅,衝李昭見禮後,便支使太監們開始忙。


    先是搬進來六個裝了紅炭火的藥爐和藥罐,緊接著就是磨藥的舂桶、碾槽等物,他把不相幹的太監們全都攆了出去,將大福子喊進來,從木盒中取出那片有些發黃的頭骨,說大福子力氣大,命他洗了手,將此物研磨成粉末。


    隨後,杜老行到長桌前,迅速將各種藥包拆開,用手抓藥,一部分交給大福子切片磨成粉,另一部分交給胡馬,讓他親手煎藥。


    沒一會兒,屋裏便充滿了苦澀難聞的藥味。


    我和李昭抱著兒子,緊張地站在一旁等著,也不知道待會兒能不能把蠱蟲引出來,若是不成,那照杜老的說法,就得用刀把兒子的嫩肉劃開,將蟲子剜出來,若不當心弄破了蠱蟲,隻要是蟲液沾到的地方,全都得剜掉。


    李昭環住我,讓我別擔心。


    我背靠他,離得近,我能清楚地察覺到他心也跳得很快。


    待大福子將骨頭和藥都磨成粉後,杜老揮揮手,讓他站開些。


    我瞧見杜老從藥箱中取出個小勺,按不同分量取了骨粉、朱砂泥還有各種藥粉,倒入小瓷罐中,最後又加了些沉水木碎屑、煉蜜還有剪碎的胎衣,將這些東西和成幾顆暗黑色的藥丸。


    “行了,咱們趕緊開始吧。”


    杜老用袖子抹了把額上的熱汗,讓人給他端一盆幹淨的水來,從藥箱中取出個長頸瓷瓶,旋開塞子,將瓶中暗紅色汁水倒入盆中,仔仔細細地淨了手,並用手巾把手擦幹。


    他坐到椅子上,讓胡馬將燭台端過來放桌上,看向我,沉聲道:“丫頭,把孩子衣裳脫了。”


    我聞言,立馬和李昭兩個一起動手,把睦兒身上的繈褓、小襖子都除去,單剩個絨底肚兜。


    李昭皺眉,抱著睦兒準備往杜老對麵的椅子上坐,誰知杜老手立馬伸到椅子上,沒讓他坐。


    “陛下,待會兒老臣會用刀尖在小皇子後背劃開一條指甲蓋那麽大小的口子,他勢必啼哭掙紮不已,須得一人抱,另一人抓住他才行。”


    李昭手輕撫著兒子的小腦袋,沉聲道:“放心,朕會把他抱穩的。”


    杜老嘿然一笑,再次看向我:“陛下穩健,老臣自然不會擔心,隻是怕丫頭穩不住……”


    李昭了然,忙招手讓胡馬過來抱。


    他退到我跟前,從後邊環住我,靜靜地等著。


    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不知不覺,手心全是汗。


    朝前瞧去,胡馬坐到椅子上,很自然地把腿分開,將小木頭放坐到自己左腿上,隨後他兩腿並住,將孩子的小腿夾住。


    大福子這會兒也蹲到胡馬跟前,唇緊緊抿住,大手抓住睦兒胳膊兩側,將睦兒上半身死死穩住。


    睦兒不知道待會兒要對他做什麽,這小子好動,此時四腳被人禁錮住,他又開始假哭掙紮,委屈地仰頭看胡馬,可憐兮兮地叫:“馬、馬。”


    胡馬擠眉弄眼地逗睦兒,彈舌哄他笑,斜眼瞪向大福子,嗔道:“路大人是拿刀的,手上素來沒輕重,仔細把他的嫩胳膊給咱家弄斷了,快快低下頭,長得那般凶神惡煞,沒得把孩子嚇著了。”


    大福子白了眼胡馬,冷哼了聲:“不用公公說,下官手底下自有分寸。”


    “吵什麽吵!”


    杜老白了眼這倆人,喝道:“都給老夫抱穩了。”


    說話間,杜老從桌上拿起小銀剪,將睦兒身上綁著的紗布剪斷,用粘了藥的棉清理孩子背上的血汙。


    我心裏登時一咯噔,頭皮陣陣發麻。


    從昨夜到現在,那個蠱毒一直用李昭熱血溫養著,當初指甲蓋那麽大小的疹子,如今漲到了大拇指大小的疙瘩,我能清楚地看見毒蟲長了倒刺的足,還有一動一動的長須。


    隻是這麽一看,我的雙腿就發軟,不由得緊緊靠在李昭身上。


    忽然,我瞧見門口立著的鄭貴妃臉色大變,兩眼緊盯著睦兒後背的毒蟲,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眯住眼,屏住呼吸仔細瞧,等瞧清後,她身子猛地一震,塗了胭脂的紅唇輕微顫動,胸脯一起一伏,她手按在心口,試圖穩住,眼睛飄忽,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而此時,我看見李鈺那孩子哭著跪爬到門口,連連磕頭,求父皇饒恕他母親。


    鄭貴妃瞬間蹲下,手緊緊捂住李鈺的嘴,壓低了聲音喝道:“別說了,這裏有本宮呢,你趕緊回去。”


    李鈺仿佛十分不滿貴妃阻止他求情,掙紮著往開推貴妃,沒留神,將貴妃給推倒在地,仍哭喊著:“求父皇開恩,留母妃一條生路。”


    “閉嘴!”


    鄭貴妃立馬爬起,再次捂住李鈺的嘴,扭頭衝跟前的沈無汪喝道:“勞煩沈大人將三皇子送回去,快!”


    “娘娘您到底想怎樣!”


    李鈺大怒,毫不客氣地衝鄭貴妃喝道:“您既然答應來救兒臣的母妃,現在又為何屢屢阻止兒臣發聲?若您不願意,您大可自己離開,兒臣不會怪您的。”


    “好孩子,這裏邊的事你不懂。”


    鄭貴妃第三次捂住李鈺的嘴,急道:“你聽話,現在立馬回去!”


    我登時怔住,心裏也泛起了嘀咕,難不成鄭貴妃竟不知道毒蠱的事?


    曆朝曆代都忌諱這東西,鄭貴妃出身清貴,其舅父家世代為史官,不可能不知道巫蠱之禍的厲害。


    若沒猜錯,她已經察覺出李昭連夜拿曹蘭青來此處的真正原因,現在最要緊明智的,就是趕緊把李鈺弄走,免得這孩子牽連進來。


    好敏銳的女人。


    “都給朕閉嘴!”


    李昭扭頭,衝鄭貴妃和李鈺喝道:“誰都不許走,都給朕跪好了!”


    我這會兒真沒那個心思盤算她,忙看向睦兒。


    此時,睦兒被胡馬逗得咯咯甜笑,而杜老則拿起一把刀鋒極利的小刀,彎下腰,兩眼緊盯住毒疹。


    “都抱穩了,老夫要動手了。”


    說話間,杜老就用刀尖割向睦兒後背,在毒疹跟前劃開個小口,血立馬流下一行。


    也就在瞬間,睦兒哇地一聲大哭,疼得小身子使勁兒亂扭,奈何被人禁錮住,他逃不了。


    孩子淒厲的哭聲一聲聲刺入我耳中,我的背這會兒居然也開始“疼”,我也哭了,急得直跺腳,想上前去安撫孩子。


    忽然,李昭一把將我環抱住,不讓我動彈:“你別過去。”


    我朝前看去,大福子倒是穩,胡馬卻心疼得掉淚了,仍緊緊抱住睦兒,柔聲哄:“沒事沒事,咱們小木頭是大英雄,最厲害了,馬上就好啦,不怕不怕啊。”


    我瞧見杜老用鑷子從瓷罐中夾出塊烏黑的丸藥,在蠟燭上點燃,藥丸登時冒出股灰白的煙,緊接著,他將那藥丸放置在毒疹跟前,皺眉喝道:“別讓孩子亂動,抱緊了,仔細燙傷他。”


    若沒有李昭抱我,我早都站不穩了。


    此時,我聞見股類似屍臭的味道,淚眼朦朧間,看見兒子後背的那個蠱蟲在動,黑須已經從孩子肉裏探出來,仿佛要使勁兒往出擠,傷口不斷往出流血和膿水。


    藥丸很快燃盡,杜老重新點了顆。


    我瞧見那隻毒蟲的頭已經出來了,而此時,兒子哭得越發淒厲,害怕地看向我和李昭,居然清清楚楚地叫了聲:“娘!”


    我再也繃不住了,使勁兒往開掙脫李昭的禁錮。


    李昭反應快,將我正麵抱住,手扣在我的後腦勺,將我的臉按在他身上,不讓我看。


    我泣不成聲,聽見大福子驚喜地喊:“爬出來了,蟲子爬出來了。”


    忽然,我聽到兒子不哭了,而大福子緊接著急道:“杜老,快,小皇子背過去了,沒氣兒了。”


    我一把推開李昭,扭身朝兒子看去,發現孩子此時小臉憋得通紅,眼睛緊閉,滿頭滿臉都是熱汗和淚。


    “兒子,我的兒子啊。”


    我尖叫了聲,眼前一黑,居然直挺挺暈過去。


    幸好李昭在背後接住我,暈暈乎乎間,我看見李昭整個人都呆住了,眼淚成串往下落,喃喃重複兩個字:“吾兒、吾兒。”


    “瞎叫喚什麽。”


    杜老喝了聲,立馬取出銀針,紮向睦兒。


    也就在瞬間,我聽見睦兒回過氣兒來,哭得比方才更大聲,邊哭邊咳嗽,都吐了奶。


    “已經完啦。”


    杜老柔聲哄著孩子,用棉蘸了藥,輕輕擦拭那個血傷口,笑著安撫孩子:“小木頭太厲害啦,咱們再給敷個藥就沒事啦。”


    至此,我總算鬆了口氣,也終於活了過來。


    “沒事了妍妍。”


    李昭來回搓著我的胳膊,將我環住,按在椅子上坐好。


    迷迷糊糊間,我看見他臉陰沉得嚇人,眼裏盡是殺意,他拿帕子幫我抹去額上的汗,迅速用袖子擦去自己的淚,擰身離開。


    我強撐著精神,扭頭往外看。


    我看見李昭怒氣衝衝地大步往出走,一腳踹開堵在門口的李鈺和鄭落雲,厲聲喝罵:“怎麽,他們兩個就這麽礙你的眼?你非要了他們母子的命才痛快?!”


    鄭貴妃也顧不上去揉肩頭的劇痛,立馬跪好,仰頭看向李昭,那張富態粉嫩的臉煞白,右手豎起,發起誓:“臣妾鄭落雲願起毒誓,若臣妾用毒蠱謀害五皇子睦,便讓父家鄭氏闔族、母家羊氏闔族覆滅,父母、舅父亡魂永墮阿鼻地獄,不得安生,臣妾亦受盡五馬分屍和淩遲酷刑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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