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案桌上的靈位,五味雜陳。


    如意死了,享年三十一歲,無子送終,無娘家吊唁。


    我想回憶下如意的一生,但已經心累到不願想,她的故事就到這裏結束吧。


    我給身後守著的心腹侍衛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把梅濂請來,我在之前住過的小院裏等他。


    屋裏陳設依舊,當日我走得急,一些用過的衣物、首飾並未來得及帶走,等的時候無聊,我讓雲雀去拾掇一下,我用過的一針一線,哪怕喝過水的杯子,一件不留。


    “咦?”


    雲雀疑惑地驚呼了聲,從櫃中取出我穿過的小襖,回頭對我一笑:“仿佛被人洗過,摸著潮潮的。”


    我撚起枚桂花糕,喂給鯤兒,淡淡道:“回去後全都燒了吧。”


    正在此時,我聽見外頭傳來陣急促的腳步聲,人還未到,酒味兒就先來了。


    我稍稍屏住呼吸,微笑著朝前瞧去,果然看見梅濂來了。


    他已經將孝服除去,身上穿著燕居常服,頭上戴著玉冠,手裏提著個大食盒,笑吟吟地走了進來,瞧見鯤兒,怔了怔,並未表現出多大的興趣,行到方桌這邊,將食盒裏的葷素小菜全都端出來,給我和他麵前各擺了隻酒杯。


    “你怎麽來了?”


    他笑著端起酒壺,給自己滿滿斟了杯,給我倒了一點,自顧自地仰頭幹了,拿起筷子,夾了條爆炒腰花,送嘴裏大嚼特嚼,又喝了杯,酒意上了眼,興奮道:“我說會給你把這事辦妥,怎樣,那靈堂還不錯吧?”


    我微笑著點頭:“勞煩你了。”


    “這有什麽。”


    他大手一揮,笑著說自己最近朝廷家裏忙亂,今兒一整天沒吃東西,瘦的兩頰都也凹陷下去。


    他連扒了數口飯,一盤子韭黃炒肉絲立馬見了底,嘴裏鼓囊囊的,對我笑道:


    “你都不知道,長安官場果然比雲州更難混,有好些人上書趙元光冤枉,說我刻意構陷,這些人私底下結成黨派,去丹陽縣和曹縣搜集我貪墨罪證,哼,我會怕他們?”


    說到這兒,他給自己舀了碗羹,咕咚咕咚喝下去,許是吃急了,噎住了,他用力拍打著心口,對我笑道:“你知道麽,陛下封我為侍郎,那可是非常重要的大官,眼瞧著兵部尚書年邁多病,蹦躂不了幾年,屆時我就能升為尚書,然後入閣……”


    麵對他的喋喋不休,我笑著點頭,沒有言語,可卻著實……有些煩了。


    他仿佛察覺出我並不感興趣,幹笑了聲,從袖中掏出方帕子,擦了下嘴上的飯油,扭頭看向我身側立著的鯤兒,上下打量番,摸了摸孩子的頭,笑著問:“好俊秀的孩子,誰家的?”


    “我弟弟的兒子。”


    我從背後推了把鯤兒,笑道:“給姑父……”


    我笑了笑,立馬改了口:“給梅大人見個禮吧。”


    鯤兒聞言,恭恭敬敬地給梅濂行了個儒禮。


    梅濂虛扶起,麵上已沒了方才那種極度的興奮,他默默地給自己倒了杯酒,垂眸看著杯盞,指尖伸進酒裏:“當時盈袖和離,她表哥出麵了,如今……嗬,你侄子也來了。”


    說到這兒,他斜眼看向鯤兒,唇角噙著抹壞笑:“孩子,你來是臊本官?還是罵本官?”


    鯤兒靦腆,靠在我身側,細思了片刻,往前行了幾步,跪下給梅濂重重地磕了個頭,眸子裏透著真誠和純孝:“孩兒家中不幸,致使姑媽流落在外,孩兒多謝大人這十幾年照顧姑媽。”


    我和梅濂同時怔住,四目相對,然後,同時看著鯤兒。


    一時間,誰都不說話,氣氛慢慢地變淡、變冷,變得充滿了酒味。


    梅濂尷尬一笑,俯身扶起鯤兒,仿佛用袖子抹了下眼睛,喃喃笑:“好孝順懂事的孩子。”


    說罷這話,他轉身,從一旁的小圓凳上拿起大小兩個紫檀木雕花盒子,低頭無言,喝了杯酒,將最上麵那個小盒子推給我,強笑道:“這是和離書,咱們……有始有終嘛。”


    “多謝。”


    我抿了下唇,微笑,給鯤兒使了個眼色,讓孩子幫我拿著,然後手撐住桌子,準備走。


    “等下。”


    梅濂叫住我,他身子往前傾,胳膊抬起,複又無奈落下。


    他保持著得體的微笑,起身,將桌上那個大點兒的長盒子打開,從裏麵取出個卷軸,當著我的麵兒舒展開:“這是陛下給你的,昨兒就到我手裏了,一直沒顧上給你送去,你、你看看。”


    我一怔,李昭這狗東西搞什麽鬼?


    我將燭台拉近了些,湊近一瞧,吃了一大驚。


    畫上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黑色西裝,戴著紫金冠,溫潤如玉,正是李昭;而在他跟前坐著個穿白婚紗的女人,腰肢纖細,發如烏雲,是我……他、他竟把婚紗以這種形式穿上了。


    我的心跳得極快,唇角不自覺上揚,忽然發現畫上還有首詩,是唐朝柳宗元寫的。


    “凡卉與時謝,妍華麗茲晨。


    欹紅醉露濃,窈窕留餘春。


    孤賞白日暮,暄風動搖頻。


    夜窗藹芳氣,幽臥知相親。


    願致溱洧贈,悠悠南國人。”


    念罷這詩,我仿佛亦喝過酒似的,身子都醉了半邊,發現在詩的末尾還有行小字。


    “棋逢高招,甘拜下風。”


    高招二字,用朱筆所寫,顯得格外醒目。


    我噗嗤一笑,倔什麽呀,到底還是跟了我姓。


    而此時,我身邊的鯤兒湊上前來,看著畫,微微點頭,恍然笑道:“姑媽,這是雙關語呀,陛下一麵跟你道歉,可一麵仿佛又說,你遇到高昭,甘拜下風了呢。”


    我愣住,好像是這麽個道理。


    好哇,這狗東西,到現在還占我的便宜。


    不過這種兩頭不得罪討好的主意,不像是李昭手筆,大約是梅濂從中斡旋的吧。


    我沒戳破,指頭輕撫著畫上的那個輕俊男人,笑著卷起來,再次準備走。


    “妍華?”


    梅濂忽然出聲。


    “啊。”


    我坐定,下意識應了聲。


    “真好聽的名字。”


    梅濂低著頭,雙手交疊,眼裏的酒氣似乎更加濃鬱了,良久,他忽然看著我,笑得溫和:“我這幾日略翻了下先帝時的舊檔,知道了你家的事,你……當年為何會被押送至北疆?”


    說到這兒,他指頭朝宮裏的方向指了下:“是那位的手筆?”


    我笑著點了下頭。


    沒有說當年自己在獄中如何淒慘、也沒說麗華死在我懷裏,更沒說路上怎樣被那兩個畜生淩.辱。


    “得虧遇見了我,是吧。”


    他看著我,忽然眼裏泛起曾霧,笑道:“然後又後悔遇見了,是麽?”


    “大郎後悔麽?”


    我笑著問。


    他用兩指揉著眼,笑得惆悵:“那也是我的十三年啊。”


    再次,我們再次相顧無言。


    他低頭喝悶酒,我扭頭朝外麵看。


    外頭又開始下雪,一開始隻有米粒般大小,後麵越來越大,如同柳絮般紛揚,地很快就白了,仿佛給靈堂裏的如意唱挽歌。


    “冒昧問一句。”


    他笑著看我,手搓著額頭,問:“陛下哪裏好?”


    “這……”


    我頓住,過去和李昭在一起時,我把這兩個男人比較了無數遍,可真的要說,卻真不知從何說起。


    “大概,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像個女人,雖然也經常吵架、鬧別扭,但覺得很舒心。”


    “這樣啊。”


    他笑了笑,扭頭抹了把臉,看著我:“咱們這十多年,好像吵架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他長歎了口氣,端起酒壺猛灌了通,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埋怨:“你總是那麽完美,讓旁人一點錯兒都挑不出,街坊、同僚還有官長都對我說,好好待你夫人,你上輩子得做了多少好事,才得了她;後來我跟先生讀了書才知道,最初見麵時在地上寫的字是錯的,可你顧著我麵子,沒說出來,就連我這樣的凡夫俗子都能看出來,你應該是出身高貴的小姐,可你委身下嫁後,為了配我,言語漸漸尖刻,你一直順著我,讓我感覺自己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大郎……”


    “你讓我說完。”


    他將空酒壺按在桌上,淒然一笑:“我當時都二十大幾了,還沒有孩子,如意啊,我想要個兒子。”


    “那你跟我好好說啊。”


    我用指頭揩掉淚,看著他:“你不說,我怎能知道你想納妾?算了,不重要了。”


    我們再次無言以對,白色蠟燭已經燃燒了大半。


    “大郎,過去我們不說,以後,也不用說了。”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肚子,閉眼,深呼了口氣:“盈袖……你,”


    他身子一震,緩緩地抬起頭:“袖兒怎麽了?”


    “那天晚上,我看見了。”


    我從袖中掏出那個繡了梅花的荷包,放在桌上,然後看向他,他忽然慌了,眼神閃躲著,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似有千言萬語想要辯解,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說:


    “其實,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必說了,這事咱們放心裏,這輩子都別說出口,別讓那個孩子難堪。”


    說罷這話,我拿著那幅畫起身,往後退了好幾步,看著錯愕的他,屈膝盈盈行了個禮,對他,對我,還有對過去的十三年。


    “大郎,妾這就走了,祝你前程似錦,兒孫滿堂。”


    他起身,想笑,卻笑不出來,不知不覺流淚了,顫聲說:“好,那我也祝你以後平安如意,每日家都高高興興的。”


    我笑著點頭,轉身離去,牽著鯤兒的手,一步步走出屋子,剛要跨出門檻,他在身後忽然叫住我。


    “如意。”


    我頓了頓,並未回頭,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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