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起生死,這都不算個事。


    我知道不能哭,不能埋怨,除了咬牙扛下一切,別無選擇。


    那時縣令大人被押送上京,而梅濂則被關入了大牢,說是等上官的發落。


    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極難。


    在你落魄的時候,多的是人過來踩你一腳,占你便宜。


    沒錯,已經有人牙子躍躍欲試,想要將袖兒買去,也想把我介紹到富戶家做妾婢,聽說縣令太太已經被賣去山西那邊了。再加上劉家人在後頭壞事,我們三個婦人的情況十分不好。


    得虧這些年我的人緣不錯,我把盈袖和白氏送到關係挺好的友人家中,將自己存的體己錢全拿出來,從武行雇了幾個漢子,日夜守護著她們,同時,我不斷地去衙門打聽消息。


    隻要人沒給我殺了,我就有機會救下他。


    奈何羽林衛的嘴跟澆了鐵汁似的,壓根撬不動。


    白日我辛苦奔波,回去後還要忍受白氏的號喪抱怨。


    袖兒蜷縮在我懷裏哭,問我:“哥哥會出來麽。”


    我說會。


    可心裏卻虛,怕是難。


    那晚下了雨夾雪,屋子裏又冷又潮。


    我心亂如麻,不斷回想過去的十餘年。


    人在一帆風順的時候,很少會反思自己是怎麽走來的,隻有挫敗後,才會回頭看看,自己到底在哪裏崴了腳。


    梅濂為何會下獄?因為他毫無背景,而且太過急功近利。


    我為何會淪落至此?因為我無權無勢無錢,誰都可以踩我一腳,劉玉兒、白氏,甚至我的丈夫。


    正在我胡思亂想間,忽然有人敲門。


    我把熟睡的袖兒抱緊,問:“誰?”


    外頭傳來個沉厚的男人聲音:“我家大人要見夫人。”


    那晚,我在府衙的密室裏,見到了左良傅。


    密室外頭守了兩個拿繡春刀的衛軍,裏頭很暗,有很濃鬱的酒味,隻點了一支蠟燭,左良傅坐在屏風後頭,我瞧不清他的樣貌,但聽聲音,很年輕。


    這小子年輕時貪杯,成親後幾乎戒了,因為袖兒不喜歡酒味。


    還記得我坐到椅子上,接過衛軍遞來的熱茶,抿了口,沒敢喝。


    羽林衛和司禮監其實差不多,都是皇帝為攏權和駕馭百官而設置的機構,秉筆太監落馬,而今長安除了羽林衛的總指揮使,左良傅算是頂有權勢的人了。


    我想了很多遍,他會問我什麽。


    大概是梅濂的過往,知不知道縣令大人還有什麽收受賄賂行為。


    讓我意外的是,他並沒有這般問。


    “這些年你過得好麽?”他笑著問。


    我一愣,手裏的茶差點翻了。


    我知道左良傅手裏握有生殺大權,梅濂這種微不足道的人,他鬆鬆手就放了。


    所以,我要不顧一切地同他求情。


    我還沒開口,他又問了一句:“嫁這樣的男人,不會覺得太委屈麽?”


    “大人為何這麽說。”


    我小心翼翼地問,緊接著又無奈地歎了口氣:“我家大郎是個沒本事的人,縣令大人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還請您高抬貴手,”


    屏風後頭的左良傅嗤笑了聲,打斷我的話:“昔日國公貴女,如今淪為灶下婢,這際遇可真讓人唏噓。”


    那瞬間,我的呼吸仿佛都停滯了。


    我的身世,這些年從未告訴過任何人,包括梅濂。


    羽林衛果然好手段,連這樣機密的事都能查出來。


    漸漸的,我反而冷靜了下來,看著屏風後那個高大的影子,笑了笑:“看來大人是衝著我來的,那好罷,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隻是我有個妹子,她是無辜的,若我和她哥哥都沒了……”


    “高妍華不是在十二年前就死在獄中了麽?”


    左良傅忽然說了這麽句。


    我再次愣住。


    他這是什麽意思,長安那位是什麽意思……放我一條生路?


    我試探著問了句:“大人既然深夜單獨見民婦,想來有事情要妾身做罷。”


    左良傅笑了笑:“本官就喜歡和聰明人說話,不費勁。”


    緊接著,他就給我講了梅濂的來曆,還有盈袖的身世。


    原來,盈袖是洛陽首富陳硯鬆的獨生女,那陳硯鬆為魏王肱骨,財力支撐魏王造反,朝廷若要了結魏王,勢必要從他的左膀右臂陳硯鬆下手。


    當年陳硯鬆和家中大哥爭奪家產,鬧得你死我活,他被大哥重傷,無法再生育,恰巧他原配夫人袁玉珠即將臨盆。


    他為了保護妻子,帶著大腹便便的袁玉珠遠赴曹縣避難,路過桃溪鄉時,借宿在農戶梅家,恰巧那時候白氏剛產下個兒子,也就在這時,他夫人胎動,生下個女兒。


    陳硯鬆靈機一動,借白氏剛生的兒子充當自己的孩子,取名為陳南淮,立馬抱回去爭奪家產,並暗中派人要將梅家滅門。


    當年年僅十二歲的梅濂察覺到危險,帶著母親逃亡,順便暗中潛入陳家別院,把還未滿月的盈袖偷出來,殺了別院十幾個仆人,並且將正在坐月子的袁玉珠囚禁在不見天日的地窖之中,袁夫人被困了數日,才被家人發現,救出去時已然神誌不清了。


    陳家現如今的那位大少爺,就是梅濂的親弟弟。


    盈袖的生母袁夫人因為怨恨丈夫行下狠毒事,又因為失去親生女兒,思念過度,變得瘋瘋癲癲,後來去寺廟祈福時,救了一個重傷的殺手,名喚吳鋒。


    吳鋒躲在暗中,偷窺了袁夫人五年,最終忍不住,騙袁夫人有了她女兒下落,把袁夫人拐帶出去,在路上強行和袁玉珠發生了關係。


    後袁玉珠果然有了身孕,但她是個剛烈的,痛恨吳鋒騙了她,又因找不到女兒而絕望,竟懸梁自盡了。


    當時袁玉珠的兄長帶著長子袁文清去陳家討說法,陳硯鬆仗著有錢有勢,將袁家父子趕了出去。


    從此袁家和陳家就斷了往來,但袁家表哥這些年在讀書的同時,也一直在找尋被偷走的表妹。


    我仿佛知道左良傅想讓我做什麽,亦知道,梅濂此番肯定會化險為夷。


    果然,左良傅在說完這番話後,直接衝我挑明來意:“陳硯鬆馬上就會和梅濂聯係上,屆時,梅濂會回雲州,同老陳促成弟弟妹妹的婚事,梅濂的要求就是做一縣之主,本官到時也會在背後運作,讓他上位,當曹縣的縣令。”


    我知道做官做商到了左良傅和陳硯鬆這個位置,謀的,都是國家大事,不能問,不能說,不能參與。


    “大人想讓妾做什麽。”我問他。


    左良傅喝了口酒,說:“梅濂是個首鼠兩端的人,心思又深,不好掌控,但將來可能會成為對付魏王的一個奇招,得安在曹縣,本官要你替朝廷盯著他,上報他的一舉一動。”


    我起身,給左良傅見了一禮,然後跪在地上,冷靜地拒絕:“恕妾身不能答應。”


    “哦?”


    左良傅嗤笑了聲:“你不怕本官將你帶回長安?”


    我淡淡一笑:“如大人所說,高妍華十二年前就死了,您眼前的是如意娘,手無寸雞之力的愚婦,陛下和東宮若是想要我的命,比捏死隻螞蟻都容易,我又能怎樣?”


    左良傅了然地哦了聲,又喝了幾口酒,譏諷地笑:“你原本是有鳳命的女人,哪成想淪落至此。十二年前殺了兩個衛護,如今因為爭風吃醋,謀害二房,一屍兩命,倘若我將此事告知梅濂……”


    “大人何苦強人所難呢。”


    我莞爾一笑:“賤婦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不敢參與朝廷大事,不敢做大人的棋子,大人既想告訴我家夫君,那隨您的心意。”


    氣氛忽然冷了,屏風後的左良傅沒說話,沉默了很久。


    當蠟燭燃到盡頭時,一聲雞啼道破了黑暗,天蒙蒙亮了。


    左良傅拍了拍手,從隔壁的暗室進來兩個蒙麵的衛軍,抬著個女人屍首,我仔細一瞧,倒吸了口冷氣,認識,是逃走的李道婆。


    我當時緊張極了,亦害怕。


    不過數日的功夫,左良傅就已經將我來曆查清,還將我做下的事查清,甚至將我謀算之事的唯一一個漏洞--李道婆,也給我補上了。


    就在此時,我聽見左良傅打了個哈切,站起身,從屏風後頭走了出來。


    我連忙低下頭,跪的更深了。


    我用餘光看見,他停在我身側。


    “你確實是個聰明人。”


    左良傅淡淡道:“也罷,本官也不強求了,夫人以後好自為之吧,至於這李道婆,就當我送夫人的一份禮。日後,咱們還會見麵,後會有期。”


    聽見他走後,我登時鬆了口氣,癱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府衙走出去的,走到門口,我看見了梅濂。


    數日的牢獄之災,讓他瘦了一大圈。


    他穿著不合身的半舊直裰,虛弱地立在台階下,仰頭,癡愣愣地盯著縣衙地匾額看,眼裏神色複雜,有不甘,亦有對來日的一種興奮。


    他看見我出來了,上下打量我,目中含淚,跪下給我磕了個頭,感激我這段日子的奔走,還有幫他照顧母親妹妹。


    我說都是一家人,該做的。


    我們夫妻倆相互攙扶著,往回走,不懼風雨,各懷心事。


    忽然,梅濂問我:“那位大人把你叫來,問什麽了?”


    我用手背抹了下淚,道:“問了幾句盈袖的事,大概瞧咱們妹子漂亮,動邪念了。”


    緊接著,我扭頭看他,問:“他問你什麽了?”


    梅濂歎了口氣:“沒什麽,不過是縣令大人的一點瑣事,都過去了。”


    是,都過去了。


    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我的過去,大抵已經知道了吧。


    他也不清楚,我知不知道他的過去,大抵,心裏也有數了吧。


    我們都沒說破,就想過去的十餘年那樣,不說、不問、不吵。


    在雨停之前,我問他:“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他攬住我,歎了口氣:“回北方吧,袖兒大了,我給她瞅了門好親。”


    二十九歲,就這樣收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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