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隻是在這一瞬間,驀然深刻又清晰地明了,她不再是一個人了。


    如今的她,肩負著兩個人的情意,而這隨著時光愈發緊密相連的情意,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分離的。


    如今的她若是受了傷,會有人比她更痛。


    正如此刻,她心底真真切切所感的那般。


    她不說話,也不動作,隻安靜地靠在他懷中微微低垂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柏己緩緩沉了眉,像是壓了天邊浮風層雲,語氣之中染上幾分自己都尚未來得及察覺的急迫與即將按捺不住的慍怒:“怎麽了?很痛,是不是?”


    他眸光一點一點沉了下去,玫瑰般瀲灩的色澤漸次被空前的暴怒與殺意寸寸冰封,三千墨發無風自動,隱隱有躁動不安的魔氣自他體內暴湧而出,卷集著他滾動的玄色衣袂,風雨欲來。


    他指尖飛快地按上幾乎已開始自發愈合的傷處,猩紅的血色在他修如梅骨的指尖盛放,猶若天山冷雪間幽然綻開的血梅。


    沾染了血色的指尖在她飽滿的唇瓣之上撫過,拖拽出一片令人觸目驚心的紅痕,


    柏己動作緩慢地垂下袖擺,掩下腕間一片刺目的紅,長睫在掩下拓上一片鴉青色的陰翳。


    良久,他輕輕笑了下,語氣猛然沉入無邊的死海,盡是徹骨的寒涼:“抱歉,我實在忍不住。”


    溫蘿連忙抬手,卻又擔心不小心牽扯到他的傷處,指尖在空氣中頓了頓,才輕輕落在他袖間,死死攥緊:“不行。


    你的確曾經傷過他,可那時真正的劇情還沒有開啟,天道加注在他身上的氣運遠遠沒有劇情開始後那麽多——幾年前,哪怕他不過是個靈力盡失的廢人,我尚且不敢讓你冒險,


    如今他卻已重回巔峰,氣運比起那時隻會增不會減——天道的力量,應當沒有人比你心底更清楚了,當年你吃的那些苦受的那些罪,我實在不願你再體會一次。”


    開口間,她不可避免地嚐到他塗抹在她唇間的血珠,甜膻血氣登時在口腔之中炸裂,隱隱有一股溫和卻霸道的熱意順著喉頭一路下行,在血液之中迅猛地鋪陳開來,


    而先前肆無忌憚叫囂的痛楚卻似是遇上了什麽可怖的力量般,登時收斂了先前囂張的勁頭,在她體內慌亂般四散奔逃,卻依舊敵不過那蘊含著亙古流傳而來的強橫能量,在下一瞬便不甘不願地湮沒在那幾乎融化心頭的熱意之中。


    柏己自始至終垂眸打量著她的動作,見她麵色微變,似是鬆了口氣般,竟生出了幾分調侃的心思,


    原本沉沉收斂的眉眼舒展了一瞬,唇畔笑意染上幾分惡劣的戲謔:“我曾不能理解那些為搏女人一笑而一擲千金的蠢貨,如今看來,當年的我才是最大的蠢貨。”


    頓了頓,他抬手撫了撫她鬢旁淩亂的碎發,眉眼間笑意更深了幾分,半真半假地開口,“——有你這句話,豈止一擲千金?哪怕為你隕落在此,我也甘願。”


    溫蘿心頭一跳,條件反射般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他胸口:“你胡說什麽?”


    “放心,我很惜命。”


    柏己反手捉住她柔軟的手,輕輕攏在掌心,更緊地貼向心口,傾身壓低了嗓音,聲線似彎鉤般直欲攫住她一切心神。


    “沒了這條命,我憑什麽與你夜夜廝守?”


    說罷,他便不待溫蘿反應,遙遙抬眸對上莫子昂複雜難辨的視線:“幾年前夭折的切磋,不如你我今日也一並清算,如何?”


    莫子昂緩緩拾起掉落一旁的長劍,隨手在腕間挽了個劍花,盯著兩人旁若無人的親昵姿勢瞧了一會兒,語氣淡淡:“婚約如今早已解除,賭約自然也不再作數了。”


    “賭約?”


    麵對莫子昂之時,柏己麵上柔色盡數如潮水般褪去,聞言譏誚般冷冷勾了下唇角,似是聽聞什麽可笑之事般,慢悠悠低低笑了下,“可以。若你當真想賭,那麽這一次,賭你的命如何?”


    隨著他落地的尾音,勉強壓抑在他體內的魔氣終於衝天而起,幾乎將四周地麵擊打得微微震蕩起來,而這凶猛的魔氣拂過他身周之時,卻極盡溫順臣服地在他一身泛著冰冷光澤的龍鱗玄衣之上流轉盤旋。


    溫蘿略有些焦躁地沉眉。


    莫子昂是任務世界之中的唯一男主,更是她完成任務所需要的最為關鍵的任務,柏己知曉這一點,必然無法使出他最為強橫的蒼冥鄴火。


    更何況,但凡他以外來者的身份對氣運之子動了殺意,還不知天道將會降下如何的懲戒。


    這場切磋自開端起,便建立在極為不平衡的天平之上。


    遲疑了片刻,終究是關切他安危的心思占了上風,


    既然這任務劇情已經被柏己攪了個一團糟,溫蘿幹脆臉不紅心不跳地破罐破摔道:“你千萬不要留手,什麽都不必顧及!”


    大不了這任務不做了,屆時任務進度清零,換別人重新進入任務世界也並非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不過是她違反了維序者守則,要多扣些獎金罷了。


    她卻並未想到,回應她的竟是互相而來的罡風,以及震耳欲聾的轟鳴之聲,


    不遠處山石崩裂,塵煙四散,地麵之上翻卷的溝壑幽深不見底,直被一股可怖的力量捅向肉眼與光線都難以辨認的深處。


    一時間,溫蘿竟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幕。


    柏己竟當真抬手間僅一招便將莫子昂毫無還擊之力地重創至此?


    雖說若是從他實力的角度看待此事,這無疑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結果,可如今莫子昂理應受天道庇佑,而相應的,柏己身為與天道水火不相容的外來者,意圖出手抹殺天道認定的氣運之子,所承受的壓力與限製定然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團子也是一臉莫名,目光驚奇道:“主人,他似乎真的沒有受到半點天道束縛和桎梏,簡直就像是在融合世界之中一樣……”


    整個空間似是都隨著柏己抬手間幾乎扭曲空氣的強橫壓勢而靜了一瞬。


    不遠處塵煙散去,隨著一陣清脆悅耳的劍身與劍鞘碰撞而成的金屬撞擊聲,莫子昂以劍支地單膝跪地,緩緩直起身。


    他抬手拭去唇畔血跡,眸光沉靜地抬起眼。


    下一瞬,一道道暗金色的劍意裹挾著前所未有的可怖威壓自他手臂間向著掌心長劍如狂流般奔湧匯聚而去,隱約有璀璨電光和著劈啪作響的炸裂聲在劍尖凝集,耀眼的劍光登時如劃破長夜的閃電般耀眼得幾欲灼傷雙目。


    是莫子昂因誤服靈草之後變異的靈根帶給他的雷型劍氣。


    令人望而生畏的劍勢攜雜著大作的劍罡氣浪在這一瞬震蕩開來,靜默的人群似是終於在他眸底燃起的戰火之中再一次被點燃,喧嘩漸次如漲潮般湮沒了不久前來自靈魂的靜默。


    莫子昂的身體寫滿了少年人的強韌與生機,動作起來宛若草原之上矯健的獵豹,


    眾人甚至來得及分辨那一道緋色的殘影,便隻覺得耳畔似乎掠過一道驚雷,電光轟鳴之間,裂空的暗金色劍風已裹挾著浩瀚無匹的劍勢朝著不遠處的玄衣男人轟殺而去。


    他定然要敗了。


    無數人心下不約而同地響起這個聲音,麵上掛著了然又譏誚的笑意。


    這是莫子昂的殺招,哪怕是遇上合體後期的修士,若是運用得當,出其不意,都可收獲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那個外觀靡麗奢華無比樓家,內裏早已腐朽沒落,


    大廈將傾,說不定今日她們便是見證規則被徹底打破的第一人。


    而那個站在風暴中心的男人,三千青絲隨著淩厲刺骨的罡風翩躚飛掠,與飄揚的玄色衣擺交纏著,在明亮的空氣之中拖拽出一道神秘又華貴的陰翳。


    而他挺拔如劍的身體卻紋絲未動,甚至連眉頭都未有過一瞬間的收斂,


    那雙璨如寒星的眼眸之中清晰地倒映出破空而來的暗紫色劍光,他慢悠悠地掀起唇角。


    “很不錯。”


    他慢條斯理地抬起手,卻並未立即出手,隻堪稱悠閑地擺了擺掌心雕花精致的玄鐵扇。


    扇麵在劍光與日光交織而成的光暈掩映下,在他腕間翻飛綻開一朵墨色的花,泛著瑩潤卻又冰冷的色澤。


    似是嘲弄又似是讚賞,他抬了抬眉梢,薄唇輕啟,語氣漫不經心地補充道,“在你的年紀,很不錯。”


    在他開口的瞬間,他輕搖扇柄的動作微微一頓,那道殺意森然的雷型劍氣幾乎撲上他麵門,仿佛下一刻便可就這樣殘忍地將他絞碎成簌簌下墜的血雨。


    這是溫蘿第一次看見柏己認真地出手。


    往日裏,他總是極為吝嗇施展身手,似是為了省時省力,又似是拿捏嘲弄人心,他時常隻一個眼神一個響指,便以驟然包裹虛空的紅蓮鄴火瞬間殺人於無形。


    玄鐵扇在他冷白如玉的腕間流轉,與他飛揚的袖擺一同在這明媚的春日勾勒出無邊夜色,宛若這天地一瞬間便在他掌心傾倒,日夜顛倒晝夜輪回,強大又恣意。


    而那極為精致漂亮的扇骨在他手中震顫著出鞘,在這一瞬卻化作比世間任何靈劍還要淩厲的冷刃,它看起來極慢,不似莫子昂那般花俏又迅捷,甚至能夠容忍旁人窺伺得到它在空氣之中穿行的軌跡。


    然而其中蘊著的滔天壓勢,卻幾乎穿透她們身體之上薄薄的衣料,冰冷的魔氣順著肌理一路散進血液之中,就連滾燙的熱血似乎都顯出一瞬間的涼,更遑論那不自覺顫栗的靈台與心跳。


    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扇骨就這樣裹挾著勢如破竹之力摧枯拉朽般迎上了華麗又迅猛的劍罡,勁風破開虛空狠狠切入那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暗金色電光,一連串掙紮嗚咽的爆鳴聲隨即響徹整片空間。


    下一瞬,在無人來得及反應的瞬間,隻見一道緋色的身影在漫天如水鏡般破碎的虹光包裹下以一種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速度倒飛而出,


    向後疾退數丈後卻仍止歇不住那一瞬反作用在身體之上的慣性,狠狠撞在不遠處一塊嶙峋巨石之上。


    登時山石崩裂,塵土飛濺,轟然巨響之中一陣比起先前更渾濁的塵煙四散在空氣之中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一時間,在場眾人竟無人開口,皆在這幾乎稱得上碾壓的“切磋”之中緘默了言語。


    視野之中,未散盡的罡風肆虐,那個自始至終從未挪動過腳步的男人正慢條斯理地伸出一根修如梅骨的食指,


    而那撕裂虛空重傷莫子昂的玄鐵扇骨則在他指尖細微的動作之下,極盡臣服乖順地悠悠在空氣中蕩回,隨著清脆悅耳的“叮”聲,安然收歸他掌心極為工巧的玄鐵扇中。


    一招的時間,甚至連一個呼吸都不到。


    這個男人卻如此稱得上雲淡風輕地破解了莫子昂的全力一擊,甚至反過來將他重傷至此。


    抬手間便可絞碎這足以抹殺合體期修士的攻勢,他的實力定然遠超於她們的想象。


    不鹹不淡地垂眸撫了撫掌心色澤沉鬱的扇骨,柏己氣定神閑地抬起眼,似笑非笑:“輪到我了?”


    溫蘿瞳孔驟縮。


    柏己語氣並不重,甚至蘊著幾分微不可察的笑意,然而她太過了解他,心知他此刻眸底翻湧的殺意絕非作假。


    更何況,親眼見證了融合世界之中那一場慘烈又恢弘的大戰,她早已見識過他心底那“公平至極”的輪流出手輪到他時,究竟會迎來如何暴虐的收場。


    然而還未等她為即將脫口而出那聲“住手”尋得合乎情理和人設的緣由,他便已噙著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一震袖擺緩步朝著跌坐廢墟之中的莫子昂行去。


    他看起來絲毫沒有攻擊性,然而,以他為中心的空氣之中,卻隱隱蕩漾開來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


    虛空凹陷,滔天的氣浪隨著他的腳步登時朝著四周輻射逸散開來,隻聽人群之中一陣驚呼,在場修為低微的弟子甚至在他無意識釋放的威壓之下支撐不住地弓腰跪地,“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溫蘿心底一陣無言。


    她先前囑咐他“務必不要留手”,不過是擔心他受天道掣肘望他自保,可如今看來,柏己卻顯然會錯了意。


    ——他是真的想要動手殺了莫子昂。


    團子焦急地在她身邊瘋狂盤旋:“快阻止他快阻止他!莫子昂不能死啊他可是男主!”


    溫蘿:“……其實剛才我有些破罐破摔,不過現在見他沒事,我覺得我還可以再搶救一下。”


    正欲借口“不可在外敗壞樓家名聲”勸他住手,天邊卻陡然降下一道雪白劍光,嚴嚴實實地攔在莫子昂身前,與柏己身周躁動的魔氣狠狠相接。


    幾乎能夠將參天古樹倒拔而出的氣勢與狂風倏然而起,瞬間以兩人為中心蔓延開來。


    “住手!”


    溫蘿:“?”


    她略有些訝然地撫了撫喉頭,“方才我沒說話吧,對吧?”


    團子:“……好像是的。”


    在一片驚呼與東倒西歪的弟子之間,柏己定定地負手立在原地,


    狂風掀起他的發,而他則在這罡風氣浪之中頗有幾分玩味地笑了下,不疾不徐地轉身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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