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蘿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轉身回眸,望向不遠處抱臂而立的玄衣男人。


    柏己麵色算不上好看?,看?起來卻也並非不虞,似是在顧及著什麽一般,一時間並未上前,向來張揚的眉眼此刻情不自禁地收斂著,棱角分明的下頜微微垂著,碎發在鬢旁搖曳,更襯得他?輪廓顯出幾分深邃。


    隻一瞬,溫蘿便反應過?來,柏己此刻的遲疑究竟來源於何?處。


    ——多?半是不願在奚景舟麵前與?她交往過?甚,以免暴露了她公羽若的身份,徒生繁瑣。這一點,先前她曾在元和首次掉馬之時,利用著解救當時進?退兩難的狀況。


    這樣一來,想?必隻要?有奚景舟在場之時,他?便不會對她過?分親近。而以此類推,若是有月綸牽製顧光霽,剩下需要?她料理?的前任攻略對象便立即砍半,隻剩下了兩人。


    雖??依舊算不上什麽簡單事,不過?知足者常樂,兩人針鋒相對的局麵總好過?四人相爭,否則還不是直接亂了套。


    思及此,溫蘿隻覺得心頭縈繞的沉鬱似是一瞬間放晴,就連身體也輕快了幾分,甚至分出閑暇與?心情向柏己半是調侃半是正色地道:“你呢?不一起來麽?”


    她語氣太過?自然,比起先前任何?時候都要?放鬆,本便俏麗的眉眼之上肆意流淌著不易察覺的光華,更染上幾分攝人心魄的動人風情。


    看?她如此反應,柏己如何?能不知曉她心下早已明了他?此刻進?退兩難的困局。


    心下??不上是什麽樣的滋味,似是有什麽裹挾著燥鬱和難掩的情緒在血液之中肆無忌憚地來回滾動,麵對著她再顯然不過?的戲謔,他?本該動怒,唇角卻反倒不自覺挽起一抹辨不清意味的弧度。


    人與?人的悲歡卻向來並不相通。


    一身雪白道袍的男人眸色漸冷,平日裏便極為素淡無瀾的麵容之上,此刻更似是蘊著一層蒼梧山巔的冷雪一般,俊逸非凡,卻也冷得徹骨。


    片刻,他?輕輕低垂了眉眼,那纖長?的睫羽在日光的映襯下,宛若一隻繡著金紋的飛蝶,輕輕顫著掩去清潤眸底之中漸起的波瀾。


    他?並非從未察覺過?宗主與?柏己交談之時,兩人之間無言流淌的詭譎氣氛。


    當時他?隻當是兩人身份之間橫亙著涇渭分明的橫跨黑白的界限,外加柏己與?青玄宗之間存在著天下人皆知的血腥過?往,如今想?來,或許也不盡然。


    如沉靜湖泊之上泛起的粼粼光暈一般絢爛的眸光,不動聲色地落在身側仿若未覺的女人身上,在她隨風蕩漾的青絲間若隱若現的玄色發鏈之上流連,良久,顧光霽淡淡挪開視線。


    如若千年前的真?相當真?如他?所想?的那般,那麽此刻她的邀請便並非如今看?似曖昧的友善,至於柏己……


    掩於寬大雲袖之中的五指不自覺收攏,複又在下一陣風起之時悄然鬆開。


    *


    還未踏入正廳之時,溫蘿便敏銳地察覺到原本喧鬧的人聲似是被按下了什麽按鈕一般,先前如煮沸的熱湯一般沸騰的廳內,此刻卻似是有寒冰凝固,寂靜得幾乎連再細微不過?的呼吸聲也清晰可聞。


    溫蘿一眼便望見正中端坐的那個一身繁複宗主服的男人。


    幾大仙門衣著色彩截然不同,藏月門雍容之中隱含西南異域風情,無盡海素淡之中暗藏少女靈動,奚辭水榭更是將“無為而治”貫徹到底,壓根並未拘束門下弟子衣著打扮,人人特色分明,令人見之難忘。


    而在這滿室五顏六色如花蝴蝶一般翩躚飛掠的人群之中,奚景舟那一身素淨的白卻反倒極為顯眼,仙風道骨,平靜之下深深蘊著什麽積累千年的強橫與?威勢。


    察覺到門外的動靜,奚景舟輕輕放下手中茶盞,白瓷白袖交相掩映著,反倒襯得他?修長?指尖更白皙了幾分,遙遙抬眸對上溫蘿視線,他?勾唇一笑,微微頷首:“藺先生。”


    正欲回禮,手臂卻若有似無地擦過?一道溫熱的觸感,溫蘿怔了一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顧光霽與?她之間原本三指寬的距離在這一瞬驟然拉近,他?的體溫就這樣隔著兩層輕薄的衣料恰到好處地傳來,順著肌理?蔓延攀爬,順著毛孔一直淌入經脈。


    他?卻似是並未察覺到什麽不妥,極為自然地躬身,開口如行雲流水般見禮:“宗主。”


    兩人袖擺皆是寬大飄逸的款式,此刻細微的靠近與?摩挲在無心留意之人眼中看?來,微末得近乎於無。


    奚景舟隻淡淡點了下頭,便不甚在意地挪開視線。


    然而,自溫蘿現身以來便一瞬不瞬關注著她的另外兩個男人卻在暗中狠狠咬了咬牙。


    南門星麵色一沉,殷紅的唇似是冬夜裏燃燒的鄴火,漾著令人心驚肉跳的瑰靡與?血色。然而還不待他?上前,一片死寂的房中便傳來一道突兀的、令人牙酸的金屬崩碎聲。


    柏己漫不經心地甩了甩掌心碎裂的玄鐵,冷白的手心之上狠狠拓下一片觸目驚心的紅痕,似是感受到無數道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他?撩起眼皮不鹹不淡地笑了下:“手滑了。”


    溫蘿:“……”


    第194章 掉馬進行時(六十六)


    天邊雲翳無聲無息地翻湧變幻, 遮蔽了澄湛地蒼穹,也一並悄無聲息地掩下暖融傾落的日光,與橫斜的樹影交相掩映著, 在地麵上拖拽出一片深淺不一的不規則陰影。


    溫蘿隻覺得?一陣窒息,險些維持不住麵上恰到好處的假笑。她心驚肉跳地抬眸,望向不遠處麵沉如水的玄衣男人。


    不過幾個呼吸的時候, 柏己麵上一閃即逝的不虞便登時如雲銷雨霽般彌散無蹤, 此刻早已?重新掛上平日裏那副慵懶閑適的神情,快得?仿佛方才那碎裂的玄鐵法器不過是在場眾人不約而同產生的幻覺。


    手滑?溫蘿心下一陣無言。


    這真是個明眼人無論如何都察覺不出的“好借口”呢。


    奚景舟若有所思地沉了沉眉,視線在柏己與溫蘿之間?逡巡一圈,最終狐疑地在玄衣男人掌心斷裂的法器之上停駐, 意?味不明道:“你這又是發什麽?瘋?”


    一襲淡黃錦衣的少年自始至終靜靜地在一旁立著,微微偏著頭, 一頭墨色錦緞般柔亮的長發自金冠之中肆意?傾瀉而下, 半晌, 他似是回想到了什麽?, 殷紅如鉤的唇角輕輕揚了揚, 冷不丁開口:“奚宗主慎言,他不過是間?歇性懷戀起故人來罷了,這可算不得?瘋呀, 充其量算作是——”


    說到這裏, 他話音微頓,狹長黑寂的眸輕輕一轉, 似笑非笑, 紅唇輕啟, “癡情。”


    團子目光驚奇道:“主人,天上下紅雨了?!南門星竟然會幫柏己說話!”


    溫蘿心下不鹹不淡地冷哼了下, 幽幽道:“這你可就想太多?了。與南門星相處了這麽?久,你還?不了解他麽??雖說看上去他這話是在替柏己辯解,不過,千年前的大?戰之中,南門星、奚景舟與柏己皆是在場之人,如此一來,柏己與公?羽若之間?的糾葛便是這三人心知肚明之事?。他選在這種時候特意?點出‘癡情’二字,於柏己而言絕非善意?——若我並未猜錯,他恐怕是察覺了月綸已?知曉我‘殷和玉’的馬甲,明了我並不抵觸在旁人麵前暴露身份,如今不過是想要旁敲側擊地將我‘公?羽若’的身份捅到奚景舟麵前,刺激他與柏己相爭。“


    團子:“……”


    它小?心翼翼地瞥向那個向來一臉純良、如少年般明媚的男人,此時正逢晌午,曜日當空,燦金色的日光在他一身質感極佳、顏色鮮亮的外衣之上流淌著鎏金般澄瑩的色澤,那朵以銀絲滾著的曼陀羅暗紋在某些角度閃躍著絢目的光暈,更襯得?他頎長的身姿愈發耀眼雍容,而那奪人心魄的光華則在他狹長上揚的眉眼之間?極盡眷戀地流連,使那本便精致俊美的容顏更染上幾分蠱惑人心的魅色。


    團子:……這可能就是食人花吧。


    不出溫蘿所料,南門星話音剛落,在場熙攘的人群之中,最為鶴立雞群的幾人登時便隱隱變了臉色。


    墨修然似有所察地撚了撚指尖,碎發在繡工精細的挑花抹額之上無聲地搖曳,更顯出幾分渾然天成的貴氣。


    顧光霽不動聲色地抬了抬眸,一雙如春日湖光般粼粼生姿的瞳眸掩在纖長烏濃的睫羽之下,在某些不經意?的角度飛快地掠過一抹辨不清意?味的流光。


    柏己唇畔笑意?未變,原本便極具攻擊性的淩厲臉廓卻似是無端更緊繃了幾分。他不鹹不淡地撩起眼皮,冷鬱眸光辨不清喜怒地掃向不遠處含笑回眸的南門星,良久,竟是輕輕笑了下。


    溫蘿:頭皮發麻。


    奚景舟不著痕跡地皺眉,靜默良久,卻並未再次開口,隻淡淡瞥開了視線。


    癡情?


    下意?識再次抬眸望向仗劍立於正中的女人,她麵容清麗姣好、身姿曼妙窈窕,似是枝頭初綻、虛虛綴於枝葉之間?的一點粉團,俏麗之中隱含堅韌,桃雨漫天之間?自成一派寫意?風情。


    是個美人。


    隻不過,在他心目之中,比起師姐而言仍舊失了幾分顏色。這世上能有何人比師姐更好?


    可柏己於師姐那厚重難載的深情哪怕千年也未曾動搖,以他對柏己此人性情的了解,更顯然不可能是一夕之間?能夠轉嫁到旁人身上的。


    奚景舟緩緩吐出一口氣,心下疑竇叢生。


    實在是怪異至極。


    而在他另一側,一襲錦葵紫直襟長袍的月綸若有所思地摩挲著掌心茶盞,烏潤眸底劃過一閃即逝的困惑。


    南門星所言幾乎稱得?上直白,若是他的理解並未出現差錯,南門星堪稱明示的言語字裏行?間?皆表達著唯一一個意?思。


    ——柏己與藺妤之間?,存在著異乎常人的關係。多?半還?是牽扯著令人難以言明的緋色牽扯,極為曖昧的那種關聯。


    隻是,根據墨修然傳訊中所言,藺妤真正的生魂早已?無跡可尋,如今的藺妤並非曾經的藺妤,反倒在歸元的作用下令他曾經的師侄借屍還?魂。


    而殷和玉的確身負與柏己密切相關的蒼冥鄴火。


    雖說先前柏己曾親來藏月門查探確認,且並未發現什麽?異常與端倪,可如今看來,這一切卻似乎並沒有他當時想象的那般簡單。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短短幾個呼吸的時候,秦靈已?緩步踱回容玗身側,故而並未留意?瞬息之間?幾人之間?的暗流湧動。回身之時隻覺得?氣氛僵滯微妙,不由?得?主動開口道:“既然奚宗主也到了,不如我們便開始吧?”


    溫蘿簡直克製不住自己上前兩步擁抱她的衝動。


    不愧是她不惜冒著被當成怪??的風險也要坦白身份的好姐妹,這句話於此刻的她而言無異於一場久旱逢甘霖的及時雨,登時解了她如今的燃眉之急。


    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擱,生怕錯過了這次難得?的機會之後,下一瞬便要重歸於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氣氛,溫蘿連忙朝著一旁仍摸不著頭腦般呆愣在原地的伊玥使了個眼色,飛快地順著秦靈的話茬接道:“請幾位隨我來。”


    *


    正廳距離議事?廳並不遠,以成年人正常的步速來計算,也不過是五分鍾的路程。


    可溫蘿卻隻覺得?自己似是走了萬裏長征一般漫長。


    原因無他,實在是在她身邊一左一右兩邊不算寬敞的空間?之內,平均以每分鍾四五次的頻率更換著“占有者”。


    在新一輪戰火又雙叒叕一次生出愈演愈烈的趨勢之時,溫蘿忍無可忍地加快腳步,一馬當先地踏入議事?廳之中於主位落座,轉身回眸之時,正望見南門星繁複袖擺之下,尚未來得?及收回的蒼白指尖。


    其上繚繞的墨色霧氣仍未止歇,若有似無地向周邊空氣之中氤氳蔓延著,悄無聲息地在一片傾落的日光之中隱匿了蹤跡。——方才,他不止一次地使用這種堪稱bug的技能,見縫插針地將她身側的旁人擠開以鳩占鵲巢。


    溫蘿:“……”


    心下不由?得?長長舒了一口氣,一陣莫名的後怕和僥幸交織著在心底升騰而起。


    還?好。還?好這一次短暫的修羅場就這樣要走到尾聲了。


    她還?能苟!


    然而還?沒等她徹底放鬆下來,身體便不自覺再一次僵滯起來。


    望著在她身前隱約呈圍攏之勢負手靜立的幾人,溫蘿心下幹笑。


    她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奚辭水榭議事?廳秉承著一貫架空曆史背景下常規的設定,並無過分現代與西化的圓桌,嚴格規整地按照主次排列。而如今擺在她麵前最為棘手的問題,便是她一左一右兩大?主位究竟應當安排給何人。


    不論其餘,在場眾人之中,資曆最為深遠的便是三位曾參與過上古大?戰的修士。


    隻不過,“三”這個數字,實在有些微妙。


    正在原地遲疑,團子卻在識海中冷不丁開口道:“主人,重建太虛昆侖所需的三大?要素之中,並無柏己能夠貢獻參與之處,況且,那天他也僅僅露了一麵便與你們分別獨自迎敵,此刻應當還?並不知曉其中內情。既然現在狀況這麽?尷尬,不如你先把?他單獨叫出去,假意?提前知會他相關的訊息,實際上是暗戳戳給奚景舟和南門星騰位置。”


    溫蘿猶豫了片刻,狐疑道:“可召集三大?仙門來此,不正是為了將重建太虛昆侖的相關事?宜盡數告知他們麽??我若是當真將柏己單獨拉出議事?廳,看起來反倒是多?此一舉之事?。”


    團子故作高?深地輕咳了下,意?味深長道:“那可不一定。主人,這你可就不懂了吧?說不定有些人就吃這一口——哪怕是知道這不過是你的小?把?戲,但還?是架不住這種明晃晃的區別對待呀。”


    溫蘿眸光微動,視線不著痕跡地落在不遠處玄衣墨發的男人身上。


    他正微微側著身,漫不經心地微微垂著頭,鬢旁碎發掠過他線條淩厲分明的臉廓,在空氣中蕩漾開一道柔和的弧度,向來銳利桀驁的眉眼,也似是在這一瞬間?染上了幾分難以言明的柔和。


    這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發生不過短短幾個呼吸的時候,視野卻瞬息之間?便被嚴嚴實實地擋了個結實。


    模樣似少年般年輕俊秀的男人眉眼含笑,足尖不著痕跡地踢開繁複厚重的衣袂,陽光順著窗沿爭先恐後地湧入房中,在南門星一襲質感華貴的淡黃錦衣之上恰好地墜落,更襯得?他身姿筆挺,與那一抹若有似無的懵懂與明媚交相掩映著,交織出一片明亮的剪影。


    他似是在思索著什麽?,此刻正微微偏著頭,向來沉鬱幽邃的瞳眸輕輕斂著,無端顯出幾分純良無害之感。


    先前分配住所之時,柏己曾故作大?方地將率先甩手離開,反倒襯得?在抽簽定序之上反複糾纏的他和墨修然二人染上幾分錙銖必較的狹隘。


    權勢地位如今早已?並非他心下真正所求,這上位坐與不坐,於他而言並無半點區別。


    思及此,南門星彎眸一笑,紅唇輕輕揚了揚:“奚宗主於整個五洲大?陸而言,都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前輩,自然要上座。”話音微頓,狹長的黑眸微微一轉,便望向一旁的柏己,眸底盡是不易察覺的惡劣笑意?,“魔君大?人在此,我也實在是不敢造次呀,您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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