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夏緩緩睜開雙眸,卻並未看他,隻安靜地?凝視著?燭火。那跳躍的色澤映在她淡漠無?瀾的眸底,更顯出幾?分?驚心動?魄的美感。


    良久,在銘淵掩不住情緒的期冀目光下?,她重新闔攏雙眸。紅唇輕啟,卻盡是不近人情的疏離與一閃即逝的失望:“急功近利。”


    ……


    陰雨連綿,自一片灰蒙蒼茫的天際如幕般細細密密地?鋪天蓋地?般傾瀉而下?。


    空氣中彌漫著?若有似無?的濕意,爭先恐後地?在女人一襲不染白裙之上粘連浸潤,混沌而沉重的觸感幾?乎沿著?肌理攀爬蔓延,沉甸甸地?包裹著?綴於小腹。


    不可言明的難耐與鈍痛如星火般在那一瞬四散炸裂,在血液之中翻滾著?流淌,隻湧上天靈激起一陣本能的顫栗。


    本便?白如冷玉的麵頰隱約更蒼白了幾?分?,向來飽滿紅潤的唇瓣無?端少了幾?分?血色,襯著?那一身如天山蒼雪般清冷高潔的氣息與羅裙,似是要在漫天雨幕之中散入最北境的雪。


    身側卻突然橫過一條手臂,烈火般通明的紅包裹著?獨屬於青年那柔韌有力?起伏的線條,更襯得指節修長、白皙分?明。是一杯仍氤氳著?嫋嫋熱霧的清茶。


    典夏怔然抬眸,正對上一張含著?笑意的俊朗容顏。


    青澀與情緒似是在這無?聲流淌的歲月之中無?聲無?息地?自他麵上如潮水般褪去,那張已依稀可與日後精致卻冰冷的臉龐重疊的麵容之上,是一片不似作偽的關切與專注。


    那眸光,似是比自他掌心遞來茶盞中悄然逸散的熱意還要溫柔。


    “這樣或許會好受些。”


    紅衣青年揚了揚唇,動?作輕柔卻強硬地?將茶盞塞入怔愣原地?的白衣女子手心,似是遲疑般靜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氣抬眸對上那雙意味不明凝視著?他的雙眸,低聲道,“若是師尊身體不適……可以在弟子懷中休憩片刻。”


    說罷,他便?不待典夏回應,自顧自深吸一口氣,試探著?撤後半步展開雙臂,將那強大卻在這一刻無?端流露出幾?分?不為人知脆弱的女人,極盡輕柔而神聖地?攬入懷中。


    溫熱的掌心隔著?一層薄薄的雪白衣料,狀似無?意地?貼附在那隱隱作痛的小腹,袖擺之上盛極的紅似是一把烈火,卻抵不過自他掌心隱約傳來的熱意,在某一個瞬間直湧入典夏波瀾不驚的心湖,泛起陣陣相斥卻又反常的漣漪。


    典夏蹙眉回眸,下?意識掙動?了下?。


    卻不知是由於這空氣中漾開的陰鬱太過冰冷,亦或是那陣難以言說的、從未被她放在心上的不適在這一秒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放和紓解,還是那懷抱太過堅定和用力?,一時間她竟是並未能夠從身後這隨她遊曆了五年的弟子懷中掙脫開來。


    “你我身份有異,如此行事……成何體統?!”瑩白的臉側隱約爬上一抹緋霞般的薄紅,不知是氣得還是羞得。


    “師尊有難,弟子照顧師尊不是應當的事麽?”青年低沉悅耳的聲線自發頂傳來,身後溫熱的胸膛傳來一下?又一下?生氣盎然的心跳,“尊師重道,弟子做得不對麽?”


    許是突如其來降臨的夜色太過昏沉,亦或是長長久久繃緊的神經在這早已習慣的痛楚之中終於斷裂,又或許是身後青年這一份她從未體驗過的溫柔,意識混沌間,她竟就這樣堪稱放縱地?放鬆了身體,更緊更親近地?倚向身後不算寬闊卻堅定的胸膛。


    門邊負劍而立的男人緩緩收回視線,輕輕抿了下?唇,此起彼伏的淅淅瀝瀝的的雨聲之中,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許久,終是抬手拉上了門扉,掩住滿室朦朧的旖旎與曖昧。


    卻無?人察覺,紅衣青年若有似無?上揚的唇角。


    ……


    翌日蘇醒之時,天色已放晴,翻滾的濃雲閃躍著?澄澈溫潤的燦白色澤,熹微日光自雲層間或流露的間隙肆無?忌憚地?傾落而下?,在一片靜謐的天地?間鋪陳開如鎏金般耀目的光暈。


    昨夜柔和得不可思議的紅衣青年卻不知何時消弭了蹤跡,空曠的房間內僅餘典夏平穩有力?的心跳。


    一切仿佛從未發生過,可卻似是有什?麽在心頭蔓延滋長,變換著?令人無?從辨認的顏色無?聲地?潛伏。


    那陣難以啟齒的隱痛似是在從未經曆過的安撫之中歸為平靜,典夏緩身坐起,門外?卻突然傳來了響動?。下?意識抬起眼眸,向來沉靜無?波的眼眸在這一刻迸發出前所未有的光澤,卻在日光順著?虛虛敞開的門縫之中傾落入內之時緩緩沉寂了下?去。


    一襲白衣的鬱辛抱劍逆光而立,抿唇靜默了半晌,才?冷聲道:“銘淵不聽勸阻,一意孤行為您去尋雪膽草,我攔不住他。”


    典夏瞳孔驟縮:“什?麽?雪膽草常年生於妖獸環伺的密林深處,豈是如今的他能夠應付的?”似是察覺到深掩於一瞬間起伏心緒之下?的失態,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平靜道,“他去了多久了?”


    “六個時辰。”


    ……


    待典夏與鬱辛一同?禦劍尋到銘淵之時,青年正一手以長劍支著?地?,極為緩慢而略帶蹣跚地?自身後一眼望不見盡頭的密林之中走來。


    俊逸的臉廓之上沾染著?早已幹涸的暗紅血汙,麵如金紙,唇畔幹裂染血,那殷紅得刺目的色澤之下?的唇色卻極淡,淡得幾?乎毫無?血色,似是通身熱血早已在某一個瞬間流盡。而那一身如烈火般耀目的紅衣之上,卻早已分?不清究竟是血液還是紅綢。


    遙遙望見先後趕來的兩人,紅衣青年眼前一亮,腳步不由得更快了幾?分?,身體卻因重傷虛弱而一個趔趄險些一頭栽倒在地?。


    他跌入一個柔軟的懷抱。


    典夏擰眉抬手抵住他肩頭,將他重新扶起身,手中卻觸上一陣黏膩甜腥的觸感。


    是血。


    銘淵卻似是並未感受到什?麽痛楚一般,因傷勢和脫力?而微微顫栗的右臂抬了抬。那與他滿身血汙截然不同?的幹燥掌心,正躺著?一株完好無?損的靈草,甚至連嫩葉之上細微的茸毛也分?毫畢現,在飽滿圓潤的葉尖無?聲地?拂動?,未受半點損傷。


    雪膽草可緩解傷情痛楚,可於女子那根本算不得傷勢的痛楚而言,實際上並無?絲毫作用。分?明生平最為厭惡此類愚蠢又自作多情的行徑,這一刻視線卻似是觸了沸水般驟然彈開,落在他胸前愈發濃鬱的色澤。


    一種沒由來的衝動?驅使著?她將在未能尋到身前青年之時,心底無?數次千回百轉的心緒脫口而出:“也罷,你既已隨我曆練了五年,我便?傳授你真正的劍道。”


    鬱辛不可思議般猛然抬眸:“可是,他……”


    “此言當真?”紅衣青年驚喜抬頭,“弟子絕不會讓您失望,您看,哪怕如今弟子並未入道,卻依舊有能力?為您取來這雪膽草。”


    典夏抿了下?唇角,似是有些懊悔方才?一瞬間鬼使神差的衝動?言語,靜默半晌緩緩點了下?頭。


    哪怕銘淵生性睚眥乖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可既已在她身側隨往多年,且日複一日以劍修身養性,日後應當不至於在她的教導下?誤入歧途。


    見她細微頷首的動?作,紅衣青年低垂了眉眼,長睫掩下?眸底一片翻湧蕩漾的暗芒。麵上笑意無?端更深了幾?分?。


    ……蘊著?森寒殺意的劍尖抵於纖細脆弱的頸項的那一瞬間,一片通明清透的宮闕之中,玉階拱合而成的高台正中精致席間銀發藍眸的女人向來淡漠又出塵的麵容之上,終於顯出一瞬間的錯愕與依稀難辨的痛色。


    千年歲月倏然而過,自她下?定決心的那一刻起,她便?心甘情願地?將畢生頓悟的劍道傾囊相授,甚至與自小便?跟隨在她身側的鬱辛和弟子銘淵先後飛升上界,隨後,更是以一身自天道之中頓悟而成的、自成一派的劍道於上界中無?數強手大能之中脫穎而出,成了真正睥睨天下?眾生的、不言而明的王。


    銘淵無?疑是個極為出色的弟子,在她當年破格將深陷泥濘汙淖的他收入座下?作親傳弟子之時,便?早已預料到他極佳的根骨將會為他帶來如何令人心悸的成就。


    他也無?疑是個體貼溫存的愛人,無?數個日夜之中那守禮卻又細膩的溫柔似是潤物細無?聲的清泉,一滴又一滴緩慢又執著?地?墜落在她堅硬若磐石的心間,終究水滴石穿,化作萬種柔情揉碎於蕩漾的柔波,寸寸滋潤她除劍道外?空無?一物的幹涸心田。


    她曾以為如今的她已身在無?人企及的雲端,卻並未想過,親手將她扯落地?獄之人,竟會是那個她從未防備的、最為親近之人。


    在這一刻,愛恨交織成一張細密的網,糾結凝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梗在喉頭,令她愛恨難言。


    “師尊。”


    麵前單手悠然執劍的銀發男人容顏精致,一雙如琉璃般剔透的冰藍色眼眸漾著?比起汪洋還要深邃醉人的眸光,唇畔卻掛著?令人膽寒的冷鬱笑意,“你看起來很驚訝?”頓了頓,他輕笑了下?,並未執劍的那隻手如往常無?數次那般輕柔撫上她驟然冷卻的臉側,“放心,弟子又怎麽可能舍得親手殺了您?”


    萬分?旖旎地?湊近她耳畔,溫熱的吐息卻化不開他令她倏然如墜冰窟的刺骨言語,“是鬱辛。鬱辛跟隨您多年,卻始終不得您重用,一怒之下?,竟起了惡念,意欲將您斬殺後自立為王。”


    似是仍覺得不夠,他極為輕緩地?接著?道,“弟子發現之時,怒而殺之,然而為時已晚——您太過於信任他,以至於並未防備,在他偷襲之下?身受重傷,已有不治之相。”


    典夏猛然抬眸,字眼自牙關之中擠出:“你把鬱辛如何了?”


    “或許您若是待會仍有餘力?,可以親自去見一見他。”


    銘淵慢悠悠笑開,重新拾回話題,“弟子作為您唯一的親傳弟子與最為信賴之人,在您隕落之後接替您的位置,是不是也算順理成章?”


    迎著?典夏目眥欲裂的眸光,他輕輕挪開劍尖,轉手觸上她執於掌心的銀紋法杖,“每日弟子親手為您熬製的甜漿,其中都?加了極少的一抹薤白。弟子也曾憂心過,若是被您察覺該當如何,卻未曾想,一千年,您竟從未發覺其中的隱秘。如今您靈力?受製,遠遠不是弟子的對手,還是不要再作反抗的好。或許念在這千年的情分?上,弟子能溫柔些送您上路。”


    “千年?”典夏斂眸,幹脆鬆開輕握權杖的五指,將那柄象征著?至高權力?與實力?的銀紋法杖毫不留戀地?交予身前那道身影。


    分?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容顏,這一刻她卻恍然發覺,她似乎從未有一刻真正了解過他。


    “所以,”她的聲音平靜得近乎冷漠,“一切的一切,於你而言都?不過是別有用心的做戲麽?”


    “是啊。”銀發藍眸的俊美男人眸光落在掌心泛著?冰冷色澤的法杖,向來沉靜無?瀾的眸底飛快地?閃過一絲難以自抑的熱切,麵對她字字泣血的質問,也不過是不甚在意地?勾了勾唇,輕描淡寫的語氣逸散在風中。


    “都?是騙您的。”


    ……


    畫麵如水鏡碎裂般嘩啦啦紛揚,如雨落般簌簌而下?,溫蘿恍然抬眸,眼前端坐於高台之上容顏姣好正垂眸淡淡凝視著?她的女人眼底,那似是萬物萬事也融不進的冰封千裏的疏淡之間,在某一個瞬間與方才?她所見的那抹痛惜哀戚嚴絲合縫地?重疊。


    “剛才?那是……”說到這裏,溫蘿話音微頓,有些不知該如何啟齒。


    很顯然,方才?她身臨其境般所見所感,便?是屬於典夏與銘淵之間最為真實的過往和記憶。


    而這一刻,先前於識海之中如流星般一閃即逝的念頭,也在再清晰不過的見聞之中浮出水麵,呼之欲出。


    在《封神:混沌之主》的劇情中,在作者引入與洪荒設定無?關的星際惡獸之前,銘淵是前期負責與柏己針鋒相對大幾?百章的濃墨重彩的反派男配。


    而他在正式以反派身份登場之前所經曆的苦難與磨折,作者也曾在字裏行間之中隱晦地?提及,隻不過大多都?被淹沒在了無?數男頻經典打臉升級劇情之中,被溫蘿一目十行地?粗略掃過時,一時間竟並未留下?過於深刻的印象。


    銘淵真正登頂天族之首的位置,正是憑借如曆史?文中逼宮上位的手段。隻不過,那時的她未曾想過,銘淵真正倚仗的壓根並非隱忍與耐心,而是一身精湛的演技與下?作哄騙而來的情意。


    “動?情便?是萬劫不複的開端,可方才?你卻曾為一人而動?心。”典夏緩緩開口,“當年我隕落前以神魂獻祭,留下?此座劍塚靜待後人替我雪恨——動?情之人,並不能得我信任。”


    溫蘿狠狠抿了下?唇。


    典夏受情愛桎梏慘遭背叛,如今草木皆兵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可這座劍塚的傳承,她卻必須要拿到才?行。


    然而,顯而易見的是,想要成功說服典夏絕非易事。更何況……


    略有些茫然地?垂眸,視線無?甚意義地?落在腰側高懸的劍柄之上,溫蘿無?意識地?抬手摩挲著?微涼圓潤的觸感,似是想要在這毫無?意義的動?作之中尋到微末的平靜。


    她動?過情?可是這怎麽可能?


    自正式入職維序者以來,她經曆過的任務世界不說上萬也有上千,其中以獲取好感度攻略通關為目標的任務不說上千也有上百,她卻從未有過一次哪怕一瞬間的動?搖。


    可就在那個答案擲地?有聲地?如驚雷般在耳畔炸響之時,下?意識的抗拒與否認之餘,迎來的卻是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心虛與困惑。


    既然總部將這枚金光閃閃的外?掛以如此沉浸式的方式合乎情理地?嵌入融合世界,那麽在其中她經曆的一切與得到的評判結果,都?應當無?從作假。


    那個所謂的“令她動?心”之人究竟是誰?


    腦海中一襲絳紫色長袍、天命風流的男人一閃即逝。


    會是墨修然麽?


    雖說他性情高傲別扭,也曾因執拗固守著?心底的堅持和尊嚴而遲遲不願向她袒露心跡,可他自動?情後便?待她極為照顧遷就,就連如今拆穿了她的身份,也從未有一絲一毫的逼迫為難,反倒將滿心翻湧的情緒盡數壓下?,不問緣由與過往,隻執意地?隨在她身邊保駕護航。


    團子冷不丁開口:“主人,若說不問緣由過往,其實顧光霽也一樣啊,也有可能是他?”


    溫蘿靜了靜。


    的確,實際上顧光霽才?是第?一個發現她藺妤殼下?真實身份之人,然而,哪怕是為她無?數次崩碎無?情道心,甚至無?數次在墮魔的邊緣艱難掙紮,卻也從未對她有過一絲一毫的怨言與遷怒。


    掩在他如高山冷雪般仙姿淩然的麵容之下?,卻是一顆比起任何人都?要溫柔滾燙的心,執著?地?將那不知何時發芽生根的愛意悉心澆灌,哪怕棄了一身道骨仙風,也要固執地?保留他愛著?她的本能。


    “可是若是論起固執,南門星比起這幾?位都?可以算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團子複又開口,試探著?道,“難不成主人,在無?數次的相愛相殺和鬥智鬥勇之後,你真正動?心的對象其實是南門星?!”


    南門星麽……


    他數次在她麵前生生取骨卻連眼都?不眨的畫麵避無?可避地?在腦海之中閃躍翩躚,而他對她近乎於執念的執著?似是一記重錘,在她心頭轟然砸下?,驚起一片狂亂洶湧的漣漪。


    即使將下?線過早的柏己剔除不看,實際上,在她真正達成三次死遁結局之後,唯一一個從未放棄過將她的靈魂尋回複活,並在八百年間日複一日地?付諸行動?之人,便?是他。


    說他瘋狂也好、執拗也罷,那些曾令她避之不及的掌控欲與占有欲,卻在截然不同?的另一麵無?聲地?綻放出令她從未幻想過的溫柔與情深。


    他因不認命而生起的不甘與多疑敏感,而不惜作繭自縛於一片虛妄的謊言之中的念頭,錯綜交織著?結成一張名為愛意的巨網,隻待她無?枝可依之時的自投羅網。


    他的愛意無?疑來得最為艱難,然而在觸碰的那一瞬間,卻又燃起比起任何人都?要熾烈的火,幾?乎點燃他心底沉寂已久的暗夜與戚寒。


    可這相生的艱難與熾烈,卻也並非隻在他一人身上能夠望見端倪。於柏己而言,同?樣如是。


    甚至,比起給予,她反而虧欠他更多。


    以至於,乍然回想起這個名字,她甚至回憶不起太多能夠稱得上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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