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顧光霽疑似入魔遺留下的隱患一一處理之後,奚景舟匆忙趕回宗門已是第二日。


    見姒柔遙遙領著溫蘿徐徐步入正殿,他才緩緩揉了揉眉心,將若有似無的疲憊盡數自眼?尾揉進空氣,才抬眸揚唇:“藺先生,是我待客不周,見笑了。”


    “哪裏。”


    溫蘿行了一禮,在他身側上位落座,“顧長老的安排極為周到,這兩日已親自向我答謝——更?何況,實際上我也並未幫上什麽忙。奚辭水榭還有些?家?事等待我處理,此來我是為了向宗主辭行。”這是最為簡單直觀,且合乎情理的理由。


    隻不過,若是將這套說辭用在顧光霽身上,溫蘿有預感,他十有八九會提出類似“我與你同去”雲雲令她措手不及的要求。


    但若是先獲得奚景舟的首肯,那麽在她先前?明示的“不願暴露身份”的壓力下,顧光霽多?半也隻得順從宗主之命,不會過分執拗地阻攔她的離去。


    然而伴隨著她在空曠殿宇之中回蕩的尾音,一道幾乎震碎厚重殿門的悶響之聲轟然而起。


    殿中三人不約而同地向殿門外望去。


    殿門敞開的縫隙之中,耀目的日光爭先恐後地自外向內如墨跡般氤氳潑灑,卻穿不透匆匆而來的白衣劍仙那頎長挺拔的身影,不甘不願地在平整的玉髓流動的地麵之上拖拽出一道瘦長的剪影。


    逆著光望清他麵上的神色,溫蘿不禁呼吸一滯。


    顧光霽向來無波無瀾、高潔淡漠的麵上,竟頭一次顯出如此外露的神情。


    他似是來得很急,今日和煦得稱得上溫柔的風竟也拂亂了他胸前?蜿蜒披散的墨發,而那雙似是浸染了蒼梧天山冷雪的眼?眸,此刻穿透空曠殿宇之中無聲湧動的空氣,遙遙向她望了過來。


    後怕的,驚惶的,餘悸的,懊惱的……


    他在怕。


    怕她離開。怕她的再一次不告而別。


    不光是溫蘿怔在了原處,姒柔與奚景舟也並未想到,顧光霽竟會以如此的麵貌驟然現身。


    奚景舟眉心微皺,眸底劃過一絲狐疑,緩聲道:“出了什麽事?”


    視線在溫蘿身上一掃而過,顧光霽緩緩垂眸,低垂的長睫掩下眸中幾乎難以掩蓋的翻湧暗芒,平複許久後,他才麵前?鎮定地緩步踏入殿中,意味不明道:“隻是不願錯過藺先生的……辭行罷了。”


    溫蘿臉色一梗,一口氣卡在喉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顯然,她方才的最後一句話,顧光霽並未錯過。如今的反應,多?半他心下已因?她一聲不響自梅兆閣前?來主殿主動辭行的行為而不虞至極。


    溫蘿欲哭無淚。


    不過,既然他已經聽見了,她也隻得破罐子破摔,一條道走到黑。


    思及此,溫蘿麵上掛上一抹恰到好處的假笑,抬眸對上顧光霽一錯不錯落在她麵上的視線,暗戳戳解釋道:“顧師兄客氣了,此事我本想臨走時再向你說明。”


    自然垂落於身側隱於寬大雲袖之間的五指早已不知不覺間緊緊收攏。顧光霽心下竟不合時宜地生出一種玄妙的,似是在天地之間格格不入的寂寥之感。


    他並非不能理解她想要離開。


    隻是他不明白,為何,他又?是最後一個知曉的。


    難道如今的他們之間,當真隻有虛妄的甜蜜之下最為真實卻又?殘酷的欺騙和隱瞞,再無往日種種令他無數次沉湎心醉的過往?


    然而千言萬語在唇齒間眷戀地打了個轉,終是心甘情願地重新順著咽喉無盡地墜落,落入一片死寂的深淵。


    顧光霽唇角抿了下,終是並未再開口。


    見他反應,溫蘿便?知他不會再出手阻攔她。


    雖說心下多?少?有幾分心虛和愧疚,可眼?見著與柏己約好的三日之期將至,她實在是分身乏術,分不出多?餘的心神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將他如今心下的不悅一寸一寸撫平。


    正事要緊!


    她可不想鬧出什麽“震驚!魔君柏己竟親自前?來青玄宗迎接奚辭水榭家?主”一類,能攪得整個五洲大陸天翻地覆的爆炸性?新聞。她隻想安靜地做好一個合格的大女主罷遼。


    想到這裏,心頭那點內疚和不安便?似是在一片大盛的光輝之下飛速地曝曬無蹤。


    溫蘿隻作不知,轉過臉向奚景舟微微一笑:“多?謝貴宗這兩日的款待。時候不早,既然顧師兄身體無礙,我這便?啟程回江夏了。”


    至於她離開青玄宗的地盤之後究竟向哪裏去,想必在場幾人也不會當真留意查探。而柏己但凡顧慮她如今的名聲,便?絕無可能放出她身在蒼梧的消息。


    不過是無傷大雅的謊言罷了。


    奚景舟眉峰微斂:“現在?當真不再多?留些?時辰?說來慚愧,說好要親自謝你,卻忙得連設宴都未來得及。”


    設宴?那還得了?她趕場子哪裏來得及出門應酬?


    溫蘿連忙善解人意地搖頭:“奚宗主客氣了,日後若有機會,來日方長。”


    見她執意如此,奚景舟便?也不再多?留,徑自偏頭向一旁靜默不語的顧光霽道:“既然如此,光霽,你來送送藺先生。”


    溫蘿瞳孔微轉,瞥向身側長身玉立的白衣劍仙。


    未嚐不可。


    她倒是能順路再多?安慰他兩句。


    *


    天高雲闊,綠意成蔭,清涼的微風在空氣之中無聲地穿行,吹拂得滿樹狹長葉片絮絮顫抖,如水般燦白的日光穿透不規則的縫隙,在地麵上留下一條明亮的剪影。


    兩人方才一前?一後踏出殿門,溫蘿便?感到身前?一陣寒意襲來,似有一道看不清的透明結界橫攔於前?方,叫她寸步不得上前?。


    這究竟出自誰的手筆,顯而易見。


    顧光霽倒是謹記她先前?所?言“不欲暴露身份”,故而並未伸手緊扣她腕間,反倒是以劍意靈力無聲無息地凝成一道屏障,阻斷了她離去的路。


    溫蘿回身望去,正對上顧光霽負手立於她身後兩步遙遙望過來的雙眸。


    這雙眼?眸淡漠無瀾,似是蘊著滿目冰川白雪一般的蒼寒。


    溫蘿卻似是察覺不到他情緒的驟然下沉,仿若未覺般自然地回眸勾唇一笑,四下環視一圈,見此時並無來往人流,小幅度地衝他眨了眨眼?,狡黠靈動在眼?尾流連迂回,漾開一片獨屬於少?女的嬌憨:“怎麽啦,不想讓我走呀?”


    顧光霽緩緩吐出一口氣。


    哪怕知道她在騙他,她隻是想要將他安撫得順從她的心意好抽身離去,他卻依舊拿此刻她這般柔和生動的模樣毫無辦法。


    似是一瞬間失去了力氣與防禦的武器,隻得眼?睜睜望著一顆心躍動著墜入她為他親手編織好的甜蜜的陷阱之中,束手就?擒。


    “三日後,我去江夏尋你。”


    溫蘿喉頭一梗,一時間無語凝噎。


    又?是三日。


    怎麽了,三這個數字是被開了光嗎?為什麽一個二個都如此默契,不約而同地先後與她定下三日的約定?!


    再這麽下去,日後再遇上“三”這個數字,她簡直要ptsd。


    不過,三天的時間,應當也足夠她與柏己解釋清他心下的狐疑與困惑。若是三日她還達不到這個目的,那麽多?半再來三十天,甚至三十年,她也沒本事打消柏己心下的戒備。


    不成功便?成仁,三日後的她並非趕不回江夏。


    再者?說,如今好端端將顧光霽一個人撇下晾在一邊,她總要給他些?甜頭,不然幾乎站不穩她這“曾經愛慕他到願意付出生命”的深情人設。


    雖說繆馨兒早已死去,可既然她還鮮活地存在於顧光霽心中,那麽她至少?也得做好售後工作,不讓繆馨兒一世英名毀於一旦,慘遭死後ooc。


    思及此,溫蘿彎眸一笑,似是十分驚喜的模樣,眼?角眉梢盡是流淌的雀躍之色:“好啊,我等你。”


    陽光熱烈,清風微徐,麵前?姿容殊麗的女子逆著日光,身後隨風飛揚的發絲在日光沐浴之下,仿佛一根根金色的絲線一般耀目,曼妙的身體被恰到好處地鍍上一層絢爛的金邊。


    她目光如蕭瑟冬日之中融融燃燒的暖爐,溫柔之中帶著難以察覺的熱烈,笑意掛在飽滿泛著櫻粉的唇畔,一錯不錯地望著不遠處的白衣男人。


    顧光霽定定望了她片刻,一言不發地挪開了視線。微紅的耳根和溫蘿身前?悄無聲息撤離的結界,卻無聲地言明了他此刻的答案。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溫蘿連忙召出飛劍,足尖輕點,輕盈如銀蝶般落於光華大盛的及微劍身之上,心念微動,朝著江夏的方向飛掠而去。


    直到顧光霽的氣息徹底消失在她暗暗布下的神識之中,她才鬆出一口氣,調轉劍身,朝著極北之地疾速趕去。


    望著她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之中,顧光霽斂眸回身,緩步向殿內行去。行至殿前?,與正欲向外行的姒柔擦肩而過。


    將方才顧光霽反常的反應看在眼?裏,姒柔眉心微皺,遲疑片刻,終是開口道:“師兄,你與藺妤……”


    話還未說完,便?盡數消弭在他淡淡瞥來的眸光之中。


    那雙眼?眸平靜得似是一片死海,看到她,就?像是看到路邊隨處一塊碎石飛沙,一株湮沒在綠意之中的野草野花,落入他眸中,就?似是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淵,僅餘一陣冰冷的淡漠,就?連一絲一毫的情緒波瀾也未曾掀起,無悲無喜得似是看著死物。


    “此事與你無關?。”


    被他一眼?掃來,姒柔隻覺得如墜冰窟,登時僵在了原地。隨即,心下卻是一陣沒來由的慍怒與不甘,如一把乍然燃起的烈火,幾乎灼穿她腦海之中從未褪色的回憶。


    顧師兄如此這般,如何對得起那個似是以漫天瑰絕霞光為裳般,昳麗動人的絕色動人的女人?分明繆馨兒才是他的未婚妻,不是嗎?


    顧光霽卻並不在意她心中所?想,下一瞬便?毫無滯澀地與她錯身而過,抬步踏入殿中。見他去而複返,奚景舟略有些?訝然地抬眸。


    “宗主。”顧光霽頓了頓,眼?皮微抬,不偏不倚地對上奚景舟泛起幾分不易察覺漣漪的眸光。


    “柏己當年,是否曾有過心悅之人?”


    *


    狂暴的風雪之下,萬物皆被禁錮在一片黯淡的墨色之中,似是一匹沉諳的紗幔,在狂風之下影影綽綽地搖曳飄揚。直入雲霄的高聳山巔之上,遙遙矗立著一座恢弘的玄色宮闕,在一片皚皚鋪陳的雪原之中,極致的對比更?顯出幾分張揚的美感。


    一陣壓抑的輕咳在空曠的殿宇之中肆意穿行回蕩,間或夾雜著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罕仕眉心緊皺,視線一錯不錯地望向柏己比起往日色澤更?淡幾分、無端顯出幾分蒼白的薄唇旁,隨著他輕咳而汩汩蜿蜒而下的殷紅血跡,擔憂道:“主上……”


    沉眉壓抑下一陣席卷而來的不適,良久,柏己緩緩張開雙眸,冷白的指尖自寬大的玄色袖擺之下探出,不甚在意地拭去唇畔鮮血。


    “無礙。”


    他語氣很淡,淡得似是元氣大損之後妄動魔氣而受到反噬,因?此正日日夜夜承受著錐心蝕骨之痛之人不是他一般。


    在一片暴雪飛霜衝擊在宮闕之上的奔雷般的悶響聲之中,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幾乎融入冰冷的空氣之中,幾不可聞。


    罕仕長長歎出一口氣。


    正如世人所?料那般,哪怕八宮封印陣陣眼?損毀,想要抵抗半數天地靈力轟然鎮壓的陣勢卻也絕非易事。


    若想換得禁錮千年的自由而行這種逆天而為之事,需要付出的代價絕非常人可以承受和想象。


    由於千年前?月星洲布下封印陣法之時,已將天道法則鎖定在柏己一人的身體之上,饒是千年後八宮封印陣已除,那天地之間孕育而生的法則卻依舊遵循著千年的慣性?,如影隨形般裹挾著滔天壓勢無時不刻不侵蝕著他的身體。


    自從破封而出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承受著碎骨拔髓之痛,卻又?因?著同樣自洪荒之時起便?受天道庇佑的冰甲九翼魔龍血脈,而一次又?一次無聲無息地愈合再生,此消彼長,無盡地折磨。


    如今之法,也隻得以大半魔氣輔以血脈之威勉力壓製,再耐心地等待這一陣隨著千年噩夢一同而來的慣性?自發逸散於天地之間。


    然而,柏己卻堪稱不顧後果?地肆意動用魔氣,在短短一兩日之內與顧光霽動手兩次,如今勉力支撐月餘的身體終於在他這任性?妄為的行跡之下打破了平衡,再也無法壓製天道降下的懲戒。


    殿內燭火搖曳,暖融的火光在玄衣男人一襲冰冷的龍鱗長袍之上鍍上一層神聖的金邊。


    他卻並非往日之中那副遊刃有餘的恣意模樣,滿頭墨發並未以金冠束起,隨意順著清晰的下頜蜿蜒而下,披散在平直寬闊的肩頭。


    飛揚的發絲在他深邃淩厲的臉廓旁自然垂落,映襯得他本便?冷白的膚色更?顯出幾分不健康的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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