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喧嚷狂吠,實在是擾人清靜。”


    直到這道似在虛空之中?輻射開來的聲音響起?,眾人才?恍然發覺邪鳳之上正負手而立著一道玄色的身?影。


    來人著一襲獵獵翻飛的龍鱗長袍,金冠束發,上半張臉覆著一麵黃金打製的麵具。然而僅望他暴露在空氣之中?清晰淩厲的下頜,便知此人容貌不凡,氣度出塵。


    自他現身?,人群之中?驟然爆發出一陣騷動。


    “是柏己……”


    “這就?是傳說中?的柏己麽?”


    “他方才?一直在邪鳳身?體之上,我卻竟然半點也沒能?感應到!”


    時隔十年,奚景舟與月星洲對?於柏己聲音的印象早已?模糊,更?是沒能?第一時間將當年那個神秘的玄衣男人與魔君柏己聯係在一處,隻略微感到幾分?摸不著頭腦的熟悉之感,便沉下心來戒備地望向?半空。


    “柏己!你殘忍嗜殺,暴虐成性,三十五年前更?是無緣無故屠戮青玄宗半個宗門,我們今日來就?是替天行道!”


    方才?大難不死的兩名炮灰穩了穩身?型,見柏己現身?,不僅不加收斂,反而更?囂張猖獗了幾分?,浮空而立,一劍指天。


    眼見著腳下密密麻麻望不見盡頭的人山人海,柏己卻半分?慌亂也並未顯出,如今刺耳的挑釁入耳,他出乎意料地並未端著魔君的架子,反倒饒有興味道:“正巧本君許久未舒動筋骨——給你們個機會也無妨,替本君好好熱熱身?。”


    說罷,他輕輕一震衣擺,淡淡道:“讓你們一人十招,一起?來吧。”


    他話?音剛落,兩人便一齊動了。


    數道熾烈的劍氣自兩人與柏己之間的空間無盡延伸,劍光吞吐,劍意迫人,直將周圍因驟然而起?的靈力波動而近乎凝滯的的虛空寸寸碾碎。以他二人為圓心的十丈之內,雪沫飛濺而起?猶若飛沙走石般席卷而出,劍氣橫行如江水逆流,掀起?陣陣氣流澎湃,卷起?道道有如實質的旋渦,悉數湧向?不遠處氣定?神閑而立的柏己。


    銘淵微微眯了眯眼。他久未出手,也是想伺機試探如今柏己的實力。


    這兩名人族散修雖說行事衝動愚蠢,但實力並非不濟,反倒皆有大乘期修為。散修並無依附的仙門世家?,難以第一時間獲得至高秘寶,能?夠憑借一己之力修煉到如今境界,絕非等閑之輩。


    這無形之中?遂了他的心願。


    然而,這激起?人群之中?一陣驚呼喝彩的劍意殺至柏己麵前,卻再也不複先前猙獰咆哮的凶惡,仿佛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半寸也無法近他的身?。相反,紛紛如卸下勁氣的潮水般汩汩向?兩旁分?流去,僅掀起?他兩鬢垂下的發絲擦過?英挺的臉廓向?腦後浮動。


    一片嘩然。


    那兩人似也沒能?想到,他們二人合力爆發出的全力一擊,竟然連傷到他一根發絲也未能?做到。現狀卻令人無比難堪,對?比柏己頗有幾分?遊刃有餘意味的毫發無損,他們此刻體內靈力卻因這孤注一擲的攻勢而掏空了大半。


    想到接下來被謙讓的那“九招”以及最終迎來的屬於對?方的攻勢,兩人不由得麵色慘白了幾分?。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們卻也不得不硬著頭皮一擊又?一擊地劈向?柏己,隻是氣焰卻全然不如起?初那般囂張。


    隨著一陣有一陣氣浪起?伏,二十招轉瞬即逝。


    勁風翻湧,轟鳴陣陣,柏己卻始終站在原處,甚至連姿勢都?半分?未變。隻待兩人最後一擊出手,他才?輕嗤了下,似笑非笑:“結束了?”


    局勢逆轉,月星洲沉眉看向?靜默不語的銘淵,隱含急切道:“天帝大人,以這兩人如今的狀態,絕無可能?接下柏己一擊,難道您不出手救人嗎?”


    救人?銘淵心下冷哼一聲。


    這兩個廢物,傾盡全力忙活了半天,竟然半點也沒能?傷到柏己。那麽,他們最後的利用價值,便是激起?柏己的攻勢,讓他好好看看時隔十年,此人究竟精進?到了哪一步。


    他又?怎麽可能?犯得著為了兩條螻蟻般的性命出手相救?


    隻是,如今計劃正進?行到關鍵時刻,他不能?失去這些人族修士的助力,尤其是這個手握八宮封印陣的藏月門門主。


    思及此,銘淵神情淡淡,冷聲道:“這二人並未聽本尊號令,自行與柏己於眾定?下約定?。此時柏己已?遵守諾言,他們又?如何能?滑天下之大稽地臨陣脫逃?此刻的情勢既然已?經發展到了這一步,那麽即便本尊想救,也毫無辦法。”


    隨著他這句擲地有聲的話?,原本人群之中?蠢蠢欲動之人均是一頓,收歇了心思。


    溫蘿抿唇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宛若神祗的側臉,心下微微一哂。這理由實在是太過?冠冕堂皇,令人無從反駁。


    銘淵倒是的確如她想象那般精於算計。


    將視線重新投向?半空之中?的戰局,隻見如一片赤色雲霞般飄逸的邪鳳背上,玄衣男人那雙線條淩厲的薄唇正隱約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笑意。他並未如旁人想象那般著急出手,反倒是慢條斯理地理了理原本便極為垂順整齊的衣襟。


    與他頗有幾分?閑適的狀態截然不同?,對?麵的兩人卻在他狀似無意的動作之下,臉色越發灰敗,目光緊緊跟隨著柏己修長的指尖,瞳孔因緊張驚懼而震顫。


    充分?地享受著貓捉老鼠般居高臨下的戲耍快感,柏己才?似是剛想起?來對?麵仍站著兩人等待他審判,一手輕點太陽穴,笑得戲謔。


    “雖說威力不怎麽樣,可配合得倒還算默契,你們關係應當還不錯吧?既然如此,便再給你們一次機會。待會兒本君隻殺一人,至於讓誰活——”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視線在兩人之間逡巡,戲弄意味極為顯眼:“你們自行決定?。”


    兩人瞬間臉色一白,銘淵也略顯不悅地蹙眉:“柏己,你欺人太甚。”


    此話?一出,人群瞬間沸騰。眾仙門弟子紛紛揭竿而起?,爭先恐後地應和著銘淵,生怕慢一句便顯得不夠正義忠心一般,汙言穢語不絕於耳——


    “就?是!輸了便是輸了,何必如此折磨他們?!”


    “柏己果然如傳聞那樣,殘忍陰鷙,今日不除難以平民憤!”


    “當著天帝大人的麵竟然也敢如此猖狂,等會有他好受的!他囂張不了幾時了!”


    “……”


    漫天謾罵之中?,柏己卻自巋然不動,玄色衣袂隨風翩躚,似是名家?肆意潑墨揮灑而成的繪卷一般,自成一派張揚恣意的狂傲乖張。他唇畔始終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在專心等待兩人的答案。


    在這有如實質的如嶽壓力之下,終於有一人支撐不住,求生的本能?幾乎壓過?了他腦中?的一切理智與念頭,兩股戰戰,狀若癲狂般大喊起?來。


    “讓我活……讓我活!他孑然一身?,無妻無子,死了便死了,我卻不行啊……”


    說完,他側過?身?望向?已?然被他那句如驚雷般的言論劈得呆滯原地的摯友,一手顫抖著握住他冰冷的手,聲淚俱下:“對?、對?不起?……我也是沒辦法,但我說的是實話?啊,兄弟,你就?成全我吧……”


    僅僅怔愣了片刻,另一人立馬反應了過?來,將覆在手背上戰栗的手一把狠狠甩開。


    “我不想死!憑什麽我無妻無子就?要死在這裏?!你怎麽不說我連道侶都?無,如今隕落在此未免遺憾,你既然什麽都?已?體驗了一遍,何不把活命的機會讓給我?”


    人群漸漸因這兩人逐漸失控的你來我往而詭異地安靜了下來,柏己抱臂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輕抿的唇角弧度諷刺。


    溫蘿不忍直視地撇過?臉,公羽川歎息一聲,抬手撫了撫她的後心。


    直到兩人嗓音嘶啞不成人聲,這場被千萬人見證的鬧劇才?終於進?入尾聲。迎著或狂喜,或絕望的眼神,柏己伸出一根修長手指淩空虛點“單身?炮灰”,意味不明地哂了下。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指聲,明亮絢爛的赤紅火焰將泛著深諳幽藍的雪原映出一片瑰靡霞色,伴隨著兩聲淒厲慘叫,最先倒戈背叛的那人仿若一道赤紅的流光,周身?燃著熊熊烈焰,痛苦地掙紮扭動著自半空之中?跌落,在一片平整雪地之中?砸出一道不規則的深坑。


    與灼燒的痛楚相比,跌斷骨頭幾乎與撓癢無異。那人甫一觸及飛雪,便似久旱遇甘霖,連忙在雪地裏輾轉打滾。然而,任由他如何努力碾磨翻滾,滿身?赤色火舌卻似永遠化不開的血色,無論如何都?不願自他身?體之上湮滅,一寸一寸地應和著他一聲又?一聲劃破長空的痛呼,將他徹底吞噬。


    隨著空氣中?最後一抹火焰的逸散,竟半點曾有人存活於世的痕跡也未能?留下。


    看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眾人不禁汗毛倒豎,頭皮發麻,一時間鴉雀無聲。而柏己對?麵那人,望著正指向?自己身?前的那根冷白食指,終是眼睛一翻,脫力一般自天邊墜落,砸入雪地之中?不省人事。


    見他如此反應,柏己才?仿佛終於按捺不住笑意一般捧腹大笑起?來,然而此時在他陰邪作風與強橫實力的震懾之下,卻再無人膽敢指責嘲諷。半晌,他才?收斂了笑意,津津有味地掃一眼腳下昏迷不醒之人,眸光閃躍著惡劣的揶揄調侃。


    “也不能?讓你白叫了——那麽驚懼動聽,本君很喜歡。”


    下一瞬,便又?是一道清脆悅耳的響指聲。雪地之中?那人甚至連掙紮慘呼都?未來得及,便被一條憑空而生的火龍風卷殘雲般席卷入內,瞬息之間便消散在了蕭索寒風之中?。


    迎著數萬道或驚懼、或質疑、或痛恨的目光,柏己雲淡風輕地自邪鳳背部?緩步踱出,在邪鳳仰天衝破雲霄的鳳戾聲中?,禦空而行。自他踏出邪鳳脊背的那一刻起?,空氣之中?原本自由靈動的天地靈氣便開始急速凝結。


    麵具縫隙之中?他那雙暗紅的眸中?並無猙獰怨懣之色,幽深莫測如秋夜裏的深潭一般無波無瀾,麵具之下薄唇輕彎,此刻在虛空之中?一步一步走來。看似毫無攻擊性,可以他為中?心的空氣與雪地之上,皆漸次漾起?一陣赤紅的漣漪,火舌調皮地舔舐著萬物,似有朵朵靡麗紅蓮衝破地獄之門的束縛,肆意綻放在天地之間。


    一股滔天氣浪瞬間隨著他的腳步向?著四周輻射而來,月星洲頑強支撐的防禦結界終於應聲而碎。失去了庇佑的空間之中?狂風驟起?,在場修為不到化神境的弟子更?是承受不住地紛紛跪地,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他這道毫不留情的威壓並未避諱溫蘿的存在,溫蘿連忙運起?全身?靈力護住身?體,不禁回想起?墨修然支線之中?曾見過?的那道殘魂。


    原來,他本體實力全開之後,僅一道威壓便可有如此威力。


    團子卻在她識海之中?悄咪咪地疑惑蹙眉。


    先前柏己以蒼冥鄴火呼吸之間全滅樂夜傀儡之時,分?明隻需要看一眼便可將火種埋入傀儡靈台之中?,心神微動便可催動火種爆體而出,可方才?他自從現身?之時起?,每逢出手必以響指為令,仿佛在遮掩著什麽一般。隻不過?,這些它卻又?不能?主動告知溫蘿,便再一次隻得委屈巴巴地憋在心裏。


    它遲疑之間,柏己已?一步一步行至銘淵身?前。


    魔族人天生身?材便高大些,而銘淵則是人族羽化飛升成的天族首領,通身?皆受九天雷劫重塑,兩人麵對?麵而立,身?量竟不分?上下,於萬千道視線之中?靜默對?視。


    隨著兩人視線相接,漫天罡風如刀般驟然而起?,人群之中?一片驚呼與倒地之聲此起?彼伏。溫蘿凝神提氣,勉強在原地站立著守在銘淵身?側。


    瞳孔微轉,柏己在銘淵身?後不帶情緒地極其緩慢地掃了一圈,目光落在她身?上時,隻停頓了片刻,便不甚在意地挪開。


    重新對?上銘淵那雙隱含陰鷙卻如藍玉般清潤的眼眸,他輕笑:“許久未見,本君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有了散步的癖好。”


    銘淵聞言也勾了勾唇,笑意冰冷:“死到臨頭竟然還在嘴硬。你若是執意將今日之事定?位成散步,本尊倒也並無異議,隻不過?,今日本尊定?要替青玄宗主持公道,將你這邪魔永久抹殺於世間。”


    似是聽見了什麽極為可笑的言論,柏己嗤了下,譏誚之意不加掩飾。或許是懶得浪費口舌,他並未質疑銘淵口中?那句“主持公道”,眉梢抬了抬,隻是道:“盡管一試。”


    隨著他這句話?尾音落地,半空之中?盤旋的邪鳳再次仰首發出一聲尖利鳳戾。


    紅蓮自掌心炸裂,點點赤紅光暈點燃整片雪原,柏己踏碎虛空躍上邪鳳背脊,伴隨著一陣轟鳴如奔雷的鐵蹄重踏之聲,魔獸猙獰的嘶吼驟然響徹雲端。罕仕好南門星一左一右出現在他身?後,各率上千隻魔獸大軍征踏上草木皆兵的人群。


    戰火登時燃起?,鋪天蓋地的廝殺聲與熱浪交織著陡然蔓延至百裏開外。


    銘淵仍在原地,與柏己遙遙而立。


    柏己方才?靠近之時,他似乎感受到了隱約的衰頹虛弱跡象。原本他還因此人比起?想象中?還更?可怖的精進?速度而略有些擔憂,這一刻,他那顆懸著的心終於再一次落回了原處。


    強者哪怕一息的衰弱,在旁人眼中?依舊是無可撼動的存在,可落在同?級別的強者眼中?,卻成了可令對?手出其不意致勝的死穴。


    第126章 第四隻男主(二十九)


    當世兩大站在金字塔頂尖的強者過?招, 絕無旁人插手的餘地。


    一陣山搖地動之間?,地麵上的人族修士則已?紛紛與咆哮的魔獸戰在一起,人魔之間?壓抑了數十年的仇恨與齟齬終於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煉獄降臨於天地之間?,刀光劍影與猩紅血色交錯繪成一副不死不休、昳麗瑰靡卻?驚心動魄的畫卷。


    雪色被血色浸潤,無暇的純白化為濃鬱的暗紅, 血水融化冰雪, 糾纏成髒汙血濘蜿蜒而下。


    公羽川和月星洲早已?殺入戰局之中,溫蘿深吸一口氣,長恨劍光流轉,伴隨著一聲鏗然?金鳴, 雪亮長劍在她?五指之中震顫,劍風勾動風雪, 劍花繚亂, 細碎劍光裹挾著滔天劍意轟殺而出。


    她?宛若一隻翩躚的銀蝶, 在一片荒蕪之中上下翻飛, 所過?之處, 劍吟嘹亮,她?卻?片葉不沾,哪怕細碎的餘波也在她?身前悄無聲息地隱沒。


    鋪天蓋地裹挾著主人慍怒的直欲碾碎萬物的罡風之中, 銘淵似有所感地看向身姿輕盈飄逸的白衣女子, 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


    他能夠感受到,柏己攻勢雖然?依舊淩厲凜冽, 威壓浩瀚, 可動作間?卻?似有隱約的顧忌, 若有似無地下意識護向心口的位置。然?而,心髒作為人族最為孱弱的要害, 魔族人卻?向來無需顧及。


    隻因不論原型是何種魔獸,魔族人天生都擁有一片護心麟。


    擁有護心麟庇佑的那顆躍動的心髒,便似是金湯之中令野獸虎視眈眈的獵物,恣意囂張地活躍著,卻?令外部心生歹念殺意的獵手除了焦慮跳腳之外,別無他法?。


    他與柏己並非第一次交手。為了擊敗此人,他甚至事後曾將先?前無數次的戰鬥過?程一一記錄下來,就連柏己攻向他的那隻手指尖停留在何種弧度都一一細細考量分析過?。


    故而,若柏己先?前便有如此習慣,他不可能不知道。


    那麽柏己陡然?開始不自?覺防衛左胸的動作,究竟因何而來?莫非,他的護心麟此刻已?不在身上?


    可在如今這種危急關頭?,柏己反其道而行之地將防護心脈最重要的那枚鱗片拔下,無異於壘前自?傷。這種令他感到匪夷所思之事,若是沒有一個絕對的理由,想必柏己也不可能做出如此選擇。


    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收下他護心麟的那人如今也在戰局之中。且在柏己心中,那人的性命,比起他自?身而言,更加重要。


    這念頭?甫一在銘淵心頭?生起,便似撥雲見?日一般,直將先?前那些微末的異樣一件件串聯至一處,前後倏然?貫通,激起他心下一陣幾乎抑製不住的雀躍,似駭人的一般驚濤拍打著他顫抖的靈台。


    自?上一戰已?過?去十年,這十年間?,他夜以?繼日籌謀準備,為的隻是今日。今日,他必能將柏己就地斬殺。


    屆時,他便是整個天下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再無人有能力與他爭鋒,這天下人的崇敬膜拜,他自?此便可受得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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