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光霽!”


    連接內室與外間的墜於穹頂懸梁之上的門簾被掀起,程士軒疾步走了過來, 向負手而立的白衣男人恭敬行了一禮, 隨即轉過臉來長眉倒豎, 道:“你究竟是怎麽回事?讓你去追查骨女?下落,你為何擅自前?往扶餘, 還惹出如此多的事端?!”


    顧光霽無法回答,隻得?沉默。


    氣氛一時間猶如緊繃欲斷的弦,卻突然聽聞一聲輕笑,白衣男人動作輕柔地?理了理袖擺,淡淡道:“士軒,他驟逢生死攸關的變故,你這個做師尊的,不去關照他,反倒一開口便是責罵,這叫他如何看待你?”聞言,程士軒微微一頓,強忍了幾乎磅礴而出的怒意,道:“是,宗主。”


    奚景舟震了震衣擺,重新?坐回原位,目光帶著笑意望向自清醒之後便沉默不作聲的顧光霽,道:“你似乎有話想說,不妨開口。”


    正對上那道溫潤卻清醒犀利的視線,顧光霽道:“繆馨兒此刻在何處?”


    “你!”


    聽他這冥頑不化?,死不悔改的問話,程士軒下意識便要抬袖掀起一道靈力打過去,卻見奚景舟豎起一指微微晃了晃,止住了他的動作,平靜道:“你昏迷已有兩日,今日巳時,她已隨著前?來接應的無盡海弟子回了扶餘。臨走之前?,給你留下了東西。”


    話音剛落,他手臂伸展,手掌平舉,一道白光自他腰間激射而出,眨眼間一枚方正古樸的玄鐵盒便出現在了他潔淨的手心?。


    顧光霽隻淡淡掃了一眼,便抬眸問道:“敢問宗主,現在是什麽時辰?”


    奚景舟微微一笑:“午時。你若是想要去追她,現在應當還來得?及。”


    程士軒忍無可忍,蹙眉道:“宗主……”


    見奚景舟但?笑不語,程士軒側過頭怒瞪著顧光霽道:“你!道心?崩潰也?就罷了,宗主為了你這一檔子事特意強行出關,你怎麽絲毫不知禮數感?恩,反而東扯西扯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叫我說你什麽好!”


    他越說語速越快,最後一字出口,程士軒胸口劇烈起伏,深吸幾口氣便不再開口,顯然是已氣極。


    顧光霽自始至終都維持著恭敬垂首的姿勢,麵上波瀾不驚,依稀仿佛仍是那個靈力失控、無情大道盡毀之前?的青玄宗劍峰首席,孤高?清冷,霜寒似雪。


    奚景舟目光微動,微微歎息一聲,道:“你雖道心?崩潰,但?並未到達無藥可救的境地?。若你有心?重拾一身?修為,那便隨我一同?回千行崖閉關鞏固心?境,不出十年?定然能夠恢複如初,甚至更進一步。”


    程士軒動了動唇角,呼吸略急促了幾分,目光灼灼地?看向顧光霽,道:“還不快些謝過宗主?!”


    那頭盡散的墨發並未重新?束起,零星幾根碎發順著他的呼吸在他臉側搖曳,顧光霽垂著眼瞼沉吟片刻,終是躬身?行禮:“弟子多謝宗主。”


    然而,沒等程士軒鬆出一口氣來,便聽他接著石破天?驚道:“無情道,請恕弟子不願再修。”


    程士軒隻覺得?周身?血液逆流,直衝上天?靈蓋,怒罵道:“顧光霽!”


    奚景舟麵上卻並未出現什麽惱怒意外的神?色,隻是清淡地?直視著他:“廢去無情道,你這二十年?來苦修成的修為都將毀於一旦,當真要如此選擇?”


    兩人視線相?接,半晌,顧光霽抿唇,眸光決然道:“是。”


    說完,他抬手召起木架上端放的長恨劍,雙手平舉送到奚景舟麵前?,道:“弟子辜負了您寄予的厚望,不配再擁有此劍,請宗主收回。”


    見他如此舉動,程士軒隻覺得?渾身?無力,目眥欲裂,連罵他的力氣都缺了幾分,喃喃道:“顧光霽,你是不是瘋了?!”


    鼻腔中逸出一聲輕笑,奚景舟抬手觸上那柄熟悉的長劍劍鞘,指尖在微微凸起的雕花上輕輕撫過。


    他垂下的眼中眸光閃動,唇邊勾起一抹淺笑,道:“除了你,如今無人配得?上這把劍。既然贈予了你,它就是你的本命靈劍,我怎會有收回來的那一天?。”


    目光向上,他望向顧光霽決然的目光,腦中卻不受控製地?閃過白衣女?子飛揚的衣袂。


    漫天?雷劫劃破長空,點亮漆黑的夜幕,那雙向來清冷的雙眸盈盈含淚,劈啪作響的雷電轟鳴而降,亮如白晝的光華瞬間籠罩了她纖細單薄的身?型,最後一眼便是她回眸唇邊的淡笑與空氣中飛揚的淚珠。


    奚景舟幾不可察蹙了蹙眉,定了定心?神?,道:“我尊重你的選擇,隻是奉勸你一句,如此沉重的情意,並非人人都可以承受。”


    話畢,他擺了擺手,道:“去吧。想要回來的時候,隨時可以回來。”隨即,伸手攔住了正欲動作的程士軒。


    眼見著他的身?影越走越遠,程士軒不讚同?道:“宗主,顧光霽乃千載難逢的絕世天?才,您怎麽能如此輕率地?放他離去?有我們加以勸說告誡,他心?思從繆馨兒身?上轉回來隻是早晚的事,何苦如此……”


    奚景舟瞳孔微動,轉向他滿臉怒容,雲淡風輕道:“士軒,你太過小看情這一字。能令他二十年?穩如磐石的道心?一朝崩潰,又豈是什麽容易勸解之事?”


    他此言絲毫不假,程士軒頓了頓,半晌長歎一聲,一夜之間華發遍生,仿佛蒼老了數十歲:“那罕仕和南門星……”


    “有我在。”


    露出一抹略帶幾分疲憊的笑意,奚景舟抬眸看向窗外綠意蔥翠的冬青樹,淡淡道:“得?知我出關的消息,量他二人也?不敢隨意造次。”


    “可是您……”


    程士軒眼神?中摻著濃重的憂慮:“真的沒關係?”


    奚景舟眼神?平靜,青玄宗內千年?如一日,景色依稀與千年?前?比無甚變化?。


    他略有些出神?地?望著不遠處隱在雲海之中若隱若現的千行崖,淡淡抬手道:“此事不必再提。”


    *


    秦靈與容玗當日便悉數將前?因後果與儲府眾人一一掰扯清楚,料理完尾聲之後便立即傳訊詢問秘境之內的狀況,溫蘿隻得?將隱去了青焰魔岩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兩人。


    在青玄宗百無聊賴,她倒是沒有想到竟然碰巧撞見了傳說之中幾乎住在千行崖閉關的掌門奚景舟。


    雖然僅僅是驚鴻一瞥,但?他通身?如玉般溫潤又疏離的氣質以及柔和中帶著英氣的輪廓卻絲毫不受阻礙地?直擊她心?底。


    不愧是上古修士,又是一派之主,即使常年?不願露麵,氣度果然依舊不同?凡響。


    似乎得?了奚景舟的指令,顧光霽身?上發生的變故並未向外泄露,青玄宗弟子隻當她是他的客人,待她態度十分恭敬熱情。


    蘇時雲和蘇時雨似乎正在千行崖閉關突破,並未露麵,溫蘿便歇在了五年?前?出發去無盡海前?一夜曾住過的梅兆閣偏房。


    許久未來,可阿蘿似乎仍記得?五年?前?在此大吃一頓的幸福時光,一進入房中便十分熟稔地?自溫蘿懷中躍下,四處蹦跳撒歡了起來。


    溫蘿無暇顧及它上躥下跳的亢奮,徑自向床邊走去。


    這兩日先是在儲府險些命喪骨女?之手,後是與姒柔促膝徹夜長談,今日更是在秘境之中與檮杌比拚生死時速,再加上顧光霽陡然道心?崩潰,對她情根深種,可她卻又不得?不想方設法讓他使用這枚青焰魔岩……


    實在是令人頭禿。


    甫一躺下,溫蘿便覺得?意識昏沉,再次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春日暖洋帶著熱意自窗邊傾灑進室內,在地?上投出斑駁的陰影,她正有些怔愣,卻聽房門被輕扣了兩聲,姒柔清冷的聲音響起:“你醒了嗎?”


    溫蘿連忙翻身?下床,開門道:“顧光霽怎麽樣了?”


    見她張口第一句話就是問這事,姒柔麵上微微僵了僵,木著臉道:“師兄還未清醒。我是來通知你,秦靈和容玗來接你回無盡海了。”


    與姒柔連夜自元和趕往扶餘的速度相?比,他們已經算是極慢了。


    溫蘿點了點頭,回想起前?一日一同?進入青玄宗的月綸,道:“月綸呢?”


    “他昨日便辭行回雲州了。”


    溫蘿一怔,竟然就這麽走了?


    見她在原地?怔忪不語,姒柔抿了抿唇,提醒道:


    “別?想了,程長老似乎對你十分不喜,趁他還無閑暇顧及你,趕緊走吧。”


    *


    似乎與五年?前?的軌跡重合,再次步出梅兆閣,溫蘿跟著姒柔一路向青玄宗正門行去,遠遠便見到背著身?負劍而立的秦靈和正向她們的方向望過來的容玗。


    見交接的對象已經等候在此,姒柔便就此停了步,溫蘿快走兩步趕到秦靈身?側,微微回神?看向她。


    姒柔麵上顯出幾分別?扭,目光落在她懷中折騰累了正乖巧補眠的阿蘿,半晌接話道,“後會有期。”


    見她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溫蘿不禁笑道:“後會有期。”


    登上容玗召出的飛行法器,溫蘿惆悵地?歎口氣,道:“什麽情況下,一個人才會親手將自己唯一心?愛的人殺死?”


    話音剛落,額頭上便被覆上一抹溫熱,秦靈在她前?額上微微一探,甩了甩道:“也?沒發熱啊,你在說什麽胡話?”


    “我是認真的……”溫蘿僵硬道,“快幫我想想。”


    秦靈嗤了一聲,抱著上卿坐在她身?側,半晌微微一偏頭,道:“我想到了!”


    “什麽?”


    “一,他瘋了;二,走火入魔。”


    秦靈伸出兩根纖細白嫩的手指在她麵前?晃了晃,道:“沒別?的可能了。”


    早知她說不出什麽來,溫蘿冷哼一聲,一手拍開她異常張揚的手指,看向容玗道:“師兄,你覺得?呢?”


    容玗似是愣了一愣,當真煞有介事地?思索起來,片刻抬頭道:“或許……”


    說到這裏?,他卻突然頓了頓,目光透過她耳畔落在遠處,語氣驚異道,“小師妹,你看。”


    心?頭莫名一跳,溫蘿似有所感?地?站起身?,腦後長發隨著清風擦過她的臉側,回頭望去。


    隻見顧光霽一身?隨風獵獵翻飛的白色道袍,腳下踩著光芒大盛的長恨劍,仿若一道白色的流光眨眼間便欺近了三人所在的飛舟。


    他麵上前?所未有地?顯出幾分釋然與後怕來,一雙琥珀色的眸中沉沉如水,隱在寬大袖擺下的手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要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半晌卻重新?落了回去。


    “跟我走。”


    回想起他昏迷之前?的那句話,溫蘿一時間麵上流露出一瞬間的空白,道:“去哪裏??”


    顧光霽抬眼冷淡地?掃了一眼一旁呆滯的秦靈和容玗,目光專注地?落在她身?上:“去元和。”


    元和?


    溫蘿隻當他是不願她這麽快就離開青玄宗,皺眉道:“我又不是青玄宗弟子,我得?回無盡海。”


    卻沒想到他麵上微微一頓,唇角微勾,竟破天?荒地?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來,仿若冰川消融,萬物回春。


    “不是青玄宗。”


    他向來清冷淡漠的聲線中也?透出幾分柔和來。


    一陣複雜的預感?自心?頭生起,果然,下一秒便聽他在秦靈和容玗驚異的目光下淡淡道。


    “我們成婚吧。”


    *


    彤雲如絮,掠過湛藍的蒼穹,如一筆瑰豔的彩墨,染紅垂天?雲翼。殘陽如血,天?邊的雲似是被鍍上了一層金邊,滾滾金雲如海如霧升騰四起,向著地?下人間席卷而來。


    馬蹄聲陣陣,木質車輪轆轆地?碾過青磚, 穿過元和邊境最後一片密林。


    喧鬧熙攘的人聲逐漸清晰入耳,溫蘿掀起身?側竹編窗簾的一角,隻見馬車已駛入了元和城鎮正中筆直而寬敞的大道之上,四周人來人往,街道兩邊店肆林立,酒莊二樓臨街懸垂而下的布旗隨風輕拂,發出細微的布料碰撞之聲。


    不知又向前?行了多久,隨著一聲長嘶,馬車微微頓了頓便緩緩聽了下來,少年?車夫輕巧跳下前?座,三兩步繞至馬車旁,一把拉開了車門,目光飄向其中坐著的一男一女?,道:“到了。”


    一名身?著桃紅綢緞長裙的女?子率先從車廂之中邁了出來,低頭動作之間,一頭濃雲般的墨色長發順著肩頭如瀑般滑落而下,發頂精美的簪飾在暮色殘餘的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身?段曼妙,凹凸有致,可當她抬起頭來的那一瞬間,那張攝人心?魄的動人麵龐仿佛令天?地?萬物瞬間失色。


    少年?麵上微微一怔,下意識便浮上一抹清淺的紅,下一秒便望見了女?子身?後男子淡漠含霜的眼神?,心?下一顫,先前?不由?自主生出的幾分旖旎心?思便瞬間消了個幹淨。


    男子一身?月白色長袍,發絲以玉冠束起,麵如冠玉,眉骨鼻骨英挺淩厲,一雙半遮著的琥珀色瞳孔微微泛著冰冷的流光,通身?氣息如霜雪般透著寒氣,氣質卻如仙人之姿般高?潔疏離,隻輕輕掃了他一眼,目光便專注落在了他身?前?的桃紅色身?影上。


    一天?前?被顧光霽當空截住前?路的時候,她隻覺得?出乎意料,卻又理所應當。


    對於往日的顧光霽來說,就連心?緒稍微波動兩下而影響了修煉便算是離經叛道,可如今他道心?已毀,再做出這種令她始料不及的“搶人逼婚”的舉動,似乎在驚詫之餘也?生出了幾分無可厚非之感?。


    青焰魔岩還在他身?上,想要完成最後的任務,她自然需要找機會接近他身?側,此刻他的主動求娶,倒是給了她順理成章的理由?。


    於是她當機立斷,懷抱阿蘿便翻身?躍出飛舟,在長恨劍身?之上站定於顧光霽身?前?,轉頭衝著被眼前?突生的變故以及顧光霽一反常態的言行驚掉了下巴的秦靈和容玗道:“這事之後再跟你們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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