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人生唯一的樂趣,縱著就好。”


    寺卿說他這時候倒是多情起來了。


    他也沒搭話,不疾不徐出來大理寺,上了馬車。


    允淑窩在車裏,見他進來別過臉不去看他,手一撐把高金剛給她的玉墜子拿到他麵前來,“說是要我去相國府上求個生路,這是信物哩。”


    馮玄暢接過玉墜,擱在手裏端詳一陣兒,“這墜子我先收著,明兒交給言青和去查,人都叫西廠去得罪去,咱們誰也不招惹。”


    她忽然轉過來看他,手裏狠狠絞著帕子,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蠢?我不蠢的,我都知道。”她急於辯解,有些語無倫次,“內官老爺送我進宮是想讓我伺候官家,不是去做個沒用處的女官,是想叫我做答應,做常在,做妃子,他考量著我能得官家喜歡的,就如同考量你在官家跟前會得寵一樣。他是想著把你我都拿捏在手裏,好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他望著她,頗有些不可思議,“你都知道還心甘情願去做這些,是為了什麽?我是為著家恨,你呢?也有家恨?”


    她說不是,“因著寧苦的日子過得艱辛,我沒想著還能從那裏出來,盡管買我的是六爺,可到底是內官老爺收容了我,若不然,被賣到何處,還會不會活著,都不知道。六爺說過,做人不能忘恩。”


    他歎氣,“善良有時候不是德行,是利器,你想救他就是給了他一把刀,這把刀會傷到你,也會殺了我。”


    正因為知道是這樣,她才選擇把內官老爺說的話都告訴他,他在阿耶的草堂裏說的那番話,她早就把身家性命都交付給他了。不為別的,為著他曾是二姐姐的未婚夫婿,為著他能豁出去找她二姐姐。


    她在這世上一個親人都沒了,可見到他,就覺得像半個親人,他就是她以後得指望。


    “我不救內官老爺,我隻尋二姐姐,等尋著人,下半輩子和二姐姐相依為命,我有打算哩,現在有了月錢,我都存著,再過十五年我就能出宮,到時候攢的月錢能買下個不小的莊子,和二姐姐一起開個小小的門麵房,做點小買賣,拿錢生錢,”她盤算的好,說起來眉飛色舞的模樣,正說著,忽然垂了眼,嗡噥著,“也不行,二姐姐到了年紀了,碰上中意的良人還是得嫁人的,我得先給她攢嫁妝錢。”


    他撐頭聽著她的謀劃,眯眼看她,像看一幅奇景,“眼界兒小了些,謀劃是不錯,倘若如你父親,置辦自傭兵,田產也置辦上,儼然就是一個女節度使。”


    她愣了愣,“父親的兵,原都是自傭兵麽?不是朝廷裏撥的?”


    他說,“唯知其將之恩威,而不知有天子。朝廷想抵禦外敵,又不給地方上撥軍餉糧草,隻能由著節度使這樣的官私吞田產,自己想法子養兵。”他嗤笑,“既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朝廷是什麽?”


    那沒說出來的話,聰明人一點就透。朝廷就是把你囫圇個利用完,骨頭都不吐給你的玩意兒。


    她本覺得父親是個不爭氣的,沒成想,是太爭氣,爭氣過頭兒了。


    這人,你說還能委屈到什麽地步?原來委屈,還是個沒下限的東西。


    “我沒這麽大的出息,老人說,平安是福,我盼著二姐姐平安,自己也平安。”她抬眼,再看看馮玄暢,抿抿唇,“大監大人也平平安安的。”


    馮玄暢沒再說話,眼神卻出奇的溫暖著。


    第20章 好姑娘,知道心裏疼人


    好姑娘,知道心裏疼人,能盼他平平安安的就成。


    人回了宮,到內書堂才坐下,負責皇後殿宮中檔記錄的秉筆,捧著文宗過來上前請個安,說皇後殿裏伺候的人年紀到了,今天辦了出宮的一應流程,尚儀署薦了兩個從八品女官,呈了名單上來請掌印過目。


    馮玄暢接過名單看一眼,果然是有青寰的名字。


    他捏捏天應穴,看上去有些疲憊,喚廷牧,問道,“沈念今日去過尚儀署麽?”


    廷牧說沒有,“蓮弋夫人的母親患有小疾,四更天還未亮,剛有些朦朧的時候,就差人請沈禦醫出宮去瞧,咱們回宮的時候,下邊人稟說人眼下還未回宮,要在蓮弋夫人母親府上住兩日。”


    秉筆恭候著,也不敢催,隻等馮玄暢發話。


    他側頭,問正批宮中檔的允淑,“雙喜是崔姑姑的親侄女?”


    允淑抬頭,簡單回他,“嗯。”


    他說成,在文宗上寫個已閱,把文宗交給秉筆,囑咐道:“雙喜頂替原本令人的職位,掌管皇後殿一應巨細。讓青寰跟著雙喜做事就好。”


    秉筆得令,捧著文宗退下去。


    廷牧拱拱手,說掌印放心,都安排好了,不過幾日功夫,沈禦醫有考量。


    沈念做事他向來是知道的,便點點頭,又忽而想起什麽,對廷牧勾勾手,耳語一陣子。


    廷牧聽了會心一笑,道明白了,鞠著身退下去。


    午時,官家賞了避暑茶來,白骨瓷的茶盅子裏泡著枸杞和蓮心,光是看著那微黃的茶水湯裏飄著幾點紅,就消了不少熱氣。他推給允淑,“你也嚐嚐看,苦甜苦甜的,最是去心火。”


    允淑擱了折子,端著啜一口,冰涼的茶水入口苦苦的,喝下去嗓子裏冒出些甜來,她咂咂嘴,讚著,“果然去心火哩。”


    他挑眉笑,說是該午膳了,讓允淑回住處吃了小睡會兒,下了晌,再去掌執文書殿當值。


    允淑回說好,擱下茶盞子起身給他揖禮,自顧自退下去到尚膳間領食盒。


    一兩日的也沒在意日子,她簡單用過飯,合衣躺在床上合計,已經是七月的天了,再熱些時候,天就轉涼,過了七巧節就是仲秋,大監大人說七巧節帶她去月老廟許願來的,掰掰手指算也沒兩天了。


    想著能出宮去月老廟,她沉著的心總算有了些開懷,十指扣在胸前合著眼皮睡熟了。


    等睡醒了,眼皮還沒睜開,就聽著有人喚她,她搓搓眼起身,應聲來了,趿上鞋過去開門。


    廷牧在門口等她,門一打開,就鞠身揖禮,道:“皇後殿裏來了傳話的小公公,傳大姑過去續話,掌印正巧也在皇後殿裏陪聊,說是之前尚儀署同大姑要好的女官在皇後跟前薦了大姑字兒寫的好。”


    他兩句話把該告訴允淑的事兒都提點完了,允淑聽完就有了譜兒,心道怪不得是大監大人貼身伺候的,要緊的事兒半個字的廢話也沒有。


    她說還麻煩讓小公公多等一陣子,我才剛睡醒,不好儀容不整的往皇後跟前去。


    廷牧回她,“已經這麽說過了,小公公在外頭等,您簡單梳洗後就快去,別耽誤了時辰,斷沒有叫主子們等您的道理。”


    她忙拍臉,說是,轉頭紮進屋裏淨麵,挑了胭脂水粉上個淡妝,理整了發髻出來,半盞茶的功夫沒用上。


    廷牧把她交給皇後殿的小公公,順道兒塞了個銀元寶,“內侍多費心,這女官是掌印帶出來的,您路上多叮囑兩句,別的回頭犯了上殿的忌諱。”


    小公公掂量掂量銀元寶,順手塞進袖子裏,眉眼一彎兒,“這怎麽話說的,咱們都在掌印手底下當差,掌印的人自然巴著提點,誰還不想在掌印跟前得臉?”


    廷牧說是,“辛苦內侍了。”


    小公公客套兩句,領著允淑往皇後殿去,路上同她講著,“咱們娘娘是個講究人,最看重的就是規矩,最不喜歡的就是有人在她跟前自作聰明,大姑到了娘娘跟前,可要記牢了這一點。”


    她恭謹的道聲好,“多謝內侍提點。”


    內侍又說,“今兒是新來的女官薦了您,咱們奴才們插不上主子的話,可在邊上瞧著,那女官內存善心呢。”


    允淑想了想,問他,“是青寰麽?”


    小公公略一怔,“是了,是這個名兒,錯不了。”


    她聽的直皺眉,大監大人才說了她不可再同青寰交心的話,不過一日呢,這麽快就找茬來了。


    橫豎青寰對她是埋怨到骨子裏了,就想著找她不痛快,也不知道叫她不痛快了,她能有多歡實。


    天上大朵的雲遮住日頭,馮玄暢送她的艾草香囊墜在腰間,鮮亮的顏色配著女官官服,竟然顯出些俏皮可愛。


    這還是允淑第一次到上殿的寢宮,平日裏皇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多數時候都是在寢宮中念佛。


    官家寵愛的嬪妃不少,卻獨獨同皇後是少年夫妻,感情最是深厚,對皇後是應了那句古話,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她垂手恭候在外殿等著傳召,內侍進去不過一會兒功夫,出來喚她:“隨咱家來吧。”


    寢宮設有小佛堂,眾人都陪著皇後在佛堂閑聊。


    允淑進來,打眼先看見了坐在旁側的馮玄暢,之後才注意到立在皇後身邊伺候的雙喜,和捧著佛經正念的青寰。


    青寰瞧見她,遞了個耀武揚威的眼神給她,她垂眼,略過那半帶挑釁的模樣,雙膝著地給皇後娘娘行叩拜大禮,“娘娘萬福金安,千歲千千歲。”


    皇後娘娘和藹的打個手勢,“起吧。”


    她謝恩,站起來雙手疊在小腹上,立在那裏等候吩咐。


    皇後娘娘看著她倒是笑了,“我還想著是誰,讓他們都誇,原是你。我記得你,柳體字寫的好,人也生的俊俏,同我孩提時生的五六分像。”


    她俯身,“娘娘讚賞奴婢惶恐。”


    皇後撚撚手裏的佛珠串子,聲兒柔柔的,“內務府剛送來本梵文的《般若多羅密多心經》,她們寫的字兒不好看,本宮不喜歡,你抄完拿給本宮看。”


    她唱喏,去佛案捧了經書到書桌處研墨抄書。


    皇後娘娘同大監大人寒暄了好些話,說,江南的水利叫官家操心了,囑咐大監使使力。


    他欠欠身再坐下,回,“江南水利的案子是言督主辦的,臣是高中侍一手提拔,這事得避嫌。”


    皇後娘娘懶散著,“官家早朝的時候,複了你的身份,你同高中侍又有什麽可避嫌的?潑天的仇恨你還能幫他?”


    他一本正經的,“臣不過是個可憐人,再潑天的仇恨,官家都給臣做了主,官家皇恩臣萬死不足以報答。”


    他言辭懇切,態度軟和,倒說的皇後娘娘有些不落忍,岔了話頭,“本宮這兩日肩膀痛,掌印過來給本宮捏一捏吧。掌印手勁大,底下這些人伺候的不好。”


    馮玄暢起身過來,鬆鬆手上的筋骨,按在皇後娘娘的肩頭,用著兩分力道揉捏起來,“娘娘,可還舒暢麽?”


    皇後娘娘輕輕嗯一聲,閉了眼很是享受的模樣。


    允淑心裏直歎氣,大監大人看著八麵威風的,到底在上殿跟前還是奴才,說使喚個捶腿捏背的,也不過是上殿一句話的事。


    外頭誰能想到,在他們眼前總沉著臉的大監大人在這佛堂裏,賠著笑臉做最下等貼身宮婢才做的事兒?


    她想著,手裏握著的小狼毫莫名打個彎,生生壞了一副好字。


    她抬頭,愣怔的望著青寰。


    青寰乜她,“啊”一聲,“這可怎麽是好?這是寫給佛爺的經文,你這一心兩用的毛病什麽時候才會改了去?”


    她皺眉,從位子上起來,恭恭敬敬的走到皇後跟前跪下,“娘娘天恩,方才青寰的胳膊肘子碰了奴婢一下,整張紙都廢了,奴婢甘願領罰。隻是,在娘娘殿裏當值,須得處處小心謹慎,青寰今兒是撞了奴婢,若是趕明兒碎了娘娘殿裏的貴重物什,可怎麽好?”


    皇後娘娘疲懶的很,連睜眼都沒睜,她是個好脾氣的,沒發火,隻軟軟道:“宣紙罷了,再換一張便是。”


    青寰卻在旁也跪了下來,“允淑自己犯了錯怕被責罰,這才誣賴奴婢,娘娘,奴婢一直當她是好姐妹,沒成想她竟然血口噴人起來,真真是叫人傷心。”


    哭慘麽?她想,誰還不會?


    立時灑出兩滴眼淚來,可憐巴巴的看著青寰,“姐姐說這話,是看著娘娘溫柔和善不舍得責罰人,才想添油加醋的說一通,好叫皇後娘娘狠狠責罰我才舒心了?娘娘那樣溫柔的人兒,是最有恩典的。”


    青寰瞠目結舌,竟一時噎的說不出話來。


    皇後貼著馮玄暢的耳朵說幾句話,馮玄暢停了手裏的動作,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娘娘乏了要歇會兒。”


    佛堂裏人都被退去,憑留馮玄暢一人在跟前伺候著。


    出來佛堂,下人們三三兩兩各自去都去小憩,雙喜拉著允淑歡快的到偏殿找個地方坐下來,高興道:“真好,崔姑姑說你去了司禮監當值,那裏是處理朝堂折子的地方,比在後宮裏勾心鬥角的強多了。”


    她笑,“我在司禮監都是批前朝遞上來的折子,你平日做些什麽呢?”


    第21章 大監大人在娘娘屋裏吃氣了


    雙喜攤手,“才來當值,做些什麽還沒準話,來時姑母都囑咐過。”她抬眼四下打量打量,沒人近前,便挑了眉壓低聲兒道,“你說,這太監伺候主子怎麽伺候的呀?我聽說,官家身體不好,稍一鬆快也是宿在蓮弋夫人宮裏頭,都半年多沒來皇後殿宿過夜了。行過那檔子事兒的,時間長了定然憋不住,皇後和大監大人每回見麵都屏退下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別不是快活去了。”她吐吐舌頭,“我胡說的,你就聽個樂子,可別說出去。”


    她一笑,嗔道:“你怎麽也學著她們談論這種事兒?大監不是個全須全尾的,還能做什麽快活?”


    雙喜捂臉,“都說了是胡說的,你聽聽就罷了,真要細說咱也沒見過,要怎麽細說?還不羞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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