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玄暢沒留她,隻是囑咐她下了職就讓廷牧去接她。


    廷牧聽了,站在在門口傻笑,跟著掌印這麽久了,他還沒見過掌印大人對誰這樣上心過。


    他覺得允淑很有本事。


    允淑不好意思,靦腆著回,“這不太好,宮裏沒這規矩。”


    馮玄暢說規矩是人定的,旁人的規矩他管不著,司禮監的規矩就是他。


    允淑默,心想成吧,您就是這司天監的天,這禁廷除了官家您最大,順著您總是沒錯的,掖掖手客套道:“酉時細音值夜,我就下值了。”


    馮玄暢似笑非笑看她,“我知道。”


    她臉一紅,拎著食盒挑簾出了門,頭也沒回的往掌執文書殿去。


    未時日頭正毒辣辣的曬著,許多清閑宮人拿著小扇聚在陰涼處閑聊,允淑頂著毒日頭經過的時候,不經意聽了一耳朵,她們在談論沈禦醫和馮掌印誰長得更好看些。


    允淑沒見過沈念,心裏也沒個對比,倒是覺得沈禦醫能在姿色上同馮玄暢平分秋色,那定然也是長得漂亮的人兒。


    她將食盒送回尚膳間,就直接來了掌執文書殿,兩日未來,殿門前多了個大水缸,缸裏種著一片荷花,開的特別美,沁著絲絲幽香,她駐足攜一枝花湊上去聞,身後有人喚她。


    “大姑,這花兒你喜歡麽?”


    她回頭,竟然是小七,心裏有些訝異,問他,“你怎麽來掌執文書殿了?”


    “大監大人提我做了掌執文書殿的內侍,平時就搬搬舊卷宗拿出來晾曬。”小七回她,又問了一遍,“大姑,這荷花你可喜歡麽?”


    她說喜歡,卻鬆了捏花的手,眼裏帶了些淡淡的哀緒。


    荷花好,她幼時常常纏著母親帶她去小荷塘泛舟,母親的身上總帶著荷花似有似無的清香味道,她聞著這味道入睡就很踏實,每每都能做場好夢。


    隻是荷花清香常有,母親卻已經不在世上了。


    小七歡喜地跟她講,“是大監大人讓人挪來的,說大姑聞著這花香,心神能安寧些。”


    她不知道說什麽好,鼻子一酸,嗡噥著:“大監大人有心了。”


    小七瞧她不怎麽開心,便岔了話頭,“大監大人說了,您三個月後要大考,怕閑不下來沒時間看書,昨兒剛從皇後那裏求了恩典,給咱們掌執文書殿撥下來五位女使供侯使喚,您叫她們忙,下值前查一眼就成了。”


    第17章 大監大人壽安。


    她答應著往殿裏去,心裏感慨,大監大人給她鋪了條康莊大道,順著這條路走下去,她能平步青雲吧?


    隻是平步青雲又有什麽用呢?她並不想一輩子留在宮裏,進宮是為了報答內官老爺把她從寧苦買回來的恩情,不然,她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她裝傻充愣明麵上不說,心裏卻明白的很,內官老爺讓她進宮,又想讓她去學歌舞,隻不過是想讓她伺候官家,盼著有朝一日把她送到官家跟前,若她得眼,能被官家封嬪封妃,內官老爺就能得到更多好處。


    身為朝廷命官之女,她從小耳濡目染,泰半官員送女兒進宮,就為了有朝一日能被聖寵,光耀整個門楣,從來不管宮中歲月蹉跎,美人遲暮,淒淒慘慘戚戚。


    盡管她那沒出息的父親為官糊塗,可到底對自己的兒女是好的,沒有為了自己的官位和前程,把她和姐姐當討好官家的棋子。


    她進來殿,去幾案處盤腿坐下,那些新撥來的女使們正忙的不亦樂乎,謄抄的謄抄,理卷宗的理卷宗,清掃書架的清掃書架。


    四處打量,沒看見女書,她疑惑,問小七,“女書今日未過來當值麽?”


    小七回她,“女書的侄女靖城縣主出嫁,她做姑母的要去席麵上吃酒,昨日就告假了。”


    她點頭,又問小七,“你頭上的傷可好些了?散淤的藥用了麽?”


    小七抱過來摞卷宗擱在桌上,念叨她,“用了用了,已經消了不少,大姑你力氣實在大,以後對別人下手可要輕些,旁人經不住我這麽抗揍的。也虧了沈禦醫降尊親來給我瞧了瞧,他開的藥甚是靈驗,兩副下去,立時就消腫了。”


    “沈禦醫是沈念?”她問他。


    “大姑也知道?”小七公公嘀咕,“沈禦醫還真是名揚天下。”


    她搖搖頭,笑著去翻看卷宗,拿了小狼毫,一筆一劃的謄抄。


    小七趕眼色,悄悄退了出去,在外頭的席子上晾曬發黃的老舊卷宗。


    偶有風吹過,也是裹著熱浪,貼在身上立時叫人覺得蒸的慌。


    這樣熱的天,人人都躲在屋裏不出來,鳴蟬呱噪了一個下午。


    晚上廷牧來接允淑,抱了個柳條編的框子站在宮燈下,時不時擦兩把汗。


    允淑出來,瞧了瞧廷牧,斟酌了下問他:“大監大人已經用過膳了嗎?”


    廷牧鞠身回她,“還未,官家方才身子不適,傳掌印去了乾和殿伺候,現下還未回。”


    她抬頭望望,天上星河燦爛,垂了眼語氣輕快道:“咱們去尚膳間領食盒去。”說著提步往尚膳間走,邊走邊問,“大監大人平時都愛吃些什麽?”


    廷牧快步跟上去,“掌印沒特別愛吃的,倒是有特別不愛吃的。”


    允淑腳下略慢了些,側頭想了想,“都是什麽?”


    廷牧哂笑了聲,“各路下水帶味的,還有十三香的佐料,秋天的荽。”


    這些她也不愛吃,荽的話,提鮮甚好,他也不愛吃麽?


    “秋天的荽和春天的荽不一樣?為什麽單單不吃秋天的?”


    “掌印說,秋天的荽生的一股臭板蟲味兒,聞著惡心。”廷牧撓撓頭,又補充一句,“奴才倒是沒吃出來。”


    她心細,樣樣都記下來放在心裏,到了尚膳間,仔細挑了幾樣小菜裝進食盒,交給廷牧拿著,兩人一前一後的往監欄院走。


    廷牧話不多,這一路都很安靜,隻快到了監欄院才跟允淑囑咐,“掌印在宮裏有自己單獨的院子,早晨已經叫人把偏房收拾出來給大姑您單住。您隨我來吧,夜裏若是掌印回來,我再來叫大姑。”


    允淑跟在廷牧後邊走,沒多會兒功夫就到了廷牧說的偏房,她抬眼打量,偏房的位置離正屋近便,這院子雖幽靜,擺設和殿堂卻雕梁畫棟很是氣派。


    廷牧送她回屋,指指桌子上的包袱,“大姑的貼身物什,都在這裏了。大姑若是累了先安置,掌印回來沒準頭,用不著等。”


    她說好。


    廷牧走後,她用過飯,藉著夜燈看書,小室清淨,隻偶爾響過翻書頁的沙沙聲。


    書看到一半,聽到院子裏有細碎的腳步聲,允淑推開手邊的窗戶探頭往外瞧,是馮玄暢的身影,廷牧跟在後邊拿扇子直給他扇風。


    她看著人是往偏房這邊來的,踅身跑去開門。


    門打開正迎上他一張冬日夏雲的臉,允淑微微挪動一下身子,掖手給他揖禮,“大監大人壽安。”


    馮玄暢提起曳撒跨門檻進來,吩咐廷牧在外邊守著,拉允淑到桌邊坐下。


    房中四角吊著花梨木的八方宮燈,柔軟的黃暈撒了滿屋。


    “允淑,”他和顏悅色的,從沒對身邊哪個人這樣溫和過,“我同言青和做了場交易,你往後可能去不了雲韶府了。”


    燈光下允淑看上去有些呆傻,不太明白馮玄暢的意思。


    他繼續說著,“高金剛雖然買了你去府上做小夫人,可對你終究是沒有什麽恩情的,你被六子從寧苦買回來,完全是誤打誤撞陰差陽錯罷了。這樁事我得同你說明白了,省的你往後不知道在宮裏如何活下去。”


    允淑怔怔的點點頭,她不懂,但是他都說給她聽,這樣很好,她果然沒有信錯他。


    見允淑這樣安靜,馮玄暢總算是放下心來,沉聲道:“方才言青和在官家跟前參了高金剛,說他藉著為朝廷辦事中飽私囊,貪下江南那邊好些莊子,還參他買賣官職,從晉城侯庶子手裏收了五十萬兩雪花銀,賣掉了州牧的官職和馮家一百三十二口人命。官家發了好大的脾氣,已經差西廠去拿人了。”


    允淑小手握成拳頭,有些緊張,“那內官老爺會死嗎?”


    “嗯,官家下令,要腰斬的。”他說的平淡,絲毫沒有什麽傷心的情緒,反倒看上去如釋重負一般。


    她搓著手,頭一回沉了臉色,她也不是個癡傻的,就算在年紀上吃虧些,也知道馮玄暢說的是馮家勾結盜匪的事。他自進宮來就是認賊作父盤算著為馮家平反的,說到底,高金剛是導致馮家滅門的劊子手,五十萬兩銀子,就買全了馮家人通往閻王殿的路,害他成了宦官閹人,沒了做人的尊嚴,他是該恨著內官老爺的。


    若是馮家不遭這場無妄之災,她二姐姐也可以正經婚嫁,免遭流放,更不會被人擄去下落不明。


    她抬眼,正八經的回他,“你報仇是應當的,這點事兒不必專門來開解我,別看我年紀小,生死的事兒是看的很開的,這宮裏哪個有我見得死人多?我和孃孃挖坑埋得犯人足足占了半畝地哩。內官老爺上路的時候,你讓我去給他送頓飯,也算是受他照顧一場,沒忘了他給我的恩情。”


    他撫掌道好。


    她默了一陣,忽然想起來言青和,忽閃著一雙大眼問馮玄暢,“大監既然和言督主做了這樁交易,那二姐姐的事大監是不是知道?”


    馮玄暢聽了,慢慢搖頭,“說到底,東廠和西廠向來是對立的,言青和答應幫我除掉高金剛,隻是因為我拿捏了他的軟肋罷了。”


    她有點惘惘的,耷拉著眼皮沒了方才的神采。


    他默默別開臉,生怕看多了她沉鬱的模樣,忍不住想把她揉進身體。


    一時無言,宮燈的光圈模糊起來。


    半晌,他起身,理理袖子,溫聲道:“我約了言青和見麵,你跟我去麽?讓廷牧帶你隱在帳後,我探探他的口風?”


    她抬眼,立時來了精神,跟著起來定定回他,“我去。”


    他知道她的性子,生人麵前寡言少語,熟人麵前話癆,親近的人麵前就原形畢露了,性子一上來,堅強又倔強。


    他灼灼望著她,分外和暖道:“跟著我來。”


    議事的暗房在司禮監的內書堂,馮玄暢帶她進內書堂,在靠牆的書架處轉一下書匣子,一麵牆壁緩緩陷進去,露出條幽深的暗道。


    三人進來暗道,馮玄暢碰一下牆麵上的機關,牆壁又恢複原來的樣子。


    廷牧挑著宮燈在前頭照亮,一炷香的功夫,他們到了間密閉的暗室,內室光線晦暗,擺設儼然是個雅間模樣,雕花籠的石窗,茶海雅座,山水屏風帳子,燃著紅燭的花燈。


    廷牧把允淑拽住,停在屏風帳子後邊,熄了宮燈的蠟燭,做個噤聲的手勢。


    馮玄暢提步從屏風後轉出來,自去雅座煮茶,一壺茶水煮沸,暗室一側的石牆有了聲響,暗門打開來,現出言青和消瘦的身形,仍舊是眉眼彎彎,一臉的人畜無害,他進前對馮玄暢揖禮,十分的禮貌,和顏悅色道:“給馮掌印請安了。”


    馮玄暢遞給他盞茶,“上好的金瓜茶,你品品。”


    言青和恭敬的接過茶來,細細品一口,沒有誇讚茶的味道,微額了首,“咱們可是說好的,我替你除了高金剛,你把東廠言煦的案子抹平,往後東廠西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


    馮玄暢簡單回他,“言煦昨夜裏就派人送走了,案子抹的幹淨,一點痕跡都沒有,你若擔心,可查案宗。”


    第18章 肩膀借你用陣子


    言青和肅了臉色,目光凜凜的,“你放他走,卻不告訴我行蹤,是想用他的下落,來拿捏我麽?”


    他喝茶,未答。


    “我恨別人拿捏我,可你已經拿捏我兩次了。”他望著馮玄暢,略有惆悵。


    馮玄暢放下茶盞子,微微一笑,“高金剛的腦袋還好好的掛在脖子上,我自有我的考量,言督主是人人口中難得的好脾氣,今晚倒有了些怒色,不容易。”


    言青和無奈笑笑,他自認倒黴,誰讓他有個不爭氣的弟弟?言家得傳宗接代,他這個閹人是沒指望了,隻能盼著言煦給他們言家開枝散葉。


    馮玄暢這樣的對手,他第一次見著,就知道,西廠這麽多年的富貴到頭了,他鬥不過這樣的人,再修煉百十年也不成。


    人一旦認識到自己有幾斤幾兩,就沒有心氣不平這種感覺翻湧了,他頗有些喪氣,完全沒有當初同高金剛針鋒相對的氣勢。


    “我沒脾氣,在您跟前兒,更不敢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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