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門早已被他緊掩,外頭都是仆從,沒人敢偷窺。連同這點細微的動靜,也都無人察覺,更不敢窺探主家密談。


    陳半千扶阿嫣坐在了椅中。


    那女子瞥見示意,匆忙上來拆阿嫣的釵簪外裳,口中卻仍學著阿嫣和金氏的語氣說話,偶爾還以信使的身份說上幾句,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哪怕有王府的人趴在窗外偷聽,裏頭的言辭也毫無破綻。


    陳半千則揭開貼了壽字的錦盒,取出裏頭易容的東西。


    他攬著美妾進來時特地給她戴了帷帽,因米嬤嬤親自開路,沒誰見過她的容貌。這會兒易容起來,也不求全然相似,隻須多幾分偽飾掩蓋住阿嫣的眉眼,讓人辨不出來即可。


    女子則不慌不忙,大約已將這情形練習了無數遍,學舌說話之間,剝下阿嫣的外裳,將自己的白衣給她穿上。而後迅速挽發,將阿嫣的那套行頭盡數挪到自己身上。碰見磕絆處,恐露破綻時,陳半千則接過話頭,故意疾言厲色的拔高聲音,似為對策焦頭爛額。


    兩人自言自語,迅速改裝易容。


    一炷香的功夫後俱已停當。


    陳半千稍作停頓,看向那女子。


    女子先前的柔弱姿態早已消失殆盡,眼底陰狠掠過時,咬牙低聲道:“隻要能得償所願,我死而無憾!這樣的機會往後絕不會有了,主子快走吧,務必做成此事!”


    “好。”陳半千給阿嫣戴上帷帽,同她換了個眼神後,忽而拔高聲音,“蘭心!蘭心!”


    一聲高喝驚動外麵眾人。


    嬤嬤們相顧詫異,便聽裏頭隱約傳來阿嫣的聲音,“這是昏過去了吧!”


    “她隨我急趕著來報信,路上染了病,還未曾醫治。”陳半千的聲音隔窗傳來,清晰落入仆婦耳中,“如今事情已經稟明,老夫人和王妃慢慢商議吧。我先帶她去醫館,就此告辭。”


    說著話,將易容改裝的阿嫣抱起,大步而出。


    屋門敞開時,側間裏壓低的聲音又隱隱傳了出來,聽著是阿嫣在和金氏說話。


    玉露趁機往裏一瞧,就見金氏似是坐在椅中,自家王妃則華服美飾,有些焦灼的來回踱步,背影與平素稍有不同。


    匆匆一瞥,旋即被陳半千擋住。


    他絲毫沒留情麵,反手將屋門緊掩,屋內傳來的聲音隨之驟低。


    玉露心裏浮起疑竇,又暗自搖頭。


    二房倒台後,整個河東已無人能夠撼動謝珽,裴家必定沒膽子在太歲頭上動土。且裏頭說話聲斷續傳來,雖不甚清晰,卻分明是金氏和阿嫣的聲音。若事關機密,她身為婢仆,自然是不能偷聽的。


    玉露不由瞧向陳半千。


    目光亦落向他懷裏的白衣女子。


    不知為何,玉露心頭湧起種極熟悉的感覺。但那女子身量雖與阿嫣相仿,腰身小腿都比阿嫣粗了不少,帷帽上的薄紗垂落時,露出的眉目容貌也很不同。


    怎麽回事呢?


    玉露無端有些心慌,不時瞧向屋內。


    ……


    千百裏外,謝珽正準備啟程回魏州。


    安頓了謝礪之後,他沿著北邊的防線親自巡查了一遍,又拐道隴右,查了幾處要緊城池的防守。


    而後,啟程策馬直奔魏州。


    離家兩月有餘,轉眼已是仲冬,草木枯凋,風冷水凍。率兵巡查時,他是名聞四海的節度使,盔甲之下英姿烈烈,駿馬踏過之處,皆成太平山河。唯有夜深人靜,獨自吹燈歇息時,思念才會悄然蔓延上心頭,深入骨髓。


    她給的平安符仍舊藏在貼身的衣袋。


    她寄來的每一封家書,也都曾仔細翻讀數遍,幾乎能倒背如流。


    謝珽從軍這麽多年,很少在出征時想家,如今卻滿懷牽掛。交代了隴右的事情後,便逆著深冬裏凜冽的寒風,一路往東而去。


    也許是思念甚久急於相見,在途中歇息時的短暫小憩裏,他愈來愈頻繁的夢到阿嫣。


    隻是夢裏的情形有些令人懸心。


    謝珽自幼殺伐,手上沾過的人命不知凡幾,平素並不信鬼神之論。但跌宕夢境清晰印在心頭時,他仍忍不住暗生焦灼,於是馬不停蹄,晝夜疾馳,恨不能立時插翅飛往魏州,回到笑語依約、佳人靜候的春波苑。


    徐曜甚少見他這般急切,還曾出言打趣。


    這日晚間,一行人進入晉州。


    此處已是河東地界,快馬疾馳兩日便可到魏州。


    吃過晌午飯後,謝珽隻歇了片刻,便即起身上馬,沿著官道疾馳趕路。走了兩炷香的功夫,郊野空曠的官道上忽而有兩個人疾馳過來。他們跑得極快,幾乎風馳電掣,因謝珽他們也是放馬疾馳,直到兩撥人擦肩而過,他們才認出徐曜身邊隨行的校尉。


    陸恪手下的人手極多,自然不會都認得謝珽和徐曜,但這段路上隨行的校尉卻是信使都認得的。


    兩處皆作尋常打扮,信使亦不起眼。


    謝珽他們絲毫未曾留意,馬蹄如雷馳過,待信使們反應過來撥馬回首時,已然馳遠了。


    信使大急,連忙吹響了鳴哨。


    遠處謝珽詫然勒馬,回首看向來處。


    那兩個信使已疾風般趕來,將至跟前時,利落的跳下馬背,整個人堪堪站在校尉三四步外,拱手呈上信筒,道:“啟稟周校尉,這是魏州來的急報。”


    校尉匆忙接過,看清上麵的標記後立時轉手奉予謝珽。


    謝珽看罷,臉色驟然變了。


    第95章 選擇   他許諾過,會拿性命護著她。……


    這封信來自王府, 陸恪親筆所寫。


    上頭說,王妃前日去給裴老夫人賀壽時,在金氏的住處遭了人調包。因賊人太過狡猾, 裴家和王府的仆從都沒想到會有人以口技瞞天過海, 因兩人是密談要事的架勢,更不敢擅闖攪擾。


    等玉露和嬤嬤察覺不對勁, 隔窗試探出破綻,推門闖進去時, 屋裏就隻有被打暈的金氏和學舌掩飾的女子。


    裴家立時將人生擒, 一麵命府兵去追, 一麵趕緊報給王府。


    武氏與陸恪聞訊大驚, 忙命搜捕。


    彼時,距離王妃被堂而皇之的調包帶走, 已有近兩盞茶的功夫了。


    當日裴府賀客往來,人員極為繁雜,且隔了兩炷香後對方早已走遠, 查起來也十分不易。


    裴家的府兵循著蹤跡追過去,撲了個空。武氏坐鎮府中, 與朱九嚴審那個名喚蘭心的美妾, 一麵命人嚴查城門出入的車輛轎馬, 一麵讓人循著城外可能的去處找尋, 卻毫無所獲。陸恪將手下分作幾隊, 他也親自出馬, 循著蛛絲馬跡抽絲剝繭, 追查陳半千的蹤跡。


    當天傍晚,陸恪在城中找到了陳半千。


    但也隻有陳半千。


    且這狗賊故意玩弄心計分走陸恪的注意,平白耗費了大半日功夫, 在陸恪步步迫近,自知難逃性命後,已然自戕。


    而王妃依然杳無蹤跡。


    武氏未料陳半千竟能在陳越和裴家的眼皮子底下,當著睽睽眾目和森嚴的府兵,擺出這麽一道偷鸞轉鳳的詭計。


    但整日勞累後情勢也漸漸分明。


    那個名叫蘭心的女子雖存有必死之誌,當真落到朱九手裏時,卻還是架不住嚴酷手段,將所知的盡數都招了。


    她和陳半千其實都是北梁人。


    十餘年前,陳半千就以商賈之身南下,試圖放長線釣大魚為北梁刺探消息。混到京城後,他盯上了年紀不算太大的誠王,有意投奔結交。彼時誠王正當總角之年,即便心存防備,不輕易與商賈之人往來,對他也留了印象。後來誠王年紀漸長,跟陳半千日漸熟絡後,漸生信任。


    陳半千原就從北梁帶了巨額資財,又有誠王和貴妃做靠山,雖沒成為眾人覬覦的皇商,卻也將生意越做越大。


    這些錢,大半被他奉予貴妃。


    貴妃有了這份藏在暗處的源頭活水,正好為誠王鋪路爭寵,而誠王也愈發信重陳半千,幾乎引為心腹。


    朝堂上的一些要緊消息隨之秘密送往北梁。


    後來北梁重兵南下,謝袞戰死。


    領頭的將帥,恰是陳半千在北梁時自幼熟識的摯友。當時他敢雄兵南下,也是因陳半千看出了皇家對北梁的猜忌,又從吉甫行事的蛛絲馬跡中猜到了河東可能藏有內鬼。


    於是一場惡戰後謝袞戰死,河東危懸。


    北梁士氣大振,意欲闖破這道鐵鑄般的屏障,大舉揮師南下。永徽帝和吉甫則打著更響的算盤——河東曆來兵強馬壯,哪怕沒了謝袞,憑著蕭烈等一幹老將,也絕不會放任敵兵南下。屆時河東與北梁互耗,各自元氣大傷,既可保邊關無虞,也能斬除謝家對皇權的威脅。


    就連襲爵之事,吉甫都是故意給謝珽的。


    畢竟,謝礪正當盛年,若由他掌兵,無異於另一個謝袞當權,仍能威脅皇家。而謝珽襲爵名正言順,且當時不過十五歲,讓初出茅廬的少年統領一群戰功赫赫的老將,可想而知這王爺有多根基不穩。這於朝廷而言,有益無害。


    幾撥人馬,皆各懷鬼胎。


    誰都沒想到年才十五的謝珽橫空出世後,竟能率兵橫掃北梁敵軍,非但親手斬了敵軍主將,更將犯境者盡數擊殺。


    一場鏖戰之後,北梁元氣大傷。


    而謝珽也以狠厲手腕和震動京城的戰功名聞四海,隨即與寡母迅速拔除存有異心之人,穩住河東局勢。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


    唯有陳半千在痛失摯友後,憤懣之極。


    也是那時,他生出了離間之心。


    於是暗中布局,悄然混到魏州地界,以誠王的名義勾搭上了對王位覬覦已久的謝礪。因忌憚謝珽和武氏的雷霆手腕,他沒敢在魏州多做手腳,隻未雨綢繆的跟與謝礪交好的幾位武將做生意往來,其中就包括裴家。


    彼時,謝礪的野心尚未昭彰。


    他這些年跟誠王的往來原就在暗處,謝珽初掌軍權極為忙碌,無緣無故哪會在意這麽個不甚起眼的商人?


    陳半千遂緊鑼密鼓的織網,埋下伏筆。


    蘭心也是在這時,潛入了魏州。


    她也是出自北梁的將門,父親隨軍南下,在謝珽為父報仇斬盡敵軍時,將性命留在了邊關。蘭心為此深懷怨恨,加之自幼有學舌說話的天賦,與陳半千一拍即合,被人牙子賣到魏州後,混進也算望族的隋家成了個丫鬟。


    此後三四年,陳半千銷聲匿跡。


    給誠王和謝礪牽線之後,剩下的事無需他跑腿,謝礪手底下的徐守亮就能辦妥。蘭心潛入魏州後為的也不是刺探消息,憑著自幼養出的見識和心氣,攀上了極愛湊熱鬧赴宴遊玩的隋家姑娘,趁著頻繁的宴席暗裏學舌,神鬼不知。


    連同謝礪和誠王在內,沒人知道他們的真實意圖。


    陳半千也不急,鋪出層層後路。


    直到前陣子謝珽進京,擒了誠王逼問實情,誠王遭了折辱後氣急敗壞,回府後忙將此事告知陳半千,免得他不知就裏,再栽跟頭。陳半千大為意外,猜得謝珽不會放過謝礪,立時趕往魏州。


    他原就甚少露麵,又頗擅易容之術,借著誠王的手辦了許多份假戶籍,混進來輕而易舉。


    之後謝礪事敗,他的計劃落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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