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礪的臉色幾乎鐵青。


    他沒想到謝珽準備得竟會如此周全,不動聲色地搜集了所有的證據,而後重拳襲來,打得他猝不及防。


    今夜之前,他竟對此一無所知!


    以至此刻被驟然發難,他像是赤手空拳孤身站在沙場,沒有任何周旋應對的餘地。


    武將們憤怒的臉幾乎將他圍住。


    蕭烈須發輕顫,顯然對他十分失望,甚至向來對他恭敬的裴緹長子也在此時轉了態度,翻看賬冊時滿麵詫然。


    而謝珽站在人群之外,不言不語,神情沉冷。


    任由武將們圍著他憤怒質問。


    滿廳燭火明照,情勢已然分明。


    謝礪山嶽般站在那裏,原就曬得黝黑的那張臉幾乎青黑,兩隻力能捶虎的拳頭攥緊時,心中劇烈掙紮。


    他其實很想否認,畢竟此刻眾目睽睽,一旦他承認了,必定要顏麵掃地,這麽多年出生入死攢起來的軍中威信也必將化為齏粉。也意味著,他費盡心思織成的網被謝珽輕而易舉的當眾撕碎,而他竟毫無還手之力。


    對縱橫疆場大半生的謝礪而言,這種如同雷霆壓來橫掃一切的失敗,實在難以接受。


    尤其對方還是個出茅廬未久的晚輩。


    可否認了又能怎樣?


    劉照的底細、徐守亮的底細、銀錢的往來、挪用的軍資……謝珽既已查到了,定能擺出無數鐵證,甚至牽出秘辛。


    他所有的狡辯與否認,恐怕都會被鐵證堵回,如同巴掌扇在臉上。


    隻會自取其辱。


    對同樣心高氣傲的謝礪而言,那比失敗更難接受。


    他終於下定決心。


    而後抬起頭,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驟然來臨的安靜裏,謝礪將目光投向案上成堆的卷宗,沉聲道:“是我。那些軍資確實是我挪用,借商號的手送到崢嶸嶺,養了刺客。今夜暗牢的事,也是我命人用猛火雷引開視線,找殺手去滅口。”


    不算長的兩句話,說出來卻重如千鈞。


    謝礪甚至沒敢看旁人的神色。


    卻清晰的知道,這半生戎馬積攢下來的威望與榮耀,在此刻短短的兩句話裏,恐怕都要灰飛煙滅了。


    他曾做過最壞的打算,想著若被謝珽察覺,當如何應對周旋、毀滅證據。甚至先下手為強,在謝珽將得力人手都派去取證徹查時,趁虛而入,擊敵於半渡,將這位嫡親的侄兒從王位除去,接過河東的軍政。


    他除了出生稍晚,功勳、才能皆不遜於長兄,定能不負祖宗的榮光,對得起河東軍將和百姓。


    卻沒想到,最終會是這樣的場景。


    在他自以為是撇清幹係,派人滅口的秋夜裏,帶著半身酒氣,毫無防備的被推到眾人跟前,扒光底細。


    鐵青的臉上隱隱漲起了暗紅,他竭力撐著叔父應有的氣勢。


    側廳裏忽然陷入安靜。


    武將們神色各異,或是憤怒、或是惋惜、或是不可置信。


    謝珽的臉上卻隻有慣常的冷沉。


    “元夕夜的刺殺,也是你唆使兄長,暗中給他方便引刺客入城,欲借劍殺人?”


    謝礪沒有否認,“是。”


    “那好。”謝珽忽而拂袖,轉身回到側廳正中的圈椅裏,端正坐了上去,道:“二叔既願擔當,省了不少口舌。難得眾人齊聚,當著三叔和諸位將軍的麵,請二叔說清前因後果,免得往後深查,費時費力。”


    冷沉的雙眸不帶情緒,巋然端坐的身姿卻如峰巒挺拔,帶著數年負重前行曆練出的威儀。


    謝礪深深吸了口氣。


    ……


    萬事開頭難,但隻要扯破了口子,後麵便能順理成章。


    何況謝礪還拖家帶口。


    事發之前,他曾雄心勃勃謀劃萬種,如今落到這田地,顯然已沒了任何逆風翻盤的希望。壯誌野心盡數消磨,謝礪交代到一半時,最初的驚怒漸漸平複,也想起了府裏的妻兒,怕他們被帶累得落入萬劫不複。


    遂坦白招認,未做多餘贅飾。


    挪用軍資、豢養刺客、借謝瑁之手刺殺謝珽,三樣罪名早已翻出,否認逃避都無濟於事。他不願讓謝珽心生不滿,追著徐守亮盤根問底,查出其餘不該袒露的事情,遂將經過悉數說清楚,末了,重重歎氣垂首。


    “所有的事,都始於我的野心。”


    “如今既已暴露,我也不做辯解,認罪就是。隻不過這些事都是我獨自策劃,與你二嬸、瑾兒、淑兒和玿兒都不相幹。”


    聲音低落下去,帶了幾分疲憊。


    滿廳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在長長的自白後,縱然有人恨他挪用軍資、有負將士,滿腔怒意未消,卻也有人心生感慨,甚至神情中流露惋惜。


    畢竟,謝礪也曾叱吒沙場。


    論戰功論資曆,在場眾人裏,除了蕭烈之外,就連與武懷貞都要遜色幾分。


    若謝珽當真有三長兩短,他恐怕也能名正言順的接過王爵軍權。


    京城裏皇子奪嫡,有父子相殘之事,侯門公府裏爭奪爵位,也不缺陰謀詭詐。汾陽王府既有爵位又有軍政大權,論其分量,僅遜於那座九五之尊的皇位,惹人覬覦也在情理之中。


    謝礪原本也是鐵骨錚錚的悍將,落到府宅內鬥的窠臼,未免可惜。


    不知是誰輕輕歎了口氣。


    針落可聞的安靜,唯有風聲輕輕拂過廊下,吹動簷頭鐵馬輕響。


    像是沙場上遙遠的殺伐。


    謝珽等了片刻,才道:“都說完了?”


    “是。”


    “半點都沒遮掩?”


    “或許有言語未盡之處,那也是我疏忽的細節,並無旁的。”謝礪沒把話說得太死,隻道:“三樣罪名我都認。挪用軍資、豢養刺客、行刺王爺都是死罪,當初瑁兒以死謝罪,如今你如這樣判罰,我也甘願領受。”


    心灰意冷的語氣,反倒有了幾分坦蕩。


    謝珽眸中掠過哂笑,環視眾位。


    “諸位將軍如何看待?”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間沒人敢胡亂獻言。


    畢竟,這不止是河東軍中的事,也牽扯了王府裏的私人恩怨。比起服毒自盡的謝瑁,謝礪的罪名自然重了許多,但兩者的情形卻又迥然不同。隻因謝礪曾帶兵殺伐、出生入死,也是拿著性命一路前行,用滿身傷痕舊疾和一腔熱血,換來如今的軍功。


    與他一道從軍的人,如今多半已零落,沙場埋骨。


    譬如戰死的靖寧縣主和老王爺謝袞。


    有人馬革裹屍,有人隻留衣冠塚。


    這一路浴血殺伐,為了邊塞安穩和河東的安定,謝礪吃過的苦頭並不比任何人少。論戰功威望,在場除了蕭烈和後起的謝珽,旁人無從與他比肩,就連謝巍也不能。


    鐵骨悍勇的武將們,固然憤怒於他的陰險私心,卻也敬佩這些曾站在最前麵帶人衝殺的老將。


    論罪名,合該處死謝罪。


    但連同蕭烈在內,沒人能說得出這種話。


    因他們都是親自從沙場走來的,知道那赫赫戰功到底意味著什麽,這甚至與身份無關,隻為那份九死一生的經曆。


    滿廳鴉雀無聲。


    最後,還是最有威望的蕭烈站了起來,“這些罪名,無論按軍法還是律例,都當處斬。但他——”老將軍看著謝礪,神情複雜至極。若犯事的是自己,他定會毫不猶豫的求死以正軍法,但換成謝礪……天人交戰,他終是拱手道:“須嚴懲不貸,但求留他一命。”


    “末將自知此議有違軍法,甘願領受責罰。”


    亦有人鐵心剛骨,“軍法如山,不容輕易違背。有功當賞,有罪當罰,誰都不能例外。”


    擲地有聲的話,引得一些人暗自頷首。


    也有人心生不忍,覺得謝礪牽扯軍法的是挪用軍資,其餘兩項,當按律例論處。而律例與軍法不同,法理之外可有人情,可由王爺定奪。


    陸續出聲,都憤慨憎恨謝礪的行徑,細微處卻仍有所不同。


    謝珽沉默聽完,最終看向謝礪。


    “罪名理當處死,但幾位將軍寧可違背軍法也願為二叔求情,看的是這份戰功。二叔,衝著這份情義,你也該坦誠一次,據實相告。”


    極平靜的語氣,彷如勸說。


    謝礪瞧清眾人態度後,便知以謝珽的性情,定不會真的要了他性命。見謝珽仍步步緊逼,忍不住抬頭,目中微露鋒芒,“三樣罪名我都已承認,按律處死便是,何須贅言!士可殺不可辱,何況你我!”


    話音落處,旁人亦神情各異。


    尤其是幫著求情,覺得該法外開恩饒謝礪性命的幾個,都忍不住看向了謝珽。


    謝珽起身,眸色沉濃如墨。


    “勾結誠王的事,為何匿而不提?”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微怒。


    眾人的目光幾乎在一霎時便齊齊投向了謝礪。無論蕭烈,還是心生不忍求情的武將,都以為謝礪走到這般地步,必定是盡數吐露了的,打死都沒想到還有旁的。此刻遽然望過去,正好將謝礪的神情看了個清楚明白——


    勃然色變,甚至於慌亂。


    這反應太過明顯,可見謝珽所言非虛。


    那一瞬,蕭烈的臉上迅速的浮起了濃濃的失望。


    徹頭徹尾的失望。


    磨盡他對謝礪的最後一絲敬重與惋惜。


    對麵謝礪張了張嘴,完全沒料到謝珽竟然連這事都查到了。畢竟,作為交易送給誠王的那批刺客離開崢嶸嶺後,便由徐守亮親自引路離開,交由誠王的人帶走,伺候與崢嶸嶺再無交集。背後緣故,即便劉照也絲毫不知。


    謝珽怎會連這都知道!


    驚愕與恐慌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謝礪甚至膝蓋一軟,忙伸手扶住桌沿。


    而謝珽已看向了謝巍,“有勞三叔。”


    角落裏,謝巍一直沉默端坐,不管朱九陳述實情、謝礪講述經過,還是眾將問罪、求情,他都沒開口說話。直到此刻,他才站了起來,身上穿著潑墨的磊落青衫,玉冠下眉目霜颯端方,是一貫的風清月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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