暈了幾回後,她也不敢再跟自己為難,竭力不去想那些糟心的事,隻在嬤嬤的服侍下喝藥歇息。


    隻是身子驟然虛弱,迥異於往常。


    兩位郎中守在榻邊寸步不離,讓她多睡會兒養精神。武氏瞧著沒了凶險,暗自鬆了口氣,讓謝珽自管去忙,不必在這裏耽擱。


    謝珽惦記著的卻是阿嫣。


    查出那些居心歹毒而藏之極深的藥丸時,她其實也受了極大的驚嚇。夜裏哪怕有謝珽陪在旁邊,卻還是被噩夢驚醒了兩回,整夜都沒歇息好。今日又跟著勞神,別說好生歇息,連飯都沒怎麽用。


    這會兒眾人圍坐,她的氣色也不太好。


    謝珽站在廊下,朝她招了招手。


    阿嫣起身走過來,高髻珠釵,黛眉秀目,裙衫盈盈搖動之間,腳步都有點虛浮,卻仍竭力掩住眼底的疲憊。到了他跟前,目露憂色,低聲道:“祖母病成這樣,今晚的中秋賞月自然辦不成了。夫君這兩日操心後宅,想必積壓了許多公務,先去忙吧。”


    “你呢?”


    謝珽的指腹摩挲過她柔軟臉頰,覺得自打曾媚筠診出她被投毒的事情後,她這張臉都似瘦了一圈。


    阿嫣勾出笑意,“我得在這兒陪著。”


    “祖母既已醒轉,想必不會再有岔子。這裏有母親照應,你先回去歇會兒。”謝珽躬身,鼻息落在她臉上,“瞧這眼睛,都快熬出青眼圈兒了。再熬上半晚,怕是就救不回來了。”


    “有、有嗎?”阿嫣有點慌。


    謝珽壓住唇角,“確實。不信你問玉露。”


    旁邊玉露嘴巴張了張,卻沒敢逆謝珽的意思,隻睜眼說瞎話道:“顏色是深了些。”


    這般說辭,難免令阿嫣沮喪。


    畢竟她才十六歲,從前興致高昂時跟徐元娥徹夜遊燈不眠不休,哪怕身子勞累,也沒熬出過烏眼圈兒。如今這樣虛弱,著實得好生補補了。


    不過沮喪是一回事,該做的事情卻不能落。


    老太妃病倒了躺在榻上,她身為孫媳,又是謝珽的王妃,原該替婆母撐著場麵,代婆母盡孝侍奉。這會兒武氏都沒喊累,她若躲回去偷懶補眠,哪怕婆母肯體諒,旁人又會怎麽想?


    既然打消了和離之念,這些事就得周全。


    她搖了搖頭,“祖母還病著,這點事兒不打緊,熬過今晚再說吧。夫君自管去忙,不必管我。”


    強撐的小模樣著實招人心疼,謝珽才不在乎那些虛禮,見她心存顧慮,索性抬步入廳,向武氏道:“案子雖已審結,仍有許多文書雜事要處理,不宜耽擱。此事與阿嫣牽涉頗深,我先帶她去書房處理。祖母這邊,有勞母親費心。”


    這話冠冕堂皇,自然是說給別人聽的。


    武氏哪能猜不出謝珽的打算?


    若在尋常,老太妃病成了這樣,孫輩確乎該在榻前盡孝侍奉,不宜太嬌氣。


    這回的情勢卻迥然不同。


    若要細論,鄭家那些歹毒野心和膽大妄為的手段,多是老太妃養出來的,甚至今日被氣病也是咎由自取。阿嫣原就為這事擔驚受怕,熬得沒了精神,沒怨怪長輩昏聵招致內禍已是很懂事了,實在無需苛求。


    遂默契地道:“我剛也想說。照月堂有我就夠了,這麽多人照料著,不必擔心。倒是鄭家的案子牽扯不少,文書卷宗務必細致。你剛從京城回來,積壓了許多事,未必能騰出空暇。這回查案,多賴阿嫣細致聰慧,也最知詳細,她幫你料理此事能更妥當些。”


    說著,朝阿嫣笑了笑,“快去吧。裏裏外外,卷宗多著呢。”


    母子倆一唱一和,說得煞有介事。


    就連阿嫣都有點信了,應了婆母之命,隨謝珽離開。


    旁人不疑有他,倒是留意到了鄭家。


    ——先前老太妃暈厥,眾人都忙著關懷病情,輕重緩急有別,誰都沒敢揪著暈厥的緣由刨根問底。這會兒暫且得閑,老太妃又喝了藥不讓打攪,最初的兵荒馬亂過去後自然想問問底細。


    高氏最先開口,笑問鄭家怎麽了。


    武氏自然不會隱瞞,將鄭吟秋祖孫倆的惡行道明。既是澄清事實,免得生出謠言,也算敲山震虎,讓人瞧清春波苑如今的分量。


    眾人聽了俱自驚愕不已。


    ……


    外書房裏,阿嫣反倒得了閑。


    謝珽所謂的文書,交給徐曜的屬下就足夠,她進了書房後徑直被領進謝珽起居的那間。


    侍衛抱來卷宗,名曰複核。


    實則辦事的是老手,文書寫得條理清晰證據分明,十餘年來從未出過紕漏,更無須阿嫣這個外行費力複核。


    她的任務隻有吃飯和睡覺。


    飯食是早就備好的,嬤嬤從春波苑那邊裝了一食盒過來,外書房裏也有備的晚飯,加上本就有的月餅瓜果,已是十分豐盛。謝珽原本要派徐曜去外頭酒樓再買幾樣,阿嫣覺得太張揚了不好,給攔住了。


    饒是如此,濃鬱的肉湯、酥香的肉絲、鮮嫩的蒸魚、應時的蝦蟹、青脆的菜心擺在一處,亦足以大飽口福。


    阿嫣心頭一樁大事卸去,這會兒胃口大開,瞧著滿桌佳肴,很有食欲。


    謝珽坐在身側,用飯之餘,順手為她剝蝦拆蟹。


    許嬤嬤在旁暗自咋舌。


    畢竟,以謝珽襲爵後的冷硬忙碌姿態,用飯時慣常是被人伺候照顧的。他這般耐心周到地照顧旁人,哪怕是在半年之前都難以想象。


    不過看久了,又好像挺順眼的。


    都說百煉鋼化成繞指柔,王妃生得這樣漂亮,性子也溫柔可親,讓王爺生出憐惜疼寵,似也在情理之中。


    老樹開花,可喜可賀。


    許嬤嬤笑眯眯的,又親自去了鋪床,待阿嫣用完飯漱了口,稍稍歇息之後喝了藥,服侍她睡下。


    謝珽則回外間,先去處置公事。


    亥時初,阿嫣小歇睡醒,惦記著婆母的辛勞,有點兒躲不住,趿了軟鞋到外間去尋謝珽。彼時內間滿室昏黑,外頭卻是燈火通明,隔著兩重簾帳,陸恪和徐曜正在稟事。


    阿嫣沒好打攪,從簾縫裏探頭望外。


    陸恪和徐曜背對著,都沒太留意,謝珽卻一眼就瞥見了簾帳後探頭探腦的人兒。他毫無征兆的起身,扛著下屬詫異的目光,徑直走到簾帳旁,微微俯身,“餓了?”


    “不是。想問問時辰。”


    阿嫣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悄悄話,“睡了一覺精神多了。母親也累了整日,我想去照月堂替替她。”


    “不必。”謝珽揉揉她腦袋,“照月堂剛遞來的消息,祖母已經好了許多,今晚二嬸在身邊照看,母親也回去睡了。你若不困,隨便挑些書看,若困了,就接著睡吧。”


    “那我去睡了!”阿嫣徹底放心。


    ……


    一夜好眠。


    醒來時天光明亮,簾帳長垂。


    謝珽昨晚不知是幾時歇下,這會兒鼻息悠長。秋日清晨柔和的陽光從紗窗斜照進來,闖入窗畔簾帳,鋪在床榻枕衾。他睡得很熟,胸膛沐浴在陽光裏也絲毫不知,右臂攬著她充當枕頭,左手搭在腹上,被日頭籠了層淡淡的光芒。


    他的手很好看。


    幹淨修長,骨節分明,勁瘦而不失力道。


    這雙手能文能武,曾執韁提劍在沙場血腥殺伐,也曾在箭雨中護她周全,會頒發政令牧養百姓,也會在揖峰軒裏捏出古拙有趣的泥塑,在月夜窗畔撥動箜篌絲弦,流露出冷硬外表之下的些許柔腸和塵封許久的少年心性。


    阿嫣曾想過,她將來定要嫁給讀書人。


    哪怕沒有祖父的高風亮節,也該有詩才秀懷,溫和可親。


    卻原來兜兜轉轉,遇到的竟是他。


    心思在晨光裏有些慵懶,她伸手輕輕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陽光灑在手背,錦衾亦被曬得微暖,她的指腹輕輕摩挲過他指尖,沿著骨節徐徐而上,到了指根又摩挲而回,溫暖簡單卻樂趣無窮。她忽然想起來,謝珽在京城時就常這樣擺弄她的手,似把玩不盡。


    原來喜歡一個人,會如魚遊水,自得其樂。


    他的手指,他的臉龐,他的胸膛,每一處皆可摩挲把玩,如同墨色濃淡的畫卷,樂趣無窮。


    阿嫣忽然就想起他勁瘦的腰腹。


    那弧線也極好看,筆墨未必能夠勾勒。


    她遲疑了下,偷偷將手縮回,怕吵醒謝珽,她也沒敢太明目張膽,隻仗著清晨天暖,輕輕掀開錦被。


    果然,他的寢衣是鬆散的。


    賁張的輪廓清晰分明,日頭下尤其顯眼,她沒敢碰,隻隔著半寸的距離摹畫輪廓,仿佛提筆描摹河山。腦海裏,卻無端浮現起先前刻意回避的畫麵,在剛回到河東的那座官驛裏,她的手被謝珽鉗製著,燭光照在男人身上,晶瑩的薄汗令她幾乎不敢睜眼。


    心頭驀的一跳,她下意識收回了手。


    謝珽卻不知是何時醒的,眼疾手快的撈住,反手將她困在懷裏。


    困意早已消去,他的雙眸已然泓邃。


    頃刻之間,天旋地轉。


    “昨晚嬤嬤傳話說祖母已然無恙,按郎中的調養幾日便可。”


    大清早剛睡醒來,他說的竟是照月堂裏的事。


    阿嫣有點懵,點了點頭。


    謝珽又道:“昨晚的中秋家宴落空,鄭家出了事,祖母近來也沒心思再折騰,會叫表妹過來陪伴幾日。二叔過些天會回來,母親說,她安排了後日出城小住,補上賞月。去溫泉散心,還是山裏看秋葉,你來定。”


    “唔。”阿嫣不知這事和謝礪回府有何關係,瞧他剛醒來就將她困在懷裏,又一本正經的說這些,摸不清他究竟意欲何為,依舊犯懵。


    謝珽接著問:“你想去哪裏?”


    “先、先看秋葉,再去泡溫泉?”


    “好。”謝珽的氣息落在耳畔,目光在她眉眼間繾綣挪過,眸底暗湧漸濃時,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喉結滾了滾,是吞咽口水的聲音。


    阿嫣覺得他不太對勁。


    她試著搡他的胸膛,“日頭這麽高,時辰已經不早了。夫君既醒了,不若起身用飯吧?”說著話,就想坐起身,從他火苗躥動的注視中逃開。可惜還沒撐起來,就被謝珽按了回去。


    旋即,他的吻落到了耳畔,“你方才在做什麽?”


    低啞的聲音,摻雜意味不明的調侃。


    阿嫣臉上霎時騰起緋紅,訥訥的解釋道:“就是覺得夫君的手……好看……所以……”


    “我是說掀開被子之後。”謝珽咬她耳尖,帶了幾分低笑,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時,親吻亦挪到了漸添嫵媚的眼角,含糊道:“上回教你的事,還記得嗎?”


    怎麽會不記得呢?


    驛館重逢的那天夜裏,他曾將盧嬤嬤教過的事情身體力行的教了一遍,稱之為枕邊教妻。


    阿嫣心頭劇顫,回想起次日酸痛的手臂,下意識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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