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珽回過身,不置是否。


    誠王才經曆過極度的驚懼與痛楚,將真話盡數吐露後,好容易撿回性命,在這間與世隔絕的石室裏,下意識有點相信此刻的言語。他又覺得哪裏不對勁,追問道:“你為何要殺徐元傑?”


    謝珽回過頭,半個字都沒說,隻留下個諱莫如深的眼神,而後推門離去。


    誠王相信與否並不重要。


    反正兩句話的事罷了,若能禍水東引,栽到吉甫的頭上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無所謂。


    臉皮已然撕破,若朝廷有能耐追究,憑著他擅自調兵橫掃隴右、宮宴上襲擊皇子的罪名,便可興兵問罪。若沒能耐,便是誠王回去抱著永徽帝的腿哭訴今日遭遇,狗皇帝氣得七竅生煙,也沒本事追到魏州來算賬。


    皇權既已傾塌,則隻憑本事說話。


    謝礪的險惡居心已是昭然,剩下的事情裏,最要緊的是嶺南節度使魏津。


    ……


    石室之外秋高氣爽。


    謝珽撐開袍袖,任由瑟瑟秋風灌入衣領脖頸,驅散方才的滿心陰鷙。


    三叔謝巍跟在他的身後,跨出門檻時,輕輕吐了口氣,忍不住抬頭望向湛藍高遠的天際——那裏碧空澄澈,流雲聚散,不摻任何雜色,更沒有藏在人心裏的波譎雲詭。


    他看著謝珽的背影,心裏有點複雜。


    論理,他是庶出的叔叔,謝礪才是血緣上最親近的那個。年少的時候,謝礪與謝袞也曾意氣風發,如同今日的謝珽與謝琤,唯有手足之情牽係,彼此愛護扶持。誰知這麽多年走過來,謝礪終究是生了異心。


    所有的證據環環相扣,誠王之言無需懷疑。


    元夕夜的那場刺殺震驚王府,是謝瑁擔了罪責,在家祠裏服毒自盡。或許謝瑁至死都不知道,他能尋到崢嶸嶺的刺客,將那些此刻安然無恙的引入城中,背後是謝礪在推波助瀾。甚至謝瑁年幼時,仆婦哄騙挑唆的那些話……


    謝巍但凡深想,便覺心驚。


    被至親的人謀害性命,這感覺總歸是極差的。


    他尋不出合適的言辭寬慰,隻伸手在謝珽肩上拍了拍,“河東軍將自有剛烈血性,最不屑狗苟蠅營。哪怕是跟二哥交情最深的裴緹,也瞧不上賣主求榮之輩。公道自在人心,他這樣違抗大哥的遺訓,誰都不會姑息。”


    “多謝三叔。”


    謝巍笑了笑,“你既襲了爵位,河東和王府的前程就都壓在你肩上,這幾年的功勳苦勞,所有人都看在眼裏。當時大哥驟去,大嫂和你屬實不易。如今既有隱患,自當早些除去,若要我做些什麽,隻管招呼。”


    兩人雖分屬叔侄,年歲相差其實不到十歲,謝珽年幼時,也沒少跟著正當少年的謝巍調皮。


    如今三叔清正爽颯,終歸令人欣慰。


    謝珽拱手,神情間添了幾許敬重,“畢竟是家宅內鬥的事,隻要三叔不生疑慮,行事便能容易許多。捉捕誠王的動靜不小,未必不會有人摸過來。我會繞路誘走那些尾巴,阿嫣那邊,還望三叔稍加照拂。”


    “放心。”謝巍頷首答應。


    ……


    商量既畢,謝珽先行動身離開。


    謝巍則換回來時的劍客打扮,藏入山中,待夜裏安靜些了,才策馬離開。疾馳晝夜,追上阿嫣的車馬後,也未現身露麵,隻不近不遠的跟著,算是幫陳越壓陣。


    謝珽這邊七彎八繞,亦順利脫逃。


    踏進梁勳的地界之後,京畿那些尾巴就再也無力滋擾,謝珽尋了處小客棧棲身,安頓之後的事。


    徐元傑被查出底細,無異於京城裏埋藏最深的大魚浮出水麵,他所吐露的關乎吉甫的眾多秘密,比滿京城眼線暗裏查探許久還管用。那些東西都是吉甫的斑斑罪行,未必能撼動朝堂根基,此刻謝珽更感興趣的,卻是嶺南節度使魏津。


    此人草蛇灰線,那麽早便有了攛掇皇位之心,走了徐元傑這麽一顆絕妙的棋,也算城府極深。


    若無恩怨,謝珽也能敬他幾分。


    可惜魏津居心叵測,借著徐元傑的手,挑唆吉甫生事,攛掇著永徽帝奪走了謝袞的性命。


    這就不能忍了!


    隨行的人裏,陸恪和徐曜都是王府的左膀右臂,不宜隨意調動。莫儔卻是在京城潛伏很久,極擅掩飾偽裝、刺探消息的。這回為免謝珽出岔子,他一路護送到宣武地界,謝珽索性免了他回京的麻煩,讓他留半數人手在京城,盯著朝堂動靜即刻。


    至於莫儔,則帶人折道南下。


    “徐元傑死後消息必會傳回嶺南。”謝珽坐在桌邊,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隨意勾勒,“京城裏那些人,算上皇帝、吉甫和幾個皇子,沒人知道徐元傑背後的主子。誠王縱然知道徐元傑死於我手,也不知該把消息給誰。這空隙裏,正可借機行事。”


    莫儔立時猜出意圖,“栽給吉甫?”


    “吉甫素有狡詐陰險之名,從前雖蒙在鼓裏,算徐元傑僥幸。這次吉甫拉攏河東,徐元傑背著他大肆抹黑,吉甫順蔓摸瓜揪出這個叛徒,也在情理之中。他被欺瞞利用十幾年,盛怒之下殺了徐元傑,有何不可?”


    “京城那邊,將魏津在南邊的那些動作透露給吉甫,於咱們有益無害。”


    謝珽說罷,抬眸看向陸恪。


    陸恪會心而笑,“吉甫盤踞朝堂多年,被人這般利用玩弄,得知後必定大怒,哪怕不敢聲張,必定也咽不下這口氣。而至於魏津,尾巴都被人拽了出來,難免自危,想再如從前那般藏在暗處借劍殺人就很難了。”


    “他以後的路,不進則退。”


    這樣的推演與謝珽全然相同。


    他點了點頭,蘸水的手指又指往別處,“魏津躲在暗處,想借流民打進京城,他坐收漁利。一旦流民事敗,吉甫便可會調轉矛頭,去找嶺南算賬。即便吉甫忍得住,魏津身邊總有急功近利的,老底都被掀了,豈會坐以待斃?”


    莫儔聞言,有點猜到他的打算,隻是不敢確信,遲疑道:“王爺的意思是……”


    “逼他稱帝自立。”


    謝珽的臉上,漸漸籠了肅色,“流民之亂皆因他而起,這樣的靶子,怎能不豎起來?”


    比起河東的不敬和威脅,魏津這回攪出的禍事與謀逆毫無二致。若朝廷計較,魏津無路可退,隻能舉兵而起。若朝廷無力清算,則可見其庸碌無能之極。魏津這局布了十來年,參與其中的人垂涎天下已久,即便魏津想按兵不動,旁人難道都能忍得住?


    一旦火苗燒起來,被情勢裹挾著前行,便是騎虎難下。昔日魏津想在朝堂和河東之間煽起的那把火,可數倍奉還於嶺南。而這口子一開,許多事便可順理成章了。


    謝珽並不怕率先起兵。


    但若能讓狗皇帝和魏津那狗賊先交鋒,何樂而不為?


    莫儔領會其意,當即悄然南下。


    謝珽則照常趕路,漸漸追上阿嫣的隊伍。


    ……


    此時的阿嫣,已經進了河東地界。


    既到了謝珽的地盤,途中安危便無需憂慮,陳越雖仍繃著精神不敢有半分懈怠,玉露和玉泉卻比先前輕鬆了許多。


    唯有阿嫣,臉上漸添愁色。


    想到王府裏潛藏的暗湧,她多少有點頭疼。


    這日傍晚在官驛下榻,無需再如從前般隱瞞身份,王府的名頭亮出來,阿嫣自是被安頓在最好的屋舍,由陳越帶人在屋外把守。前來接應的人亦分隊巡邏,將這處小小的院落看護周密。


    阿嫣用過飯後歇了會兒,先去沐浴。


    這一路雖風平浪靜,因天下情勢漸亂,宣武地界亦有盜匪橫行,她心裏始終有根弦繃著,晚間亦睡得極輕,飲食起居一切從簡。此刻浴桶裏香湯暖熱,她散發坐進去,任憑熱水蔓延過肩,隻覺渾身筋骨為之一鬆。


    桶沿上搭了段柔軟絲綢,遮住水中風光。


    玉露跪坐在後,幫她輕揉雙鬢。


    氤氳的霧氣彌散開,如瀑青絲拖曳在外,阿嫣闔眼養神,片刻後忽而開口道:“方才陳典軍說,王爺今晚會到?”


    “是這麽說的。”


    玉露單獨取了盆水為她沐發,香膏抹上去時,淡淡的香氣散開,她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道:“有件事情,奴婢怕王妃路上擔憂,一直都沒說。如今王爺既要來了,合該說出來,好讓王妃心裏有數。”


    “什麽?”阿嫣有點困。


    玉露手上頓了頓,低聲道:“離開別苑之前,王妃送司公子走的那會兒,王爺其實已經來了,隻是沒露麵。”


    話音未落,阿嫣猛地睜開眼睛。


    籠來的睡意霎時驚飛,她顧不得滿頭濕漉,扭臉詫然道:“你可瞧清了?”


    “當時奴婢站在亭外,看到王爺從荷池那邊過來的。那院裏的格局王妃都知道,過了荷池就隻能奔屋子裏來,沒旁的地方可去。他又沒再原路回去,除非翻.牆去隔壁院子,不然定得到涼亭附近。”


    “那是什麽時候?”


    “在奴婢去拿筆墨之前,有一陣子了。”


    阿嫣聞言,心頭猛的一跳。


    徐家那座別苑是何格局,她閉著眼睛都能畫出草木亭台。荷池那邊並無太多遮擋,她當時側坐著沒留意,玉露既瞧見了,定不會認錯。以玉露的性子,既瞧見謝珽回來,定不會視若無睹,她說沒瞧見謝珽沿荷池回去,必是看準了。


    那麽,謝珽為何沒露麵?


    下意識的,阿嫣想起了王府小院的那回。


    謝珽不會閑得沒事翻.牆,他的耳力又那樣好,想必是聽見了什麽,才會駐足不前,等司裕走了才露麵。


    她和司裕之間,自是坦坦蕩蕩,無需避忌。


    種種交情,謝珽也都清楚。


    但她當時和司裕說的話……阿嫣想起司裕的那兩個問題,隻覺頭皮一麻。


    從前她存有和離之心,特地花了小心思讓謝珽聽到那番言辭。然而時移世易,此刻得知謝珽可能聽到了她含糊不明的回答,心底裏不知怎的竟有點緊張。


    那句“不知道”是出自真心,她確乎不敢作保會不會長久留在王府。


    但落在謝珽耳中,難保他會怎樣想。


    尤其是他明明早就到了,卻始終沒露麵,直到司裕離開、她回屋之後,他才進了屋說要早點離開。


    阿嫣記得彼時謝珽的神情,端穩而疲憊,並無半分異常。是他沒聽到,還是聽到後暫且斂藏,沒在她跟前表露?


    她捏不太準。


    心裏萬千念頭閃過,阿嫣呆呆將玉露看了片刻,最後又轉過頭,照舊靠在浴桶上。


    “我知道了。”她閉上眼睛。


    遲疑的、畏懼的、擔憂的,最終都要麵對,盧嬤嬤總說夫妻間要磨合,有話不可悶在心裏太久,獨自胡思亂想有害無益。回到魏州後虎狼互伺,何去何從終究得拿定主意,讓謝珽聽見這些未必全然是壞事。


    她也很想知道,能不能為了他孤注一擲。


    阿嫣深吸了口氣,竭力平複心跳。


    待沐浴畢,將頭發擦得半幹,便換了件海棠紅的寢衣,先將被褥鋪好。又尋了謝珽待會要換的寢衣和明日的衣裳,疊好了放在床頭。而後,取了紙箋隨意描畫故地重溫的山水樓台,在桌邊等他趕來。


    夜色漸漸深了,燭台上蠟淚高堆。


    玉泉怕她畫晚了腹餓,去安排夜宵小食,玉露則陪在旁邊研墨說話。


    亥時已然過半,人語初定。


    客舍之外,忽然傳來男人熟悉的聲音,夾雜陳越拜見時的稟報之聲。旋即,陸恪、徐曜等人的聲音亦陸續傳來,甚至有小別後的笑語調侃,顯然這一趟安然無恙,十分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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