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嫣眯開條眼縫。


    謝珽鑽入錦被,傾身過去時胸膛幾乎將她籠罩,“臉色不太好,睡覺又蜷成一團,是生病了?”


    “就是有點累罷了,無妨。”


    阿嫣沒好意思說月事,隻將懷裏的湯婆子抱緊,擠出點笑意,“夫君快睡吧。”而後忍著一陣陣襲來的幽微疼痛,縮成蝦子。


    外麵雨聲更濃,細密敲打竹葉。


    仲春的時氣已頗暖和,屋中炭盆撤去,尋常睡著不覺得涼,然而今夜陰雨驟寒,哪怕玉露特意換了厚錦被,小腹處卻像是被雨水泡著,疼痛斷續不絕。尤其是湯婆子漸冷,沒了暖熱之後痛感便尤為明顯。


    她睡不著,捂住小腹輕輕翻身。


    男人的手便在此時覆上了她的額頭,沒覺出發燙,便拿指頭碰了碰她手臂,“睡不著就抓著我。”見阿嫣沒吭聲,竟自握住她的手。這一摸,才覺得她指尖比平常冰涼些,並非被窩裏焐暖的樣子,不由睜開眼睛,“真病了?”


    “沒生病,就是有點疼,女兒家每月都……”阿嫣低聲說著,覺得他那隻手實在暖和,有點貪戀的將另一隻手也覆上去。


    謝珽五指微縮,心頭隨之跳了跳。


    閨幃之事,他多少知道一些。


    覺出少女的羞窘與尷尬,他閉上嘴巴,隻往裏挪了挪,毫無征兆的伸臂將她勾進懷裏,令她的後背貼在胸膛。


    常年習武的人,血氣方剛,身體像個小火爐似的,隔著兩重寢衣都能覺出暖熱。窗外寒涼的雨氣似被隔絕開,暖熱蔓延至全身時,阿嫣因寒涼疼痛而蜷縮著的身子終於舒展了些。隻是小腹處仍舊不舒服,打著結一般,痛感幽微不絕。


    謝珽的手無師自通的搭在了她的腰上。


    “是這裏痛?”


    “小腹。”阿嫣覺出他掌心漸熱的溫度,整個人被男人的氣息包裹時,暗夜裏無端有點心跳淩亂。她不太自在地往外挪,察覺謝珽的呼吸不似方才平穩,剛想說抱著就夠了,誰知那隻手遊弋往下,就往她小腹上貼了過去。


    阿嫣大驚,忙將那隻手按住。


    謝珽動作微頓,旋即低低的笑了起來,“慌什麽,怕我吃了你?楚嫣——”他堂而皇之的將手掌捂在她小腹,熱騰騰的暖意自掌心渡去,充當取暖的小火爐。頭頸相貼時,氣息也隨之挪到了耳畔,“我是瞧你冷得可憐,才幫你焐焐罷了,沒打算做別的。你這小腦袋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莫非你以為……”


    昏暗床帳裏,他瞧著少女漸而泛紅的耳廓,意有所指。


    阿嫣簡直想鑽到床榻底下去。


    方才那一瞬,她確實以為謝珽是起了旁的歪心思,下意識就給摁住了。此刻他惡人先告狀,打著光風霽月好心幫忙的招牌,故意把罪名栽到她的頭上,說得好像她多胡思亂想似的。


    那低笑實在可惡,阿嫣惱恨之下,忍不住掐他胳膊。


    謝珽覺出她的懊惱,見好就收。


    “好了好了。”他存心逗她,瞧出懷裏的人並非心如止水,已是頗為滿意。語氣遂恢複了一本正經,將腦袋往後仰了仰道:“後日我得上戰場,明日還有得忙,須早起安排。快睡吧。”


    阿嫣聞之愕然,“上戰場?”


    “嗯,明日細說。”謝珽將她偷偷挪出去的身子往懷裏勾了勾,闔眼道:“老實待著,別打擾我睡覺。”


    阿嫣抿了抿唇,果然不敢動了。


    ……


    翌日,謝珽大清早起身,在外書房處置了些瑣事後,踩著辰時末去了長史府。


    賈恂與幾位親信的文官武將均已到了。


    謝礪也被請了過來。


    門窗悉數掩上,外麵侍衛把守著,屋中唯有參與此事的要緊人等。


    謝珽將掛在牆上的輿圖展開,先指著京城和南邊幾處州城,道:“去歲雲南流民生亂,那邊故意放任,暗中唆使流民北上,已經占了思州等數座州城。安南都護府袖手旁觀,黔中那位又是眾人皆知的廢物,朝廷已派兵平亂。以諸位之智,想必能猜出戰果。”


    在場眾人都是王府親信,清楚禁軍那點底細,亦知這場仗朝廷是勉為其難,為保京城皇家的威儀硬撐氣勢,實則外強中幹。


    屆時要麽落敗自曝其短,要麽虛耗財力掏空國庫,反正都落不著好。


    眾人皆無異議,謝珽遂劍指隴右。


    “鄭獬屢次挑釁生事,狼子野心已是昭然。前次揮兵東進,拿下高平城卡住了咽喉門戶,刀都架在脖子上,鄭獬卻仍不安分,實為大患。臘月巡邊時我已去過隴州,探了鄭獬的老底,外實內虛。”


    這事先前少有人知,如今說出來,立時有人猜到了他的打算——


    “王爺是想趁京城無暇顧及,借機拿下隴右?”


    “鄭獬虎視眈眈,不勝其煩。”


    謝珽說著,將上回探到的隴右虛實大致言明。


    河東麾下的武將多半身經百戰,文官雖未必親赴沙場,能被謝珽召到跟前的,卻也曾以謀士、司馬等身份參與過戰事,絕非軟弱怯戰之人。上回謝珽以高平之戰震懾宵小,也令軍中士氣更盛,如今他要奪取隴右,勝算不少。


    亦有人擔心師出無名,很快商議敲定。


    半個時辰後,眾人再無異議。


    謝珽遂看向了二叔謝礪,“此次出征,仍由我親自掛帥,周老將軍、裴將軍隨我出征,力求速戰速決。三叔巡邊已久,該換回來歇一陣,邊防之事,就托付給二叔了——隴右戰事一起,北梁或許會派人試探,還請二叔嚴加防守,勿令關隘有半點疏漏。”


    “邊防是頭等大事,須二叔親自前去,才能放心。”


    聲音沉肅,神情亦極為鄭重。


    謝礪的眸色卻微微一緊。


    在外人看來,這樣的安排確實妥當。


    河東的立身之本是邊防,即便這兩年安穩無事,巡邊之事仍未懈怠,一貫由謝珽和兩位叔叔輪著來,親自率兵巡查,從無間斷。


    但於謝礪而言,這回的安排卻有點蹊蹺。謝珽率兵直搗隴右,帶了周烈和裴緹前去,將親善於用兵的舅舅武懷貞留著沒動,又讓謝巍返回魏州穩住後方,將他調去巡邊,看似委以重任,實則有點充任閑職的意味。


    ——除非北梁真的舉兵來襲,否則,他既沾不到攻打隴右的戰功,亦遠離魏州,困於巡邊之事。


    謝礪不動聲色地瞥了眼裴緹。


    那位恍若未覺,因在別苑時已知曉且議定了此事,隻將目光落在輿圖上。


    武將麽,終是以戰功安身立命。


    鄭獬那點底細上回高平之戰時已能窺出,此次哪怕不至於將對方一擊而潰,所向披靡,打勝仗是毫無懸念的。裴緹想隨謝珽同去,也算情理之中。


    爵位擺在那裏,謝礪即便是謝珽的叔父,又有更老的資曆、更多的戰功,卻也隻能聽從調派。這般情勢下,若還推辭,未免令人起疑。遂拱手道:“王爺放心,邊防事關重大,屬下定不辱命。”


    “有勞二叔。”謝珽臉上波瀾不驚。


    事情就此敲定,因後日就要啟程,眾人散了各自去準備。


    魏州城外,周希逸亦悄然動身。


    比起河東北拒強敵,時時操練的雄兵烈馬,劍南的兵力不算太強盛,勝在坐擁天險。若非鄭獬此人半瓶子水晃蕩,覬覦劍南的豐美物產和高峰險嶺,常在兩方交界滋擾試探,周家未必願意摻和此事。


    這回議定聯手打隴右,周家也是選了打邊鼓,虛張聲勢從後夾擊,令鄭獬首尾不能相顧,分走些兵力即可。


    屆時,謝珽自可長驅直入。


    而今既已定了攻敵之策,連同鄭獬自取滅亡後如何分羹都商議齊全了,周希逸在魏州無事可做,須盡快複命。為免路上出岔子,他仍讓隨從的人手尾隨在後,他隻帶了影衛在旁邊,易容改了身份單獨走——這樣的把戲他極為拿手,且樂此不疲。


    臨走前站在山巔回望,魏州城盡收眼底。


    這趟來魏州,確實收獲頗豐。


    不止見識了謝家治下的太平氣象,商議軍策時,也算領教了謝珽和親信武將的風采,頗為佩服。


    更何況,還碰見了個貌美姑娘。


    當日安靜巷口裏,馬車側簾掀起時少女的眉眼曆曆在目,雖打扮得素雅,容色卻極為穠麗。那樣的容貌,哪怕在京城也尋不出幾個,更別說她神情嫻雅,氣度高華,實在是萬裏挑一的美人兒。


    待嫁妙齡尚且如此,不知嫁人後姿容盛放,金裝玉裹的打扮起來,會是何等明豔照人。


    可惜身份未明,見不著了。


    周希逸頗覺遺憾,心裏暗自歎了聲,撥馬疾馳而走。


    ……


    春波苑,阿嫣自然不知這些。


    ——哪怕知道了,也不至於當回事。眉眼姿容是父母賜予,在京城時她就沒少遭覬覦,隻不過太師府的門楣護著,沒人敢放肆罷了。天底下美人如雲,各有曼妙風情,總不至於上街都戴帷帽遮著,這種事都習以為常。


    此刻春濃花媚,她心裏惦記著謝珽。


    上回謝珽出征時她尚且沒見過浴血爭殺的景象,哪怕為之懸心擔憂,也不至於怎樣。


    如今卻不同了。


    元夕夜刺殺時的凶險與血腥,如今想起來都覺心驚膽戰。她仍清晰記得謝珽踉蹌著走到她麵前時的模樣,渾身上下皆是斑斑血跡,冷硬的臉上亦有駭人的血痕。毒性侵入肌體,他疲憊得如同強弩之末,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跪倒後撞在了她懷裏。侍衛擠出毒血時,大片的淤青更是觸目驚心。


    那才是真切的殺伐。


    阿嫣記得,謝珽在外書房養傷時,除了元夕遇刺的欣賞,背上還有舊日的傷疤,腰間也有尚未愈合就撕裂的傷口。


    那些時候想必也命懸一線。


    這些事,阿嫣每每想來便覺得揪心。


    哪怕仍存著分道揚鑣的心思,謝珽在她心裏的模樣,其實已跟從前悄然不同。


    時光潤物無聲,謝珽不再是最初眼高於頂的鐵石心腸,而她對於他,也從最初的敬懼提防,變成了如今的複雜難言。會在與他一道捏泥作畫、彈弄箜篌時覺得歲月靜好,會在他故意曖昧時心猿意馬、緊張慌亂,會在握住他的手時覺得心安踏實,亦會在熟睡的深夜裏,不知覺鑽到他懷中。


    若拋卻那些顧慮,她其實也曾因他而心頭鹿撞,就像數日前那個花燈璀璨的夢裏,貪戀他的懷抱,暗生歡喜。


    前路太遠,觸手難及。


    而眼下,她心裏裝的盡是擔憂,怕謝珽在沙場不慎出岔子,如上回那樣身負重傷,遭受苦楚。


    備戰的事她幫不上忙,此刻反而閑得發慌。


    阿嫣心神不寧,在院裏來回逡巡。


    等晚上謝珽回來單獨與她道別,就見少女春衫單薄,纖弱的身姿坐在長案旁邊,正在擺弄一堆泥巴。


    但她顯然心不在焉。


    旁邊捏好的長耳兔子都晾得差不多了,她手裏還拿著一團勁道的泥,像是在無意識的揉搓。


    謝珽故意放輕腳步,走到旁邊探頭一瞧,少女的視線落在架上的那個仕女像,半晌都沒察覺他的到來,心思也不知飛去了哪裏。他不自覺勾唇,輕咳了聲,道:“泥都快捏爛了,還沒想好捏什麽?”


    少女遽然回頭,對上他含笑探究的目光,心裏不知怎的有點慌,起身時差點撞到長案。


    “夫、夫君?你怎麽有空過來?”


    “外頭安頓得差不多,騰出了點功夫。”謝珽說著,將捏好的兔子泥胚拿在手裏,“古有塗山氏女化望夫石,你這算是什麽?每日捏個泥兔子,直到我披甲凱旋?”


    “才不是!”阿嫣低哼了聲,又問道:“今晚來用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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