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你也可以先去京城,那裏是天下文墨薈萃之地,匯集了四海列國的東西。等我日後回到京城,你若還沒有旁的打算,不論車夫管事,或者另尋個安身立命的事情都成。再或者,我想辦法給你另辦戶籍,你若投身軍中,或許還能有一番作為。”


    這些事情,司裕都無可無不可。


    他隻望了眼牆外,“你還想回京城?”


    “我在這裏也未必待得長久。”阿嫣終於借機說出了想說的言辭,“當初倉促嫁過來,原就是堂姐任性,做出逃婚那樣荒唐的事,迫不得已才臨危受命的。這地方終歸離家千裏,謝家也未必會接納我這強塞來的王妃。等情勢有變,我還是想回京城去,不必再備位充數。”


    這些話她不敢當麵跟謝珽說。


    畢竟那位少年襲爵,心高氣傲,哪怕偶爾會在她麵前流露溫柔,縱橫捭闔的鐵腕卻無半點改變。


    當麵坦白的情形,阿嫣實在不敢想象。


    她不是沒見過謝珽威冷的樣子。


    但凡傷及他的傲氣,觸到他的逆鱗,她好不容易才求來的那一方安寧恐怕得徹底泡湯。屆時,若回到成婚之初提心吊膽,如履薄冰的日子,那就真的沒法活了。


    但這瓢冷水卻不能不潑。


    否則,若放任謝珽這股邪火燒下去,遲早得擦槍走火,落入更加尷尬的境地。


    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總得有個選擇。


    既然暗示無用,這法子應該夠委婉了吧?


    阿嫣見司裕瞟著牆外,便知謝珽應該是去而複返,已經在外麵“湊巧”聽起牆角了。


    也不知道他聽了,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有所收斂?


    阿嫣心裏敲起了小鼓。


    第50章 氣悶   謝珽發現,他似乎犯了個巨大的錯……


    院牆外, 謝珽怔住了。


    他沒想到特地折道回來,聽到的會是這樣一番話。更沒想到,在王妃之位上越來越遊刃有餘, 跟婆母和小姑子相處極為融洽, 將他起居之事照顧得無微不至的阿嫣,竟然還存著回京城的意思。


    她竟沒打算長留?


    全然出乎意料的言辭, 仿佛一根刺毫無征兆地紮進心裏,霎時戳破他先前的種種打算, 甚至旖夢裏不受控製的遐思與肖想。


    謝珽發現, 他似乎犯了個巨大的錯誤。


    還是從成婚之初就犯的錯誤。


    興許是少年襲爵、名聞四海的傲氣使然, 興許是河東麾下高門府邸對王妃之位的覬覦使然, 一直以來,謝珽都下意識認為汾陽王妃之位是個香餑餑。哪怕楚嬙臨陣逃婚, 那也是狗賊鄭獬暗中使絆子,蒙蔽挑唆愚蠢的楚嬙使然,並非王妃之位不招人待見。


    奉旨成婚之後, 事情的走向也都握在謝家手裏。


    是以阿嫣替嫁而來,在未窺出她招人疼愛的性情之前, 他就有過先尊榮養著, 往後給她另外安排去處的打算。


    直到小姑娘悄無聲息的闖進心裏。


    目光為她所吸引, 心念為她所牽動, 忍不住偷親、擁抱、哄她高興。


    謝珽遂收起了最初的打算, 覺得將錯就錯, 試著讓小姑娘留在身邊也很不錯, 這場陰差陽錯的替嫁未必不是一種緣分。哪怕她是楚家的人,跟狗皇帝有千絲萬縷的聯係,他仍願意留她為枕邊之人, 護著哄著,終老一生。


    他甚至想當然的以為,隻要他願意接納,阿嫣應該也會想修兩家之好,在春波苑那一方安穩的天地裏長久住下去。


    隻不過她年歲尚小,不知男女之事,傻乎乎的看不懂他的暗示。


    遂循循善誘,欲令她開竅。


    卻原來她半點也不傻。


    她心裏明鏡似的,早就有了主意,隻是沒戳破他那些隱晦的暗示罷了。連同她用心照顧他的起居,同床共枕相擁而眠,都隻是恪盡職守同床異夢,皆因王妃的身份而起,並非對他真心實意。


    這個小沒良心的,倒挺有主意!


    謝珽沉眉站在院牆外,臉上陰晴莫定。


    要說不懊惱,那肯定是假的。


    謝珽自幼便是天之驕子,做任何事都手到擒來,後來以少年之身領兵殺伐,大敗敵軍為父報仇,更是絕無僅有的事。


    承襲王位後,即便裴緹那樣的老將仗著功勳尚未完全臣服,麾下的九成軍將卻都對他忠心耿耿。軍政大權牢牢攥在手裏,加之文韜武略,便可縱橫捭闔,所向披靡。


    不論以狠厲手腕震懾北梁,令無數探子有來無回,直至北梁再不敢隨意派兵試探,還是親自率兵奪下隴右重鎮,將刀刃架在鄭獬的脖子上,他都掌控在手裏,成竹在胸。


    甚至與劍南聯手,征伐鄭獬的事都已談妥,屆時兵鋒所向,定能長驅直入。


    這些事他都運籌帷幄。


    卻未料,今日會在小姑娘身上栽跟頭。


    那些隱晦滋生的心思壓根就是他一廂情願,阿嫣非但不為所動,還故意演這麽一出透露了給他聽。


    偏巧他還挑不出大錯來。


    畢竟,數月之前他也存了這樣的心思,總不能州官公然放火,卻不許百姓暗中點燈。


    謝珽胸口像被布團塞住,氣悶得很,僵硬站了片刻,最終轉身走了。


    ……


    院裏春光鋪滿,阿嫣拿腳尖撚著甬道。


    片刻後,司裕收回了目光。


    “他走了。”


    “嗯。”阿嫣點了點頭。


    司裕靜靜看著她,忽而問道:“舍得回京嗎?”


    “虛名微利,有什麽舍不得的,至少在京城更自在些,做些喜歡的事。”阿嫣雖非皇室貴胄,卻也出身優渥,見識過宮廷內外各自的歡喜尊榮和身不由己,又被祖父和徐太傅自幼熏陶,對權位富貴並無多少執念。至於這強行砸到頭上又危機四伏的王妃之位,更不必貪戀。


    司裕卻道:“我是說他。”


    謝珽嗎?


    阿嫣神情微頓,心裏有些惘然。


    若是在剛成婚的時候,她肯定會毫不猶豫的說舍得,畢竟彼時的謝珽心高氣傲,心腸冷硬得跟個臭石頭似的,實在難以相處。


    如今,許多事卻已悄然變了。


    那個男人會在她喝醉胡鬧時冷著臉將她扶回住處,會在演武場上為她撥開迷霧解去心結,會在她害怕時握著手抱在懷裏,在性命攸關的時候護她周全。也會暫時拋去汾陽王那身冷肅威儀的外衣,為她彈奏箜篌慶賀生辰,與她沉迷泥塑共度一時之歡。


    心裏並不是真的毫無波瀾。


    甚至有那麽兩三次,因他而麵紅耳赤,心頭鹿撞。


    但這些不足以讓她心甘情願的留下。


    阿嫣隨手折了段新嫩的柳枝,在手裏纏繞把玩,片刻後隻輕輕歎了口氣,道:“不說這個了。今日萬安寺有法會,我想去上炷香。時候已經不早,咱們早去早回吧。”


    “然後呢?”司裕問。


    “回府之後,我明日給你踐行。”阿嫣說著,讓盧嬤嬤將錦盒代為拿到屋裏,而後動身出府。


    魏州城禮佛的風氣雖不似京城濃厚,卻也有不少高僧修行弘法的寺廟,在許多殊勝之日辦法會祈福。她這陣子頗思念祖父,因謝瑁過世未久,不宜閉門彈奏箜篌,便想去添些香火,也為遠在京城的雙親祈福。


    馬車仍選了不起眼的,由陳越帶兩人隨行。


    好在萬安寺修建得規模宏大,便是香客如雲,裏麵也不算太擁擠。


    阿嫣不喜繁文縟節,也未亮身份。


    進寺之後,戴著帷帽進香禮佛,多添了些香火錢,落款楚氏女。若有相熟的女眷認出盧嬤嬤和陳越,也不過寒暄兩句。對方瞧出她的心思,也多是恭敬行禮後擦肩而過,免得大張旗鼓擾了旁人,反為不美。


    梵音入耳,檀香繚繞。


    阿嫣站在廊宇下,發髻間隻以珠釵點綴,春日單薄的裙角輕卷,閉目為家人親友和如今的婆母小姑、謝珽兄弟祈福。


    待法會結束,又去用了齋飯。


    從萬安寺裏出來,阿嫣心裏已是一片平靜。


    司裕仍舊沉默寡言,仿佛渾然忘了前晌阿嫣讓他另赴前程的事。倒是在樹梢蹲得無聊,瞧見外麵有賣糖葫蘆的,跑過去買了幾串,拿油紙包著,回來時一並遞給阿嫣。


    阿嫣甚喜,給了同乘的盧嬤嬤一串,見陳越和身著青衣的侍衛都兩手空空,試著遞了過去。


    陳越趕緊拱手,“不必了。多謝王妃。”


    那姿態,分明是跟謝珽一樣擺慣了端肅持重的架勢,不願當街啃這孩童最愛的吃食。


    阿嫣暗笑,分兩串給司裕。


    司裕毫不遲疑的接了,驅車動身,慢吃零嘴。


    ……


    從萬安寺到王府,驅車須走兩三炷香的功夫。


    馬車穿街過巷,外麵時而嘈雜時而安靜。


    阿嫣沒歇午覺有點犯困,抱著軟枕在車廂裏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隱隱聽到罵罵咧咧的聲音。這地方顯然離鬧市頗遠,沒了販夫叫賣,行人談笑的聲音,這動靜便分外醒耳。


    她心中暗詫,掀簾往外瞧過去。


    旁邊是鱗次櫛比的民宅,那聲音聽著像是從斜前方的小巷子裏傳出來的。果然,馬車再往前走了會兒,右側的窄巷裏的情形便清晰可見了——有個身著綾羅的男子抱臂站著,口中笑罵不止,看那樣子就是個飽食終日的紈絝。旁邊幾個家仆推推搡搡,似要圍毆當中的流浪漢。


    流浪漢被困在角落裏,分明勢單力孤。


    阿嫣見狀不由蹙眉,讓司裕停車。


    須知魏州城是王府所在,不止謝珽手腕強硬令行禁止,底下的吏治也頗為清明。兵馬司的人照著時辰巡城,碰見鬧事的宵小立時就捉了,別說這裏離王府不遠,便是偏僻陋巷裏也甚少有滋事行凶的。更何況,征戰殺伐時糧草兵馬皆須損耗,男兒們或上前線,或被征去做事,城裏並沒多少手腳俱全的流浪漢。


    眼前這個恐怕是別處遭災逃難過來的。


    阿嫣雖不常出門,因手底下的管事來魏州半年,將市井情況摸清後時常稟報,對這些頗為清楚。


    如今瞧見,難免詫異。


    隨行的陳越顯然也留意到了,見阿嫣朝那邊抬了抬下巴,便拱手應命,朝巷中去了。


    三言兩語後,那紈絝似是不服氣,揮了揮拳頭,招呼家仆爪牙就要圍毆陳越。被陳越輕易擒在手裏,扭著胳膊送到跟前,朝掀側臉往外瞧的阿嫣道:“回稟主子,是孫家的公子在這兒仗勢欺人。”


    “我可不是仗勢欺人!”姓孫的紈絝立時反駁,“是那小子嘴巴賤,先對我說三道四的。我不過小施懲戒,讓他往後老實點。”


    陳越冷哼了聲,看向那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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