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處正巧聚水成湖,有個彩燈裝點的小渡頭,臨水的店家備了小畫舫,可供隨意租用,多押些銀兩便可。


    謝珽難得陪她出來賞燈,哪會走回頭路?


    便讓徐曜尋了條船,沿水而行。


    月移中天,清圓映在河麵。


    船槳搖碎月影燈光,一路劃過去,兩旁樓宇軒麗,綴滿了明亮花燈,處處笑語不斷。畫舫中人瞧著兩側的絢爛景致,酒樓食客亦推窗而望,看著水麵上挑燈搖晃的舫船人影,彼此各成風景。


    徐曜將彩頭扔在艙中,在船頭搖槳。


    謝珽披風垂落,素來冷峻的眼底難得帶了暖色,將方才贏的酒葫蘆揭開,喝了兩口後遞給阿嫣,“這條河穿城而過,也被許多人家引到後院圍成湖池,王府裏的水也與之相通。”


    “那咱們就乘船回府?”


    “有點繞,但不必走回頭路。”


    這於阿嫣而言自是美事。畢竟來時猜著燈謎邊走邊歇,不知不覺就走了老遠,這會兒能讓軟綿綿的腳歇歇,自然比趕路的好。


    畫舫穿橋渡水,周遭漸漸安靜。


    這一帶離熱鬧的街市頗遠,水畔多是高門貴戶的府邸後園,雖也掛了些燈籠應景,到底不及別處絢爛。


    河道旁亦多高柳老槐,葳蕤繁茂。


    阿嫣從前赴宴時,自是從正門廳堂而入,倒還沒見過旁人家府邸外的布局。此刻穿行其中,不免問左右園林各是誰家的住處。


    謝珽倒有耐心,挨個說給她聽。


    漸漸的,他的神色卻添了稍許凝重。


    夜幕中蟾宮明亮如舊,兩旁隨風搖晃的樹影亦無半分異樣,但憑著多年征戰養出的嗅覺,謝珽能覺出這地方的不同。他不動聲色地挪到阿嫣身邊,伸左臂將她攬在懷裏,右手卻隻錦繡衣袍中,摸出一把隱蔽藏著的短劍。


    “夜深風冷,劃快些。”


    他若有所指的瞥了眼徐曜,挺拔的身姿隨之微繃,目光掃過旁邊黑睽睽的樹影,忽而拔了阿嫣發間金釵,朝濃密的樹冠擲去。夜風掩住樹後一招斃命的悶哼,卻遮不住水中嘩啦而出的動靜,埋伏的賊人見畫舫停在百步之外並未近前,立時破水而出,圍攏過來。


    幾乎同時,兩旁的樹冠裏有利箭破空而來。


    錚然聲接二連三,顯然埋伏者眾。


    阿嫣駭然睜目,看到徐曜站在船頭,手裏碩大的船槳揮舞之間,將靠近他那邊的鐵箭攔住。


    船身猛地晃動起來。


    耳畔金戈交鳴,謝珽手中短劍森寒,鐵箭幾乎被擊出火花,或釘在船艙,或沒入水中,或被謝珽借力甩出,直奔埋伏的刺客。


    一波未盡,破空聲接踵而來。


    船艙被徐曜的槳揭了頂,木屑亂飛之際,謝珽借船艙之力,攬著阿嫣猛地竄起兩丈之高,憑空躍向旁邊樹叢。


    水花四濺,畫舫千瘡百孔。


    徐曜極默契的躍向謝珽四五步外,將阿嫣護在中間,口中哨鳴驟響時,附近亦陸續響起重傷的慘呼。


    應是謝珽的暗衛來了。


    但這還不夠。


    能在魏州城中設伏偷襲謝珽,必是有重權在握的內鬼接應鋪路,且選的刺客盡是精銳。方才藏身水中的隻是少數,兩邊持弓.弩的能有三十餘人,這還隻是近處的。對方既選了城內偷襲,顯然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欲令謝珽命喪在此。


    照此算來,附近總得有百餘人,方能有此把握。


    是一場惡仗,卻也並不陌生。


    謝珽選了個圍牆角落藏好阿嫣,口中發出短促呼哨,命一名暗衛守住圍牆的背麵,他巋然站在阿嫣跟前,眸光鋒銳,神情沉靜。手中短劍擊斃右側搶身襲來的刺客時,身體亦淩空而起,靴底利刃彈出,將左側那人攔在數步之外。


    第44章 嚇哭    “你親一下,或許就不疼了。”……


    遠處鐵箭如雨, 近處金戈錚然。


    襲擊來得猝不及防,隻是轉瞬之間,方才夫妻畫舫夜遊的閑情盡被擊散, 唯餘令人心悸的凶惡圍攻。


    阿嫣躲在角落裏, 死死攥著雙手。


    心神繃得如同拉緊的弓弦,一顆心亦提到了嗓子眼。她哪怕看不到牆後的情形, 也能聽到其中驚險——


    河對麵的鐵箭朝著她和謝珽的方向疾射而來,被暗衛執劍擊散, 有些直撲樹幹, 震得老樹亂搖, 有些釘穿牆壁, 強勁的力道撼動灰牆,令牆壁嘩啦傾塌, 砸出悶響。


    這般利箭若是近身,定會令血肉橫飛。


    好在謝珽久經沙場眼光老辣,方才一眼掃過, 給阿嫣挑的這地方頗為穩妥。


    因是兩府分界的角落,圍牆修成了丁字, 有多出的那道牆垣支撐, 不至於立時被射塌了砸到身上, 可保阿嫣暫且無虞。


    何況, 她的麵前還守著謝珽。


    潛伏在水中的賊人已經圍攏了過來, 手中除卻刀劍, 亦有針筒、袖箭之類的暗器, 以對方悍然行刺的歹毒心思,上麵想必煨了毒。這東西若在暗夜裏近身襲來,實在防不勝防, 尤其近處躲著手無縛雞之力的阿嫣,極易被擊飛的暗器誤傷。


    謝珽冷眉咬牙,待暗衛冒死趕到跟前時,留了兩人守在阿嫣身畔,他反守為攻,解去礙事的披風,短劍橫飛之間,鷹鷲展翅般直撲樹梢。


    短劍橫旋,毫無感情的劃過脖頸。


    被擊殺的刺客轟然跌落,砸起滿地枯葉。


    謝珽衣衫獵獵,腳尖利刃森然,身姿如龍蛇遊走,冷厲的眼底泛起血色時,整個人鋒芒畢露,劍尖所指,招招皆奔要害而去,迅猛而利落。徐曜如影隨形,緊跟在旁邊,劍鋒掃過之處,慘呼聲不絕於耳。


    兩人一道在沙場出生入死這麽些年,龍潭虎穴也不知走了幾遭,已然練就無人可及的默契,互為援引而彼此照應。


    強擊硬闖,腰間舊傷因過度用力而崩裂,血色悄然滲出。


    突圍攻殺之間,身上亦添新傷。


    此起彼伏的痛哼聲裏,血腥味悄然彌漫。


    那些刺客原就是奔謝珽來的,見謝珽出手反殺,劍鋒刀刃立時圍過去糾纏,謝珽見狀,立時將刺客引得更遠。


    阿嫣的心幾乎跳出胸腔。


    上回遇襲時,她躲在車廂裏,被玉露和盧嬤嬤前後護著,除了後來聞到的血腥味,並未親眼目睹爭鬥的慘狀。而今夜,月明中天清霜灑遍,即使葳蕤樹冠遮得滿地昏暗,驚心動魄的殺伐亦清晰入目。


    尤其謝珽騰挪輾轉的冷酷殺伐,在她緊張的注視裏悉數落入眼底。


    久聞冷厲之名,今夜終是親眼得見。


    手起劍落,渾似修羅。


    已經顧不上害怕畏懼了。


    阿嫣瞧著謝珽那邊的險象環生,聲音在緊張中有些嘶啞,“別管我,去幫謝珽!”


    暗衛咬牙,試著發出哨鳴請示。


    遠處隨之應和。


    近處襲來的刺客悉被暗衛攔住,但以兩人之力守著她,實在綽綽有餘。阿嫣見暗衛還沒有動身去救的意思,不由急了,“怎麽還不去啊!快去幫他!”


    “王爺說不許失職。”暗衛低聲。


    這些人皆是親信,沙場上與謝珽並肩抗敵,尋常都藏身在人群裏,不遠不近的跟著謝珽,既可留意周遭動靜,亦能應對不時之需。關乎性命的事令行禁止,絕不容半點違背。


    此刻他交代給暗衛的任務是護著阿嫣,哪怕別處十萬火急、命懸一線,隻要謝珽沒下命令,他們絕不可違令而行。


    很顯然,謝珽是寧可孤身犯險冒死拚殺,以數人之力迎擊近百刺客,也不願讓阿嫣身畔有所疏漏。


    行勝於言,他素來果毅決斷。


    兩名暗衛死死咬牙,既不能擅離職守,護衛阿嫣之餘,竭力斬除近處的刺客。


    阿嫣眼睛都快紅了。


    搏殺激烈而迅速,援救的人尚未趕到,謝珽失了靠牆的防守之利,已然被刺客重重圍困。劇烈搖動的樹影裏,他再次手刃刺客,受傷的身體也猛的晃了晃。


    畢竟是血肉之軀,哪敵得過虎狼圍困?


    更別說那些刀劍可能淬了毒。


    一旦毒物傷及體膚,激烈交戰之間,極易損及全身,如釜底抽薪般擊垮防守。


    阿嫣急哭了,懷著微渺的希望,高聲喊道:“司裕,司裕!你在這裏嗎!”


    話音落處,寡言少年飄然而至。


    他的身上亦有血跡斑斑,眼底猩紅駭人。


    ……


    自幼受訓,司裕極少會有情緒。


    今夜卻是個例外。


    因他遇到了險些取走他性命的舊敵。


    去年臘月的時候,司裕奉命刺殺京城裏的一位貴人。在他入京之前,買主已經探明了對方住處的布防、戍衛等事,他孤身闖入府中取走性命即可,卻未料司裕按照預先的安排進去時,對方並不在屋中,顯然是事先知道了風聲,將計就計。


    雖說情勢驟變,但關乎性命的事上彼此謀算是常有的事,司裕從前遇到過這種事,撲空後立時撤退。


    才出屋門,便被一群人迎麵攔住了。


    那群人訓練有素,出手極為威猛,比府中原先布防的護衛強了數倍,進退之間極有章法,好似軍中對陣。但比起軍中剛硬爽直的鐵漢,他們的手段卻頗陰損,非但有弓.弩毒刃,亦有毒針暗器等物,行事倒像豢養的死士。百般手段用盡,分明是打算誘他深入,生擒之後拷問主使。


    司裕頭回遭遇那樣的險境。


    強行拚殺無益,對著幾十號先後湧來的高手,他便是殺到筋疲力竭,也逃不出天羅地網。


    他隻能認準生門,竭力逃脫。


    刀林箭雨中孤身突圍絕非易事,尤其對方早有防備。司裕唯一能仰仗的唯有漆黑夜色,仗著樹影屋宇的掩護,避開滿府通明的火把,竭力脫身。追上來的人盡被斬殺,他也在鏖戰中身負重傷,直到某個水道交匯處,他將手中兵刃擲向前方樹叢,假作逃遠之狀,而後悄然潛入水底。


    追兵在暗夜裏迅速飛馳而過。


    他屏著呼吸忍痛潛水,遊魚般悄然逆流而上,尋了個僻靜處登岸,而後扛著滿身的傷,越城牆而出,無聲無息。


    司裕逃出生天,卻傷得極重。


    身上不止有刀劍暗器留下的重創,更有淬在上麵的毒物,他逃命的間隙裏根本無暇處理,那會兒隻覺頭重腳輕。


    他一路奔逃,藏匿在深山裏。


    快走不動的時候,他尋了個巨石掩藏身形,而後萬分疲憊的躺了下去。


    司裕覺得,他應該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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