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謝奕忽然遭了暗算,武氏原就懸心擔憂,又被親手教養大的謝瑁這般懷疑,心中之難過可想而知。


    但阿嫣不敢多勸。


    畢竟今日謝奕也曾去過春波苑。


    這陰寒之毒來得太蹊蹺,在查明來路之前,誰都不知事情會如何折轉。此刻所能做的也唯有照顧好謝奕,讓他早些康複。


    ……


    魏州城外,謝珽披風獵獵,策馬疾馳。


    目光所及是巍峨聳立的城樓,心中浮起的卻是春波苑裏昏黃搖曳的燈燭,紅綃軟帳中安靜酣睡的小姑娘。


    他忍不住夾動馬腹,欲早些回去。


    從軍之後,他沒少外出辦差,莫說十天半月,便是一年半載離家的時候也曾有過。彼時少年意氣,滿腔抱負,餐風飲露都是常事,甚少會惦記府裏的溫暖安逸。


    如今,卻很想早點見到她。


    駿馬馳入城中,已是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漸稀。路旁華燈陸續亮起,天色卻迅速暗了下去,等一行人在王府門前翻身下馬時,已是皓月當空,清輝灑遍,明亮的燈籠照在門前的石獅子,侍衛們巋然而立,無需走太久就能看到春波苑的燭光。


    謝珽解劍扔給徐曜,徑直入內。


    外書房暫且無事,臨近臘月的夜色卻極冷,幾乎能嗬氣成霜。拂地而過的夜風卷起衣角,月色將甬道照得霜白,謝珽摸了摸袖中那方裝了珠釵的錦盒,腳步愈來愈快,到得春波苑裏,迎麵卻碰上了麵帶憂愁的盧嬤嬤。


    “王妃呢?”他問。


    “還在十州春,都過去一個時辰了,還沒回來。”盧嬤嬤屈膝為禮,眼底盡是擔憂。


    謝珽聞言微怔,“去那裏做什麽?”


    盧嬤嬤沒敢隱瞞,將後晌謝奕來春波苑玩,傍晚突然不適的事說了,因周遭並無旁人,又低聲道:“兩炷香之前,王妃派了玉露回來,旁邊還有太妃跟前的嬤嬤、十州春裏伺候的嬤嬤,驗了些物件,又匆匆走了。”


    這般說辭,背後緣故可想而知。


    謝珽神色微沉,立時往謝瑁那邊趕去。


    ……


    十州春此時的氛圍卻極冷凝。


    三處的物件都查驗過,最後出了岔子的卻不在謝瑁懷疑的碧風堂,而在阿嫣住的春波苑——糕點等物皆沒半點異樣,那桶洗過杯盞卻還沒拎出去倒的殘水裏,卻驗出了毒。據洗碗的仆婦所言,那邊洗的都是喝茶飲水的碗盞,亦有今日謝奕喝過牛乳的那枚小盞。


    為免波折,嬤嬤順道驗了今日用的糕點和籠屜等物,皆沒什麽岔子。


    結果稟到跟前,阿嫣赫然變色。


    就連謝瑁都麵露詫然,仿佛這結果全然出乎意料。


    武氏病中氣色很差,聞言眸色微緊。


    “你沒驗錯?”


    “奴婢按著郎中叮囑的法子試的,田嬤嬤和這邊的周嬤嬤也都親眼所見。”說話的是碧風堂的人,辦了半輩子的事,不疾不徐。


    阿嫣攥緊錦帕,腦袋裏有一瞬暈眩。


    她知道這話並非捏造。


    因方才玉露回來時臉色極為凝重,進屋後雖沒敢亂說,卻已悄悄同她遞了眼色,此刻嬤嬤稟報過,玉露臉上憂色更濃。


    那盞牛乳顯然被人做過手腳。


    阿嫣竭力鎮定,回想前後種種,還沒摸出蹊蹺所在,就見謝瑁催著輪椅到她跟前,那雙陰森森的眼睛亦直勾勾盯了過來,“奕兒常去春波苑叨擾,確實讓王妃費心不少。不過今日之事,手段委實陰毒,不知王妃有何話說?”


    “牛乳是小廚房做的,並無外人經手,郎中呢?”


    阿嫣壓著心跳,讓嬤嬤去請郎中過來,又向武氏道:“若真是牛乳出了岔子,今日除了奕兒,我和玉露也都喝過,不比他的少。咱們得先查明白,這髒東西是投給大家的,還是隻進了奕兒的碗裏。”


    而這兩者之間,差別其實極大。


    武氏知道她的用意,暫且屏退旁人。


    少頃,側間裏歇息的郎中過來,摸了脈象後,搖頭道:“王妃和這位姑娘脈象如常,並無半點異樣。”


    這樣說來,這東西完全是衝著孩子!


    謝瑁手上骨節輕響,“查!”


    牛乳端來之後,是玉泉親自分在碗盞裏,玉露端了給阿嫣,謝奕的那盞是伺候他的嬤嬤親自端過去,和糕點一道喂了吃的。因謝奕那會兒跑到了外頭,吃飯時周遭也有灑掃的丫鬟仆婦。不過那些人並未近身,碰過這盞牛乳的就隻剩嬤嬤和玉泉。


    兩人俱矢口否認。


    謝瑁哪會相信,原就陰沉的臉上幾乎籠了寒霜,怒道:“來人,拖下去給我打,看她們說不說實話。”


    “不可!”阿嫣立時阻攔。


    “王妃是想護短麽!”


    “並非我護短,隻是她們兩個人,一個是貼身伺候奕兒的,一個跟奕兒無怨無仇,何必做這種事?便是重刑審問,恐怕也是一樣的回答。這件事背後,恐怕另有緣故。”阿嫣深知玉泉品行,哪能看著她挨打?


    謝瑁卻沒她這等善心,積攢半天的怒氣驟然爆發,一把掃落案上茶盞,怒道:“既不許審,就請王妃交出賊人!”


    茶盞碎裂,混了謝瑁的怒吼。


    阿嫣被他嚇得不輕,斜跨半步躲開碎裂的茶盞,心驚肉跳之中,忽聽一道沉厲的男聲自門口傳來——


    “你凶她做什麽!”


    她循聲看去,就見謝珽風塵仆仆,抬步走了進來。


    一路疾馳,他身上披著墨色織金的鬥篷,裏頭一身玄色錦衣,襯得身姿威儀端貴。隻是晝夜趕路,下巴上冒出了稍許青青胡茬,尚未來得及清理,昭示出這半月的奔波勞苦。


    進屋後,徑直走到她的身邊。


    “大哥執掌魏州刑律,平素在公堂上也是這樣武斷暴戾,肆意用刑嗎!”謝珽神情冷沉,久在尊位的目光如同重劍,令謝瑁為之一凜,片刻間無言以對。


    武氏見他回來,神情稍鬆了鬆,讓他先坐,又說了原委。


    謝珽聽罷,覷向了阿嫣,“你怎麽想?”


    “既是三位嬤嬤親自去驗,且旁的東西都驗看過,我也相信牛乳裏有髒東西。經手牛乳的隻有玉泉和那位嬤嬤,這東西如何進去的,我也百思不得解。但我敢以性命保證,玉泉絕不會做這種事,刑訊逼供絕不可行。”


    這便是劃出底線了。


    謝珽頷首,又看向武氏,“母親覺得呢?”


    “事情確實古怪,我暫時也沒頭緒。不過內宅不比外麵,輕易不好動用私刑。”風寒折磨得人頭昏腦漲,武氏這會兒也頗難熬。


    謝珽頷首,心裏很快有了數。


    毒.藥不會憑空混入謝奕的牛乳,這事交給誰,都會往玉泉和嬤嬤的身上猜。


    但謝珽知道,這兩人並無害謝奕的動機。


    事情背後必定另有黑手。


    ——畢竟春波苑裏還藏著個能瞞過侍衛,將內院消息送到喬懷遠手裏的人。此人若會些身手,經過謝奕附近時,稍動手腳便可將毒物混入牛乳,若手段高明些,便可神不知鬼不覺。


    這種人藏得隱蔽,一時半刻揪不出來。


    他擰眉沉吟,見武氏麵頰微紅神情疲憊,像是風寒病弱之症,此刻分明在強撐。謝瑁又對武氏和阿嫣存有成見,性情陰鷙又記掛孩子,此刻多說半句恐怕都會招致爭吵。遂覷向阿嫣,“事既有疑,須慢慢查問。你和母親先回去歇息,這件事我來查。”


    說罷,瞥了武氏一眼。


    武氏默契頷首,放心的將事情交給他。


    阿嫣卻不太放心,“那玉泉呢?”


    “留在這裏。”謝珽眉目間沉緩無波,見她要張口,又補充道:“不會刑訊逼供。”


    這勉強算是個承諾,阿嫣無法,瞧出謝瑁對她似也頗存成見,留在此處隻能徒增爭執,隻得先送武氏回碧風堂。


    ……


    轉瞬之間,屋中隻剩下兄弟二人。


    昏暗的燭光照在謝珽的側臉,英挺而冷硬,那樣巋然而立的姿態、征戰殺伐的英姿,是謝瑁這輩子做夢都難以觸及的。


    許多往事從腦海呼嘯而過。


    是他幼時病體孱弱,困在輪椅裏喝盡苦澀湯藥,隻能看著謝珽在外肆意玩鬧,上躥下跳。是父親魁偉高大,會讚賞謝珽的騎射韜略、斥責謝珽的胡鬧,到了他跟前,卻隻有憐憫與可惜,就連他發怒砸了藥碗,都沒露出半點真實的脾氣。


    而那年父親猝然戰死,二叔提議由他襲爵,卻被老將蕭邁和武家眾人駁回,說老王爺臨終遺言,爵位交予次子謝珽。


    畢竟他是個不良於行的殘廢之人,而謝珽身手矯健,早經曆練,既可坐鎮王府,亦可征戰殺伐。


    但序齒論身份,他是嫡長。


    原配正室所出的兒子,若非腿腳不便,原該有更廣闊的天地。


    這一切,皆始於母親的難產而亡。


    謝瑁的眼底浮起濃濃的蔭翳,挪開視線時,聲音也近乎冷笑,“王爺好大的威風。”


    “是大哥失態在先。”


    “我自幼就是殘廢之身,奕兒原就根骨不佳,敢對他動手的我死都不會放過!”謝瑁陰沉沉的看向謝珽,“你支走她們,莫非是有了頭緒?或者,隻是想護住那個京城來的楚氏。”


    謝珽不答反問,“大哥覺得,若有人存心投毒,究竟意欲何為?是想害奕兒,還是挑撥離間?”


    屋中忽然落入沉默。


    片刻後,謝瑁緊握住扶手,“我最初以為是太妃做的,直到查出春波苑,才覺得是有人存心挑撥。”


    “我與太妃素來疏遠,府裏心知肚明,但外間未必知道。很巧,那天賞雪的家宴上,你那位王妃就在場,還裝出無辜樣子,在旁邊煽風點火。她為何被嫁過來,你比我更清楚,那個叫玉泉的侍女有足夠的動機這樣做。”


    謝瑁說罷,陰惻惻看向謝珽,“而你,卻要保她不受皮肉之苦。”


    “我自有打算。倒是大哥,究竟為何對母親存有芥蒂,竟生此等懷疑?”


    謝珽站在桌邊,目光攫住謝瑁。


    謝瑁冷笑了起來,“繼室入門,母子不合的比比皆是,我更不必感恩戴德。奕兒是我的親生骨肉,我哪怕對太妃再有芥蒂,都不會把孩子架到火上,賊喊捉賊。這一點,你大可不必疑心。”


    “大哥多心了。”謝珽淡聲。


    年幼時,他念著兄弟倆都是父親的血脈,也曾試著去靠近謝瑁,可惜多年下來並無任何用處。


    熱情早就徹底熄滅。


    他隻是不明白,那麽多年誠心撫育,武氏不曾苛待過半分,謝瑁究竟為何會存有那樣深的芥蒂。如今看來,謝瑁依舊不肯說。既如此,兄弟之間似也沒太多話可談。遂沉聲道:“奕兒是父親的血脈,此事絕不會含糊。人我先帶走,水落石出時會給大哥交代。”


    說罷,大步往外。


    謝瑁卻忽然叫住了他,“謝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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