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珽聞言瞥向了阿嫣。


    換作尋常,這種內宅的瑣事他從不過問,但今日麽……他聽信秦念月的一麵之詞,以為阿嫣當真說了那樣輕慢的話,含怒而來,冷言質問,行事過於武斷,委屈了她。


    還是得給個交代。


    謝珽瞧著悶頭不吭聲的小姑娘,數年的冷傲做派使然,沒能說出致歉哄人的軟話,隻有點尷尬地頷首道:“一道去吧。”


    ……


    秦念月端坐在蒲團,尚不知遠處的動靜。


    她正給老太妃鄭氏焚香。


    靖寧縣主戰死隻後,鄭氏幾乎傷心欲絕,因不願外孫女重蹈覆轍,這些年便隻叫她讀書作詩、焚香插花等雅事,極為寵溺。


    秦念月也聰明,琴棋書畫頗為精通。


    就連算計的能耐都與日俱增。


    譬如泥塑的事,她其實也認真考慮過——揖峰軒是表哥謝珽的地盤,這事自然由他裁斷。


    他襲爵太早,雖有冷峻手腕,想憑少年身份鎮住那群邊疆浴血的老將、老謀深算的能臣,並不是容易的事。這幾年裏,他肩上挑著王位和節度使兩副擔子,心思幾乎都撲在上麵,對軍政之事胸有成竹,縱橫捭闔,對內宅幾乎從不留心,皆賴武氏打理。


    他原就不滿於朝廷賜婚,新婚之初數夜不歸,足見抵觸,加之她素受長輩誇讚,說話自然比楚氏可信。


    屆時哪怕楚氏不認,也可對證。


    當時揖峰軒裏就隻她和楚氏各自帶了丫鬟,再無旁的人證,她隻要一口咬定泥塑是楚氏摔的,便沒人能說清。但進屋之前她其實留了個心眼,特地等阿嫣進去後踟躕片刻才跟進去。她們靠近屋舍時遠處定有仆婦留意,對證時拿出來,便可鐵板釘釘。


    屆時,哪怕無從認定是誰摔碎了東西,楚氏不聽勸阻私自進屋的舉動也能借仆婦親眼所見來坐實,借而咬定楚氏在扯謊。


    那楚氏就算多長一百張嘴,也難以撇清。


    憑著外祖母對她的疼愛和闔府長輩對她的偏信,哪怕舅母有意偏私維護,這場對證裏楚氏也難免落敗,引得表哥心生不喜,而後遭到徹底冷落。


    到時即便舅母攛掇,怕也不會再去留宿。


    隻要楚氏見棄於表哥,成婚不久便落個極差的印象,王妃的身份名存實亡,她就能……


    秦念月徐徐焚香,暗自琢磨。


    便在這時,屋外傳來仆婦恭敬稟報的聲音,她循著動靜望出去,就見院門口人影幢幢,太妃武氏帶著謝珽和阿嫣款步而來,繞過鬆鶴延年的影壁,往正屋老太妃那兒去了。


    秦念月眉心微跳,手底下失了分寸,精心埋好的細粉香灰霎時皸裂。


    第14章 露餡   滿屋的兵荒馬亂。


    正屋裏,老太妃午睡才起。


    瞧見武氏過來,便笑吟吟道:“你來得倒巧,小廚房裏燉著羊肉呢,待會一道嚐嚐。”


    “那兒媳可有口服了。念月呢?”


    “她在廂房裏焚香。前日得了塊極好的沉香,她瞧著手癢,愛不釋手的。待會你也品品,她焚香的技藝可有長進。”


    “念月心靈手巧,焚的香自然無可挑剔。”武氏笑著奉承,扶著她往旁邊的短榻上走,又道:“兒媳今日過來,其實是有點小事想問她,勞煩鍾嬤嬤將她叫來吧?”


    鍾嬤嬤應命,立時去請。


    老太妃隨她出了內間,見外頭還站著謝珽,麵上一喜,“珽兒也來了?”


    “孫兒給祖母問安。”謝珽拱手。


    老太妃笑眯眯讓他免禮,瞧見阿嫣也在那兒,笑容卻消弭了幾分,隻向武氏道:“難得你們母子聚齊,是為了什麽事?”


    “前兩日,念月同楚氏去了趟揖峰軒——”武氏才剛開口,就見老太妃麵露不悅,皺眉打斷了她,“就為這事?”


    “母親知道?”


    “念月已經提過了,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非得鬧出這動靜。”老太妃瞥了眼阿嫣,眼底浮起不豫,道:“原就是念月好心,帶她認認府裏的路。不過是摔個泥塑罷了,她心裏還過意不去,纏著我找泥塑匠做了個差不多的,送去給珽兒賠禮。不過一堆泥巴,還沒完了?”


    輕描淡寫的語氣,跟摔碎茶盞無異。


    武氏窺出了她的態度,神情卻仍恭敬,道:“念月可曾說了是誰摔的?”


    “不就是楚氏麽。”


    老太妃話音才落,紫檀座的八扇錦屏外,秦念月徐徐走了進來。


    她才剛焚香,身上還留著香味兒,唇角也噙了乖巧的笑,進屋就朝舅母和表哥表嫂施禮,道:“不知舅母召我來是為何事?”


    “揖峰軒的事。”武氏開門見山,神情還算溫和,“倒不是要興師問罪,隻不過兩邊言辭有些出入,為免誤會,當麵問清楚了,各自心裏也能有數。念月,那個泥球到底是誰摔的?”


    “是表嫂呀,不過她也是觀賞時不慎失手,並非有意,也怪我粗心,沒照看好。”


    “但你表嫂說她沒碰過這東西。”


    秦念月麵露訝色,扭頭便愕然而委屈地瞧向阿嫣,“表嫂看過的呀,還說它做得漂亮,有趣得很!”


    “是麽?”武氏覷著她,似笑非笑,“那當時你們進屋後,都做了什麽?說了什麽?這話我問過楚氏,如今也問問你。”見旁邊老太妃冷了臉似欲發作,又忙道:“母親別忙,兒媳隻是問清楚罷了,沒旁的意思。”


    說著話,拿腳勾了旁邊杌凳,示意她坐著說。


    秦念月果真就坐下了。


    ……


    既是蓄意而為,且料到了可能會對質,秦念月早就編好了裏頭的事。


    ——楚家是書香門第,阿嫣的年紀與她相若,平素想必也是讀書識字、焚香插花,從不碰髒兮兮的泥巴。閨閣中自有精妙瓷器、華美金玉,對於泥塑這種東西想必接觸得也不多。可想而知,阿嫣頭回走進那座藏滿泥塑的閣樓,會是怎樣的反應。


    秦念月娓娓道來,半真半假。


    末尾又描補道:“那日帶表嫂逛了許多地方,有些話或許是我記錯了,但要說表嫂沒碰過泥塑,這就說不過去了。泥塑摔了確實可惜,也怪我疏忽,沒幫著接住。咱們跟表哥認錯賠罪就是,表嫂,他不會怪罪咱們的。”


    說話間瞧向阿嫣,頗有規勸之意,言語中也故意將責任往身上攬。


    老太妃瞧她這般懂事,忍不住握住她手,向武氏抱怨道:“當日我就說,楚家言而無信,得慢慢瞧。偏你心焦,急著教她內宅中饋的事,讓她心生驕矜,聽不進勸,破了規矩不說,連念月都被牽連。”話音落處,皺眉掃過阿嫣,滿含威嚴不豫。


    阿嫣幾乎瞠目結舌。


    她知道這表妹是滿府疼寵的掌中明珠,卻沒想到這位老太妃竟跟自家祖母一樣,偏聽偏信,憑著一麵之詞就認定了她的罪行。還把替嫁的事扯進來,混為一談,捏著不放。


    難不成楚嬙一人任性,楚家所有人都成了失信之輩?


    這未免太武斷了些!


    阿嫣心中不服,琢磨著如何反駁,旁邊武氏深知婆母的性子,怕她再落個頂撞長輩的罪名,隻輕咳了聲,枉顧老太妃的長篇大論,隻盯著秦念月道:“方才這些話,句句屬實?”


    “舅母明斷,這種小事月兒何必撒謊。”


    “你說楚氏沒見過那些泥塑,覺得新奇有趣,問你是何處來的、出自誰手?”


    “是呀。”


    “她也沒見過那泥球,所以捧了細看?”


    “是呀!”


    “念月,我再問一次。”武氏心裏有些失望,神色亦嚴肅起來,“她當真沒見過那泥球,所以捧了細看上麵的畫?”


    這話問得嚴厲,秦念月微怔。


    眼見外祖母早就深信不疑,舅母偏要刨根問底,她的眼圈就泛出了微紅,“舅母這樣問,是懷疑月兒說謊麽?沒能勸住表嫂,確實是我不對,疏忽大意的錯處我也認了。不知表嫂是如何說的,竟讓舅母獨獨來審問我。”


    “你隻說是不是!”


    秦念月眼圈兒更紅,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毫不猶豫地篤定道:“方才所說,字字屬實!”


    武氏臉色驟寒,掀開錦盒,取出裏頭畫卷“啪”的展開,目光死死盯著她,沉聲道:“認識這幅畫嗎?楚氏帶來的,出閣前就看過百八十遍了!”


    秦念月聞言瞧向那幅畫,看清上頭的山水輪廓,眼底分明閃過驚愕。


    早就打好的算盤在這一瞬撥得淩亂,她瞧向舅母,正對上武氏淩厲洞察的目光,心裏一慌,下意識低下頭,嚶嚶啜泣起來。


    老太妃見狀,忙心疼地伸手將她攬進懷裏,斥道:“什麽大不了的事,你這是做什麽!”


    秦念月哭得愈發哀戚,口中猶自道:“可表嫂明明說她沒見過……”


    剩下的話,武氏已懶得聽了。


    她隻是失望地靠著椅背,瞧向謝珽。


    謝珽襲爵後沒少跟老狐狸過招,在沙場上更是經手細作無數,光是瞧著秦念月這哭哭啼啼的反應,便可猜出個大概。更別說,方才畫卷展開,被武氏淩厲盯住時,秦念月臉上分明有慌亂錯愕,很快被哀哀哭泣掩飾了過去。


    事實如何,心裏已然洞明。


    他著實未料素來乖巧的表妹會這般顛倒黑白,瞥了眼身側未發一語的阿嫣,而後朝祖母拱了拱手,道:“該問的事,已清楚了。請祖母做個見證,從今往後,未得我準許,表妹絕不可靠近揖峰軒半步。若有違逆,孫兒定會另尋宅邸安置她,命人照拂。”


    老太妃聞言大怒,拍案道:“你胡說什麽!”


    秦念月也哭聲微頓,瞥見謝珽臉上的寒色,頓時慌了手腳,哀哀道:“表哥,我說的都是真話!表嫂身邊的丫鬟,還有我帶的人,你盡可查問。表嫂,明明是你不聽勸,非要亂碰,怎麽如今……”


    “好了!”武氏微怒打斷。


    老太妃嗓門扯得比她還高,“你做什麽凶她!事情還沒查明白,她說的若不可信,那楚氏說的話就可信了嗎!”


    秦念月有人撐腰,哭得愈發傷心。


    謝珽臉上明顯不耐煩,瞧著滿屋的兵荒馬亂,忽然抓住阿嫣的手腕,拽著她就走出了照月堂,神情近乎陰沉。


    ……


    外麵晴日高照,流雲舒卷。


    阿嫣原本還在感歎秦念月那說哭就哭的本事,和她能拿來寫話本的編故事能力,不提防被謝珽拽著出來,腳下險些踉蹌。


    他顯然在克製怒氣,腳下走得飛快。


    她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麵,到了無人處才試著甩脫桎梏,口中道:“殿下!你抓疼我了!”


    謝珽手勁微鬆,終於停了腳步。


    微風拂動道旁樹梢,揉碎滿地的柳蔭,他眼底的煩怒尚未消盡,目光落在阿嫣臉上,出乎意料地說了三個字——


    “對不住。”


    不高不低的聲音,帶著幾分生硬。


    阿嫣原本在輕揉被她捏得微微作痛的手腕,聞言微怔,抬眸瞧向他,“殿下相信表妹是在說謊?”


    “我又不是真的瞎。”謝珽悶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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