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會了?”


    “剛散,你讓我好找。”


    “我實在不願意參加這種會了。……”李德指著另一塊石頭,要博古坐下,“耳不聽,心不煩”。這句話是用德國民諺說出來的,“掩起耳朵來,一切都清靜。”


    博古看著那冷硬的石塊,他寧願在厚厚的草叢上席地而坐,雙手抱著雙膝,仍然不失他的快活和熱烈。


    “你離開會場,是個失策。”博古感到這是李德性格的缺陷,他有才華,有魄力,有膽識,但缺乏涵養。他不記得那個哲人說過:怒氣如下墜之物,把自己粉碎於所降落的東西之上。


    “為什麽?”


    “退席,等於退出陣地,失去了爭辯的機會,等於把講壇讓給了別人,讓他們說一麵之辭,讓到會者聽一麵之辭。……”


    “爭辯不爭辯是一個樣!”李德順手揪了一把枯草,胡亂地撕扯著。“反正他們背後都串通好了。王稼祥、洛甫倒過去,這是早有察覺的。現在周恩來的態度很使我氣憤,他是舉足輕重的。本來,莫斯科來的同誌是應該團結一致的。”


    李德的懊惱與失望是可以理解的,“最高三人團”猶如中國代表權力象徵的鼎,如果失去一隻腳,那是要傾倒的。


    “毛澤東利用了洛甫對我們的不滿。”


    “他有什麽不滿的?讓他在政府裏去替代毛的權力還不行嗎?”


    “他感到有職無權。……”


    “怎麽會無權?”


    ”因為一切權力集中在‘三人團’。……”


    博古不願把更深層的推測說出來:他跟洛甫在同學期間,洛甫是大哥。現在他被博古領導,而且領導得並不好時,是不會沒有想法的。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嫉妒之心呢?


    “會議的結果呢?”


    “我跟凱豐堅持與二、六軍團會合的計劃,但我們不能從軍事上說出更多的理由,而周恩來又傾向於轉兵貴州。……”


    李德沉默不語。


    “我也想了,轉貴州,也不過是推遲與二、六軍團會合的時日,到頭來,還得會合。……這就像下棋,現在很難說哪一步棋對,哪一步棋錯。隻能走著看。……”


    “問題是,未來的責任落在誰的身上?”李德衝動起來,驀然站起,點到了問題的實質,“我們在指揮這支部隊還是毛澤東在指揮這支部隊?我們的權威在哪裏?功過是非由誰來評定呢?我們怎樣向共產國際交代啊?……”


    李德的嘴角抽搐起來。臉上出現了褐色的癍點,雙拳緊握,微微發抖,大鼻子的兩翼翕動著。散淡了的委屈之情重又在胸中泛濫開來。他一腳把一棵拇指粗的山毛櫸踩倒,他仿佛聽到自己體內纖維的斷裂聲。


    精心構製的輝煌的大廈崩塌了。


    英雄的夢幻滅了。


    李德忽然發現,他以勃勃雄心、刻意籌劃、甘冒風險、夢寐追求的偉業,隻不過是一場壯麗的夢境。他預感到自己權威的喪失,腳下便是他的命運的頂點,他像踏折了那棵稚嫩的山毛櫸,命運之腳也把他踏折了。他那一向剛毅不屈,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精神,在突然襲至的懊惱中,意外的喪失了。


    他頹然地重又坐回原來的冷硬的岩石上。


    博古愕然地看著軍事顧問的失常的表情,發現他的淡監色的眼睛裏轉動著淚花。頓覺歷史似乎在他身上抹了特別濃重的宿命色彩。


    博古比李德豁達。


    “我想。歷史總是公正的。”他站起來,“走吧,今天晚飯有牛肉吃。”


    “牛肉?”


    “對,是部隊送給總部的,這是渡過湘江之後的第一次收穫。……”


    他們走出樹林,紫水晶似的黃昏已為朦朧的夜色所代替。在山丘上挖掘的人群三三兩兩地向駐地走去,邊走邊喊,並互相戲鬧著爭奪,他們把收穫物抱在懷裏或是用破衣兜著。


    “喂,你們挖的什麽?是紅薯嗎?”博古,李德和他們走在一道了。


    “紅薯地早叫前邊的部隊翻了幾遍啦!這是蕨根!博古同誌,你給顧問翻譯一下,”有個快樂的休養連的女戰士送給他一塊光滑的沾著沙土的山藥似的塊根,“就說,這是中國洋參,看他信不信!”


    “我看,他不會信。”


    “不見得,不然,你試試,”那女戰士莞爾一笑,悄聲說、“糊弄洋鬼子還不容易?”


    博古一臉尷尬且具慍色。覺得應該訓斥這個頑皮的小鬼一番,太不禮貌了,但又看到她天真無邪,絕無惡意的樣子,覺得很有趣,僅僅是開個善意的玩笑罷了,也不由地笑了。


    “你們說什麽呢?”李德發生了興趣。


    “這小鬼,要把這塊營養豐富的吃了可以長壽的藥材送你。……”


    “真的?”李德把蕨根接在手裏,翻轉著,愉快而又虔誠地說,“剛才你們就是挖這個?怎麽吃法?”他做出往嘴裏放的樣子。


    那女小鬼見此效果,得意極了,“咯咯”地笑著,用手勢告訴洋顧問,可以放在鍋裏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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