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在鋪稻草,有的鋪著雨布已經倒頭睡下了;有的在吸菸,各行其事。互相妨礙時,就會有幾句短暫的不太傷感情卻很粗魯的爭吵。


    “老陳,今天碰上中央縱隊的一個背著蓑衣的馬伕,恐怕全軍上下隻有他這樣一件特殊的裝備,……太顯眼了,敵機專門對他轟炸,就是炸不到他,你猜他怎麽說?是他媽給他的護身符!”


    “你說得太誇大了……”


    “你不信?我敢斷言中國一百年也消滅不了迷信……”


    “不要管一百年以後的事啦,還是管管眼下的肚子吧。哪位行行好,給點吃的!”發言者作出乞丐討米時的祈求聲。


    “等咱們跟二、六軍團會合後,我請你吃我們湖南的名菜,沙鍋煨狗肉。冬令最佳補品,治小兒尿床有奇效!”


    “滾你媽的蛋,等到那時候,說不定閻王爺早就請你去赴宴啦!”


    “戰爭,本身就是跟閻王爺賭博,互有輸贏。……”


    “咱們還是不談閻王爺。雖然他是個好老頭。還是談吃吧,你們的煨狗肉未必真有。我們江西的安東雞卻是天下聞名的,我一說,就忍不住流口水,唐明皇最喜歡吃,不信?這是有史可查的!……


    “是不是楊貴妃點的菜?要不要再來二兩白沙液?”


    “還是我們安福的火腿好,幹隆皇帝下江南時欽定的,還寫過一首火腿詩,其中有一句叫什麽什麽什麽香,……”


    “我們的永新狗肉最有名,專治遺精,比你的治細伢子尿床有價值。……”


    “喂!喂!嘴巴衛生一點好不好,休養連的女同胞就住在隔壁!”


    “那又怎麽樣?你就知道她們不愛聽?……不想吃葷的可以去當和尚。……”


    “我拋個文明的謎語讓你們猜好不好?”


    “文明的?你老張狗嘴裏能吐出象牙來?”


    “你聽嘛:曲徑通幽處,兩穀夾小溪,洞內花隱隱,洞外草淒淒,老僧來往灌,歸去醉如泥。……”


    “好詩好詩!”


    “好個屎,你小馬沒有結婚,根本猜不出,……”


    “那是什麽?”


    “回家問你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去。”


    有人嘻笑著,把極美好而又極下流的謎底,悄聲地告訴了小馬。


    小馬恍然大悟,就像看到廁所牆上常見的那種骯髒畫,“哎呀!醜惡醜惡,該打該打!”他撲過去在老張背上擂鼓般地猛捶。


    嬉鬧的人照鬧,睡覺的人照睡。


    博古頗有興味地聽著,這是無憂無慮快活的一群,是麵對死神可以打哈哈的勇士。平時,在首長們麵前不苟言笑,畢恭畢敬,除了“是,是,是!”沒有心靈的展露。他一時感到“權力”的重負。當戴上“榮耀”的枷鎖,心靈就不再屬於自由了,有時神經極度緊張,近於顛狂,是多麽苦惱煩悶以至焦慮啊!“我也是青年人!可我沒法讓自己年輕。我從來沒有輕鬆過。……”


    “你猜,老侯是在做什麽夢?”


    “還不是過‘七七’?”


    “什麽過‘七七’?”又是好奇的小馬在發問。


    “這還不知道?牛郎會織女嘛!”


    睡夢中,老尤在“吱吱”咬牙,好像有咬不碎的刻骨仇恨;小秦在吸唇鼓腮咂嘴倒沫,好像津津有味地咀嚼篝火上沒有烤熟的馬肉;老陳含糊不清地喃喃著,正在與久別的妻子傾訴離情別緒;老侯的嘴大張口,落出一顆損壞的門牙,發出一陣陣痙攣的呼吸。


    馬燈的亮光被撚小了,精力最充沛的人也睏倦了。隻有老王斜靠著背包吸旱菸,仿佛以此來抵抗伸到他臉前的兩雙泥腳的臭味。


    “老王,你在想什麽心思吧?”小馬仍不想睡,他透過昏黃的燈光,瀏覽著一幅或隱或現的《戰地午夜酣睡圖》,四周的槍炮聲和周圍的喧譁聲,似乎和他們無關。小馬具有詩人的氣質,他仿佛看到所有人的夢海捲起的波瀾:歡愉的,悲愴的,亢奮的,沮喪的,激動的,舒緩的,驚懼的,安適的,愧疚的,委屈的,高尚的,卑下的,遙遠的,眼前的,惱恨的,眷戀的,恍惚的,清晰的,憎惡的,憐憫的,滿足的,失意的,絕望的,希冀的……人間的一切酸甜苦辣,都在夢海的浪潮中沉浮翻騰,那是一個比現實更為豐富多採光怪陸離的世界。小馬忽然想到:與其說人生如夢,還不如說夢如人生哩!


    “我在想,”老王沉思了一會兒說,“等我有了孩子之後,我一定帶他到湘江來,對他說:‘你爺爺當年在這裏打過白狗子。’‘爺,什麽是白狗子,咬人嗎?’小馬你說,我怎麽回答好?……”


    小馬也想不出如何回答。門口有一道電光閃爍,火蛇似地在屋裏劃了一下:“你們還不快睡?兩個小時之後起床!”


    電光隨著“啪噠啪噠”的腳步聲走遠了。


    屋裏立即揚起一片鼾聲的交響:如雷、如哨、如笛,長短、高低、抑揚、頓挫,有人說著含糊的吃語,有人像受酷刑似地在夢魔的折磨下扭動、呻吟、喘息、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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