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河西走廊之行的感觸。


    另外一個明顯的感覺就是不管是西路軍還是馬家軍,他們每個人的命運與歸宿沒有一個是相同的,沒有一個跟自己的願望是一致的。


    有關西路軍的史料和作品已經很多了,怎麽能脫開千篇一律地在小說電影中看過千百遍的那種沖衝殺殺?怎麽能超越紅軍好,馬家軍壞,馬家軍殘暴,紅軍遭難受辱的盡人皆知的一般的簡單的是非判斷?怎麽改變幾個貫穿人物像幾根線扭成一股繩那樣的結構,來包容幾萬人(敵我雙方)的各自不同的命運呢?怎麽能把事件的總體,把歷史、社會、人生、道德、文化、物象、色彩的總體,總括在一部作品之中?我努力拓展審美視野,努力向生活的深層穿越,努力向人物的心靈窺探。


    藝術不像物品,是不能重複的,每個作家的每部作品都麵臨著另闢溪徑的艱辛,也冒著失敗的風險。


    這部作品的樣式並不是銳意求新的結果,而是內容決定了形式。至於成敗得失,孩子已經生下來,是美是醜隻能由廣大讀者和評論家去評頭論足了。


    說到這裏我想感嘆幾句,我在執筆過程中,老是這樣想:


    凡是跟紅西路軍有關的人——西路軍自身二萬一千八百人也好,六萬多馬家軍官兵也好,當地各民族居民也好,不管是健在的或是離開了人世的也好。他們都是炎黃子孫,都有偉大的,渺小的;正確的,錯誤的;高尚的,卑劣的;清醒的,盲目的;幸運的,倒黴的;正義的,邪惡的;兇殘的,人道的;也好也壞不好不壞的。他們帶著各自的滿足和遺憾,帶著得意和委屈,帶著怨恨和自責,帶著欣慰與痛苦,從歷史深處走來,向歷史深處走去,留下沉重的思索和無窮的哲理。


    成功也罷,失敗也罷,凡是歷史的經驗教訓對後人都有同等的價值。


    有的貪天之功,有的代人受過,唯有歷史誠實公正。正像古人所言:“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怒不過奪,喜不過予。”有好說好,有壞說壞。不要錦上添花,也不要落井下石。沒有的不要硬加,已有的不要抹去。不要迎合一時所需失去永久的誠實,也不要翻燒餅式地今天捧煞明天打煞。對事業,要拚搏,對於人,要祥和,要實事求是,不要在歷史恥辱柱上留下罵名。


    對於形式,我認為可以不拘形式。一般衣服的鈕扣都在胸前,也不妨把鈕扣放在背後;一般繪畫,側麵人隻能看到半邊臉,有時也可把那半邊扳過來給人看。


    對稱和不對稱,自然景觀的缺陷和人工雕琢的完整,極美和極醜,大概是辯證的,審美情趣是多種多樣的。有人案頭不擺天女散花,卻擺一個鞋兒破帽兒破的醜濟公。


    七


    問:


    正如你上麵所說,小說既寫了馬家軍殘暴的一麵,也寫了馬家軍的士兵多數是良家子弟,也有的反對殺俘,還救援瀕臨死亡的女紅軍;既寫了馬家軍打紅軍的一麵,又寫了馬家軍也打國民黨馮玉祥、孫殿英,也打日本侵略者,甚至是抗日戰場上的英雄。這是不是從利於民族團結來考慮的?


    答:


    有這種因素,但不完全是如此,現實生活要實事求是,歷史就更應如此,隻講一麵理的歷史是片麵的歷史。正像我們寫抗戰史不能迴避國民黨淞滬抗戰和台兒莊血戰一樣,應該尊重歷史,應該有起碼的誠實。


    我們共產黨人是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是有國際主義精神的,胸懷應該是廣闊的,坦誠的,不應有農民式的狹隘心理。不敢正視歷史真實,是虛弱的表現,寫出歷史的複雜性,才能給人以智慧以哲理性的啟迪,這是符合兩點論的,是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的。


    任何過分的溢美和醜化都是對歷史的褻瀆,都是對後人的欺瞞,都不可能經得住歷史的考驗,都會引起後人的擯斥和憎厭。寫真史寫信史是歷史的生命。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是文學的生命。說的是假的,人家也沒有當成真的,反而把真的也當成假的,連古人都懂得“假作真時真亦假”。效果是相反的,隻有真的才能使人心服。


    八


    問:


    你對史料運用採取了極為謹慎的態度,在大量的史料中你有哪些取捨?


    答:


    我把所見到的史料,集中起來,反覆比較,採用我認為最合理的更為接近真實的說法,有些對小說無大裨益的一些素材我捨棄了,比如:


    一、甘肅省、張掖地委黨史資料徵集研究委員會編印的《紅西路軍史料》第五輯104-105頁有這樣一段文字:


    “過黃河以來,一直提‘有我無馬,有馬無我’的口號,經過一段戰鬥尤其古浪受損以後,出現過幾次違犯優待俘虜政策的事,在戰場上抓來幾個俘虜後在送解到上級單位途中,槍殺、刀砍俘虜兵,使之拚命地逃跑。這同時有重傷、輕傷、未傷的人跑回去,敵人便以此在他的部隊和地區作活教材,使之為他們拚命和不敢支持我們,從十二月初以後,就很少抓到俘虜了……


    史料寫出來,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教訓,如果把殺俘付諸形象就不好處理。


    二、《紅西路軍史料》第四輯93頁有這樣的記述:


    由於上幾著“棋”失算,我軍西進的企圖未能實現,就走進了死胡同,完全失掉戰爭的主動權,處於被動挨打的境地。敵人占領了高台,打了“龍頭”,扼住我西去的咽喉,氣焰更加囂張,立即回馬大舉進攻臨澤。在此生死關頭,二十二日下午,我十四師師長兼四十三團團長郭錫山藉口去看陣地,不一會兒,他的警衛員跑回來說:“不好了,不好了。”我問:“出了什麽事?”“郭錫山跑了!”“跑到哪裏去了?”“敵人那邊。”“你幹嗎不打死他?”在戰爭年代,警衛員是負有隨即處決叛徒的責任的。警衛員邊哭邊說:“我們走到前麵戰壕,距敵人很近,他說‘把你的盒子槍給我,打個遠目標’。我給了他槍,他頂上子彈對準我‘你跟不跟我走?’我問‘到哪裏去?’他指著敵人的陣地‘那邊’。我不去,他就一個人跑了。我讓放哨的戰士開槍,他們開了幾槍,沒有打著……”他懊喪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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