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問你一件事……”


    “拿槍幹什麽?”


    “要你講真話。”


    “我講的全是真的!”


    “魏洪生帶著哨兵投敵被打死在山裏也是真的?”這是杜麗珍多少年來夢牽神縈的一個問題。她懷著一種疑懼等待江子文的回答。


    “你問這個還有什麽意義?”


    “說!”杜麗珍把槍一抬,槍口對準他前胸,怕江子文奪槍,雙手握緊。


    “你打死我,你也活不了!”江子文威脅著,一改卑順懺悔的姿態。心想,也許死了倒比活著好。


    “你說!”


    “他的確是帶著哨兵跑了,或者是哨兵放了他,一齊跑了!”


    “我信!”杜麗珍由於心靈幹涸和神經收縮而滯緩的血液,突然流暢起來,像洶洶春水給全身灌滿了生命與愛的力量,她一直幻想魏洪生還活著,而現在得到了證實。她忽然覺得這個山洞變得開闊了,心,舒展開來,一切苦難都已過去。“我會見到他的!”一種幸福的渴望像燜久了的火堆,被風一吹“噗”地一聲在心中升騰起來。


    “那就是說,你們並沒有追捕他!”


    “追捕過了,沒有追到!”


    “他活著,他活著!”杜麗珍舉目向天,像是祈禱。


    “麗珍,忘掉過去吧,就像一場噩夢,……今後,我的一切都屬於你……”


    杜麗珍打了個寒顫,舉著的手槍無力地垂落下來。


    “現在,我們兩人隻能相依為命了,你要原諒我,相信我,……我可以對天盟誓。”


    江子文一下跪到杜麗珍麵前。


    杜麗珍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了,她對他已經不是憤恨,甚至連憎厭都談不上,隻是一種輕蔑,覺得有點滑稽,她無論如何不能把昨天的特派員和今天的江子文聯到一起,就像一座神像,剝掉了色彩,露出了泥胎。


    “怎麽相依為命法?”杜麗珍跟他推磨似地轉了一圈之後,又回到原來的地方,“下一步你準備怎麽走?還回大別山嗎?”


    “不!”江子文搖搖頭,“我想過了,回去幹什麽呢?能不能回得去?……那裏是國民黨的天下了……”他沒有把改變主意的新因素說出來,他已經洞察到杜麗珍聽到魏洪生還活著時神態大變的原因了,他明白了,感情上的傷口是無法彌合的。


    “那隻有投敵一條路了?”杜麗珍略帶尖刻地問他。


    江子文沒有想到杜麗珍首先把他難言之隱提出來,故作猶豫地說:


    “可以考慮。”


    “這就是說,你不反對這樣做了?”杜麗珍急於一眼把他看穿似地凝視著他。


    “沒有別的辦法!”江子文哀嘆了一聲。


    “我有辦法!”杜麗珍重又把槍抬起來,握槍的手像瘧疾發作似地簌簌發抖。


    江子文抽筋似地笑起來,藉以掩飾內心的驚慌:


    “我們把玩笑開大了,……我有最好的出路……”


    “出路?”杜麗珍並沒有最終下決心對江子文開槍,她的槍口往下一垂。


    江子文毫不失時機地撲過去,既快又猛……就在杜麗珍向後倒的瞬間她扣動了扳機,“乒!乒!”一下兩下,簡直沒有聽到聲響。


    江子文扼住杜麗珍咽喉的手緩緩地鬆開了,然後猛抱住自己的下腹,身體彎曲下去,仰起臉來,筋肉抽搐地張開嘴,喃喃地說:


    “麗珍,……我不恨你……”


    江子文嘴裏湧出了一股血,他的身子魚打挺似地向上一躥,像要躍起,隻縱起一半,就側著身子猝然仰倒下去,頭拱在石壁上,一陣急劇地抽搐。


    那半片軍毯上洇開黑色的血。


    杜麗珍就像發熱病時看到的幻影一般,先是驚極而呆繼而愕然清醒,失神地丟掉手槍,衝出洞穴,被矮樹絆了一跤,踉蹌了幾步,兩腿一軟,從斜坡上翻滾下去,在一蔸灌木上卡住了……


    力竭氣盡,不知過了多久,淒冽的山風把她推醒了。她搖晃著站立起來,空闊的腦海裏隻喧囂著四個字:“離開這裏,離開這裏……”


    山洞裏還有她的藥包,還有那個叛徒的手槍。(她為什麽把手槍丟掉?是不是神經錯亂了?她不想考究。)可是,杜麗珍不願再回到洞中去了。身疲心碎地蹣跚著走下山穀,也不隱蔽,也不觀察周圍是不是有搜山的敵人,或被俘,或被打死,她已經無所謂了。這時她聽見響了兩槍,一聲很高,一聲很低。


    槍聲是從山洞裏發出的。


    江子文的血慢慢流著,頭暈心顫,四肢酥軟,陡然清醒了一下,看到了縫有紅十字布條的藥包,他伸過哆哆嗦嗦的手拖到自己身邊,卻無法打開,另一隻手已經完全脫力了;他又看到了沾血的左輪手槍,手臂停止了顫抖,本能的一伸,猛然握了槍柄,空茫模糊的胸間剎那間湧聚起無邊恨火,向著洞口摳動了扳機,一槍射到洞外,一槍打在石壁上。槍內還有一發子彈,他卻無力射出了,……他無法弄清自己一生是好還是壞,也難辨自己是對還是錯,更不知他是冤枉還是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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