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的心往下一沉,一個冬烘先生能說出這樣豪邁的話來,很使我吃驚,有點慷慨赴死的味道。


    “我不放心母親和妹妹!”


    “十年天地幹戈老,四海蒼生痛哭深,即使你留在家裏又有何用?”


    我與父親揮淚而別。


    回首家鄉山水,那裏有兩株高大的楓香樹,在夕陽中燃燒。我打了個踉蹌,在那裏站著我的妹妹和母親。因為怕她們受不住,父親和我曾約定絕不告訴她們。


    她們怎麽來了?從哪裏得知我要遠行?


    她們為什麽不趕上前來?站在百米之外,內心裏懷著什麽樣的隱衷?


    我產生過幾秒鍾的動搖:跑到她們麵前,向她們告別一聲,聽聽她們的叮嚀和囑咐?


    我不敢這樣做,我害怕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我看到母親的頭髮在風中飄拂,我看到妹妹高揚的纖纖小手,似要把我攫住……我急忙扭過自己的淚臉,追上隊伍永不回頭!


    我現在幾乎無法想像他們的處境,正像他們也無法想像我的處境一樣。我又看到了母親和妹妹的身影,又看到那兩株高大傲岸的紅楓,又看到那蕭瑟秋風中的滿地黃葉和潺潺溪水。


    有兩顆滾燙的淚珠凝在我的腮上,立即結成了冰珠。


    我不敢再想,不敢讓思緒在家鄉的土地上滯留,我的腦子已經開始麻木了……


    我把思緒凝結在於薇身上。這個姑娘癡迷地鍾情於我,但我對她的感情卻很淡薄。她送我這把小刀,我不敢拒收,那對她的自尊心將是無情的傷害,我收下了,在她看來,就等於接受了她的愛情。劇團裏的同誌們都知道了這件事,有的竟然跟我要喜糖吃。我既不夠結婚的資格,也無此心,但鬧得滿城風雨讓人哭笑不得。


    於薇犧牲了,是劇團裏的倖存者告訴我的。我不知道她犧牲時的情景,她也許會喊著“尹洪菲”的名字死去,也許她會恨我,因為有幾次我有意疏遠她,表示我對她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愛她……如果她懷此痛苦死去,我將抱憾終生。


    我的思緒漸漸遠去。閉著眼睛,反而能看清無限的遠方。什麽最為博大?人的思想;什麽最為迅速?人的思想。我的身體也隨著思緒飛去,身輕如雲如霧如電如光,可以隨心所欲地在茫茫銀河中穿行,飛向無限,飛向永恆,我明白了,那就是死亡。


    我覺得我的臉被一種毛烘烘的東西觸動了幾下,我的思緒又閃了閃光,帶著一種夢中驚醒的震駭,心想:狼來了……


    我聽到“汪!汪!汪!”的吠叫聲,我完全清醒了,這是旺迪登巴帶的獵犬“黑箭”。


    但是,我一點都不能動,也發不出聲音。又是一陣吠叫聲。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我聽到了腳步聲,我睜開了眼睛。


    我看到有人走近了我,他提著獵槍,戴著毛蓬蓬的帽子,這是旺迪登巴。


    “啊!”他叫了一聲。我沒有反應。他以為我死了,他把手捂到我的嘴上。“活著!”他輕輕地搬動著我,從石縫中捧來積雪在我臉上磨擦,然後脫下他的氆氌,把我包裹起來,向著總部的幾座帳篷走去!


    第2章 風雪之夜


    ——地方工作科代理科長尹洪菲的自述


    我終於在牛糞火旁活轉過來。第二天行軍,旺迪登巴要我緊跟著他,免得我再自作主張,拿生命冒險。


    這天風變小了,空氣有些悶。旺迪登巴預言將有一場暴風雪,要我們找個據點暫避。


    據史料記載:祁連山,界甘青兩省之間,屏河西走廊之南。西南——東北走向。全長一千多公裏,寬二百公裏至五百公裏不等,平均海拔在四千米以上,主峰天梯山高達六千四百米。河西地區雨量稀少,祁連山的千年積雪,就是河西綠洲充沛的水源。


    萬山叢中,居民點極少,即使有,也隻是幾戶人家,總部機關,像作戰指揮和無線電台等要害部門早已占滿,部隊仍然是露營。


    因為這天氣候頗帶暖意,總部決定多趕一些路程。部隊沿峽穀行進,選派幾名槍法準的射手,騎上總部多餘的馬,跟隨旺迪登巴進入兩邊的山林,去獵取野牛野驢和黃羊。據旺迪登巴說,這山裏偶爾還有梅花鹿和赤鹿。


    每逢打到獵物,部隊則歡呼雀躍,聲震山穀。


    野牛每頭一千多斤,野羊也有七十多斤,隻要獵到數頭,便可供不足千人的部隊數天之食,鹽巴奇缺,食之無味,但不致像在倪家營子南流溝那樣,三天兩頭挨餓。


    最難的是沿途安插傷病員。


    三十軍副軍長兼八十八師師長熊厚發,在三道流溝左臂負傷,開始傷勢還不太嚴重,隨隊而行,傷勢急劇惡化,總部隻好把他留在山區,再留下一名醫護人員和一個排的兵力,就地打遊擊。實際上也是一種安插,如果我以後能知道他們的經歷,那真是彌足珍貴了。


    這天傍晚,夕陽在雲隙中露了一下臉,我看到了自然最為壯麗的奇觀。它鮮紅如血,潑滿了西部天空,浸紅了灰暗的流雲,那青色的崖石,也像一堆堆沒有燒透的熔岩。巨大的海浪似的山巒,在落日餘輝照耀下,特別莊嚴神聖,一想到我們將把它踏在腳下,就覺得不可思議。


    此時我想,世上能有幾人領略過這樣大自然的壯觀景象?即使我走不出祁連山而葬身在它的偉力之下、胸懷之中,也可謂此生不虛了。但是有一個條件,我能把這種神秘之域公之於世,讓人們同享以飽眼福之樂,我也就永遠活在人們的歡樂之中,這對我對人都是一種福惠——隻可惜我不是畫家,無法描繪出祁連山偉美的真容,即使畫家,哪有萬裏長幅供他巨筆揮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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