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洪菲走過她的麵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心碎形毀的表情。他深深體會到生離比死別更難,死別是瞬間的,猝發的,甚至來不及體驗痛苦的滋味,就溘然而去了。生離,卻像從整體上撕去一塊肉。


    尹洪菲穿過石隙,又是一個山窪。他聽見有人叫他,猛回頭,看到了江子敏,他像見到救星似地向她跑去,差一點被腳下亂石絆倒。


    “子敏!”


    “喲!尹大科長!”江子敏一半尊重一半嘲弄地迎上去,跟他握手,“你來幹什麽?”


    這手綿軟而有力,似乎凝聚了她的全部熱情,尹洪菲覺得有一種豪氣直透肝膽,跟她的秀美的臉龐極不統一。心想:在一個男子來說,“不患不能柔,唯患不能剛,”作為一個女子,她是剛強得有些過分了,給人一種“露鋒三寸陰風號”的感覺。


    “我來看看吳部長,轉了半邊山也找不到!急得直想哭。”


    “這不是男子漢的話。”


    “你知道,我隻有兩個小時的假,趕不上部隊就完了!”


    “我帶你去吧,他們在另外一個山窪裏……跟我走。”


    腳下沒有路,他們邊走邊說:


    “你們左支隊把我們丟下去遊山逛景去了!”


    “你羨慕就跟我們去吧!”


    “我沒有說羨慕……”


    “子敏,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跟安寶山在一起。”


    “他的傷很重嗎?”


    “重也吧,輕也吧……”江子敏說得堅定冷厲而又森然,“我和他在一起,這是主要的,是死是活在所不計。”這話好像是說給命運之神聽的。


    “你跟別人想的都不一樣。”


    “幹嗎一樣?你看,你看,”她用縴手泛指著山野,“那些身經百戰的男子漢都在哭天抹淚的,隻有我笑。”


    “子敏,丈夫有淚不輕彈,隻因沒到傷心處……現在宣布西路軍已經失敗,又麵臨著天各一方,英雄不怕死,卻怕失敗。”


    “可是,你忘了勝敗是兵家常事,還有自古英雄誰無死。”


    “子敏,人家說有的女子;艷若桃李,冷若冰霜。……大概你就是這樣的……我不知你的心是鐵還是肉!”


    “是火!”


    江子敏說完又笑。她的笑很不純淨,彌散著悽苦的灰塵。這笑,是有毅力的人,在與內心痛苦刀劍相搏時發出的閃光。


    “我再次佩服你的剛強!”


    “別誇獎啦……吶,吳部長在那裏!”江子敏指給他一個擔架,“我不過去了。”然後揚揚手轉身而去,走了幾步,又回身大喊,“尹科長,咱們後會有期!”


    吳永康一如往常,安詳而又平靜,他躺在擔架上望著暗灰色的天空。目光十分悠遠,進入一種哲思。目前的險惡處境仿佛和他無關。


    他是廣西興業縣人,一九一九年中學畢業,自費留學日本,攻讀的是冶金專業。


    他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許多人不理解他為什麽選中了冶金這一行。一九二五年他在日本加入中國共產黨,就像魯迅、郭沫若先學醫後為文一樣。他一九二六年秋回國,負責當時中央的兩種秘密刊物《紅旗報》和《上海報》。一九三二年夏,他在紅四方麵軍總部任秘書,後來擔任川陝省委秘書長兼宣傳部長。


    他的腸胃有嚴重的潰瘍病,又在翻山時落下懸崖,摔斷了腰。這種傷和病,即使在大城市的醫院裏都很難治癒。


    院長來告訴他,準備跟隨右支隊中張榮同誌所帶的一股行動。他坦然地笑笑:“一切服從組織安排,我在醫院裏是個普通的傷病員……”


    尹洪菲專門請假來向他告別,卻使他心裏泛起一種感激之情,很想海闊天空痛快淋漓地暢敘一番,最初是一般的互相問候的話,而後堅持要尹洪菲扶他坐起來:


    “見到你,我很愉快……”


    “說實在的,我很為你擔心。”


    “這倒不必……革命者從不把死亡看成災難和不幸,就像麥種不死換不來麥穗的新生。”


    “道理容易懂,做起來卻很難。”


    “現在同誌們都交換地址,好像以後再難相見似的,其實生離死別是人之常事。等將來相見時,我們就各自有一番不平凡的經歷了。‘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隻要死得其所,無愧於革命,無愧於國家,就應該高興……”


    尹洪菲一想到他們不可能見麵,吳永康的豁達,反而使他加倍哀傷。


    張榮來看吳永康,他跟尹洪菲也是熟人,便把他拉在一旁低聲說:


    “現在我的工作特別難做,尤其是傷員和女同誌……他們認為是被拋棄了。女同誌還好,傷員就更難辦了。他們最怕的就是安插……你知道安插意味著什麽?”


    尹洪菲不明白張榮為什麽跟他講這些,吳永康卻聽懂了:


    “張榮!你跟洪菲在嘀咕什麽?無非是要把我安插在群眾家裏。快過來,我這個地方工作部長不正是自得其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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