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帶了鎖,範閑稍施神力,銅鎖便立即打開了。誰想到,箱子裏頭躺的皆是擺放整齊的書畫,數量眾多,少說也有百卷,哪有什麽欲魄的影子。李承澤也是愛大家出手的名冊之人,可惜現在情況特殊,心中雖有不忍,也是立即彎腰要將這箱書畫一一打開檢查,範閑立即阻止了他:“殿下,這樣恐引得旁人注目。”李承澤轉念一想,覺得有理,趕緊關上了木箱。這方剛落定,果然有仆役注意到了他們。一個身材矮小的仆役走來,麵色帶凶色:“你們在幹嘛?”他上前仔細檢查這木箱的鎖扣,好在範閑動作快,已將銅鎖複原,那仆役瞧了半天也未看出什麽端倪,反倒是範閑眼尖發現了他們需要的線索,從箱子旁彎腰撿起一根光禿禿的葡萄枝梗,給了那仆役台階下,對他說道:“孩子不懂事,吃了葡萄亂丟垃圾,我回去教育教育。”欲魄不知躲去了哪裏,一時半會兒也找不著,範閑隻好同李承澤留在了園林內,順便瞧瞧這場盛大的古董鑒賞會。開場前,主人還擺了一場戲攤子,特意去姑蘇請了幾位名伶小生獻唱。李承澤個頭矮,在人堆裏被擠來擠去,偏偏還仰了頭想看戲。範閑見他小臉憋得一股委屈樣,又死活不肯讓自己抱,心中不知怎的湧起一股憐惜,把李承澤舉到頭頂,讓他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最初,範閑還未患肌肉萎縮時,他的父親就經常將孩子騎在肩上走路看風景,可李承澤哪裏享受過什麽父愛,被這麽一舉,渾身僵硬地仿佛如臨大敵。這動作他隻在民間父子身上見過,他知,這常發生在一生打拚、和諧普通的家庭中,卻怎麽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麽一天。戲台上唱的正是《牡丹亭》,原是李承澤喜歡的戲,這下他可絲毫沒了興致觀賞,隻覺得心中空蕩蕩一片,連《牡丹亭》的詞都忘了個一幹二淨,趕緊拍著範閑的脖子讓自己趕緊下來。或許是他真的崩得太緊了,範閑將李承澤放下來時,他竟然是雙眼通紅,遮著臉不讓範閑看,直嚷著自己要進場看古董,誓要抓到欲魄以牙還牙。範閑本就不想捉弄他,見他現在像個炮仗似的一點就燃,趕緊送小公子入了場。大夥兒都還在外頭看那出《牡丹亭》,正廳來客極少,範閑剛想幫李承澤選個好位置,那小公子卻自己找到管家開了口:“來個雅間,視野要好,備一壺龍井,再送些糕點上來。”說完,李承澤掏掏範閑的錢袋,向對方送上一盞銀元寶。對方順理成章地笑納了。見範閑表情複雜,李承澤毫無愧疚之意,解釋道:“我是真的不喜歡人。”tbc第12章 不一會兒,場內便擠滿了人。二樓雅間原為一排涼廊,今日特意用了別致的屏風一一隔開,李承澤便是坐在這一隅空間內,單手捏了塊薄薄的桂花糕,看底下一片黑壓壓攢動的人頭,喝茶品物,愜意極了。場上司儀是位小有名氣的藏品鑒賞大師,四十多歲的年紀,對這樣的場麵已經拿捏得爐火純青,幾句常見的開場祝詞後,他先謝過主辦方王老爺,再謝過到場賞臉的來賓們,一陣掌聲中,藏品們被一樣樣輕手輕腳搬了上來。這鑒賞會說是鑒賞交流,也圖個競拍得利。起此彼伏的競價聲中,半數古藏皆尋到了新人家。其中自然也有不少慶國年間的青銅鐵器,但大多是流入民間的普通貨,非官家鍛造。私人拍賣會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李承澤看了會兒便覺得有些無聊,正要同範閑一起離開,最後一個冰冷的銅器下了場,會場終於翻到了山水名畫、名書字帖的展示篇章。李承澤愛好這些,他雖沒有前太子李承乾那般執著到世人皆知的收藏癖好,但終究是個愛書之人,惜才之人麵對這些蘊藏了漫漫心意的作品,自然是忍不住多瞧兩眼的。展品有些是出自民間大師之手,有些是出自宮廷畫師之手,還有些佚名作品,純屬是由於年代過於久遠或是畫麵精美至極才被端上來展示。範閑對這些興致淡淡,叫人續了一壺龍井,剛替自己重新滿上一杯茶水解悶,就見李承澤臉色一變,兩眼嚴肅盯著場上司儀手上一卷密封的畫卷。他的眼神像是著了火,巴不得將那畫卷盯出個洞來。範閑順著那道熾熱的目光,見台上司儀慢條斯理誦讀著這卷畫卷的來曆。作畫者乃慶國晚年的一位通州知府,眼看國家日益凋零,心中憤慨,百感交集之下揮筆即成,繪了一副他想象中的慶國盛年景象,以心心念念的畫麵反諷當下,頌唱亡國之恨。畫作完成後不過兩年,南慶便真的滅了。司儀像個說書人,將這故事說罷,連範閑也不免胸中鬱結哀歎連連,想是這畫勾起了李承澤的家仇國恨才會如此神色異常。雖然李承澤生前勾結北齊走私,雖是出於下策,情非得已,但的確對慶國而言並非忠義之舉。畢竟是養育了他的國土,見到此畫,此時必定是念這江山多變,物是人非吧。不想這畫卷被兩個侍女一打開,範閑直接把茶都噴了出來。繪的是慶國盛景不假,泛黃的紙上,一條水路在城內貫通直入,水邊雕梁畫棟,古色古香,岸上人們手拿彩色緞帶或是小型煙花,不論男女老少皆是樂不可支,對著水上的船隻翹首以盼。岸上亭台樓閣到處金碧輝煌,一道小石橋橫跨河道,橋上各色衣式的年輕人們提了盞小燈籠,個個笑靨如花。這場景頗像範閑第一次見花魁司理理的場景,本是司空見慣,但船上的人才是讓範閑大吃一驚的所在。隻見三艘小舟緩緩駛入,兩艘小的駛在大船前後,除了船夫,兩側船頭各立了兩位美嬌娘向水麵灑著紅色花瓣。而中間那艘最大的小舟輕輕搖曳,隻見床艙內伸出船槳,不見船夫,船頭孤零零隻有一位美人,他披著一件幾乎透明的白色絲綢長衫,修長勻稱的身體大半袒露在眾人的視線下,一條雪白的腿勾著另一條長腿,曖昧地夾著自己的腿根,半側臀線一覽無餘。他半趟在船側,一手攏著幾乎沒有遮蔽作用的衣襟,一手垂在船簷去勾水麵的花瓣。長發被他全部整理在左耳一側,順著棕色的船身筆直垂下,幾乎浸入水麵,表情千嬌百媚,劉海遮住了一隻風情萬種的眼,露出來的黑瞳雖是斜眼看著橋上的侍女侍郎們,可在岸上人眼裏。此人鮮眉亮眼,麵上芙蓉,可是少見的人間尤物呐。這美人如此楚楚動人,胸口兩點紅纓娉婷萬種,但胸膛坦蕩蕩的一馬平川,怎麽瞧都是個男人呐!範閑看著身邊李承澤僵硬的稚嫩臉蛋,他現在因身體原因,外相年歲頗小,但早已眉眼如黛,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範閑見的美人不少,自認從未見過畫卷上那般秋水盈盈的人,但他肯定那人必是李承澤,想是欲魄躲入了畫中,才鬧了今日這麽一出逼他們畫中捉鬼。展開的畫卷果然引得場上賓客議論紛紛,七言八語之下,身經百戰的司儀也有些站不住了。他也是第一次見這幅畫,在台上尷尬地擦擦臉上冷汗,先瞧瞧畫上的可人,再看看介紹詞本的內容,仔細一琢磨,雖說這畫的內容新穎大膽了些,但的確是描繪了畫者想象中的慶國盛景。坐在頭排的王老爺也是臉色鐵青,這畫是他十年前從京都的拍賣場買來,他恍惚記得畫中那艘最中間的小船上,應是隻有一個船夫劃著槳。畫中意境雖然略顯彌亂,那船明顯是去接樓台中的花魁出場,並未如此露骨。原本這畫怕是畫者想不出世間絕色的麵容,便未繪美人的模樣,空一手留白好讓後人細細品味。當時正是看中了這點繾綣的思緒,王老爺才買了那畫,不料十年後此畫重見天日,竟是這般內容,連王老爺都開始懷疑自己了。他朝司儀使了個眼色,那司儀一清嗓子,硬著頭皮說了下去:“這畫雖然有些驚世駭俗,但正體現了慶國在最盛的年代,不拘小節,民風大膽,此作品乃是極品啊。”此話一落,場間不知哪個男人不知好歹,油膩膩喊了一聲:“畫是不是極品我不知道,但這船上的人,的確是個極品。”李承澤這下臉上已經完全鐵青,仿佛下一秒不是飛上去撕了那張破畫,就是掐斷那人口出狂言的喉嚨。範閑也是怒火中生,他一拍桌,站起來就要把那人罵個狗血淋頭,沒想到隔壁雅間的人速度比他還快。隻聽見一道冰涼刺骨的聲音波瀾不驚在屏風後響起:“傷風日下,恬不知恥。前人的畫作,豈是由得爾等宵小來評價的。”這聲音怎麽聽都有些耳熟,不單是範閑,連李承澤都轉過了頭瞧那屏風。沒一會兒,那男人又說道:“古玩典藏之中,閨房之物不勝枚舉。何況一副畫作,家常便飯了。南慶當年國力鼎盛,有這等良人也不足為奇。是男是女又如何,我倒是覺得此畫不俗,值得入庫。”此話一出,像是打開了場內賓客心中那點小九九的閥門,頓時有人附和,還是位中年女子,她道:“沒錯啊王老爺,錢老板這話說得妙,怎麽淨在浪費時間,還競不競拍了?”場上司儀這才回過神來,看二樓雅座內說話的人,竟是臨安城內頗有盛名的酒莊大亨錢老板錢世海,趕緊道:“那便事不宜遲,我們趕緊開始競拍吧。”“且慢!”那副畫仍被兩個侍女攤開供場上如此多雙眼睛觀摩著,範閑火氣沒下去,又是心中莫名酸溜溜,出口道,“紙張長期與空氣接觸容易氧化,不利於作品的保養,司儀大人還是趕緊收了藏品,再主持拍賣也不遲。”司儀不解:“何為空氣,何為氧化?”“……反正就是,請您趕緊把畫收了。”範閑這話有道理,攤著這麽張畫,場上的男女不知也是在品這畫的價值,還是再看畫裏的人了。王老爺聽了範閑的話,立即揮手招人來將畫收好,他站起身向眾人一鞠躬,麵露愧色:“此物乃友人所贈,是在下沒有好好檢查藏品,未打開便將東西拿了上來,慚愧。”坐在範閑二“人”隔壁雅間的男人笑道:“王老板何必妄自菲薄,既然拿了出來,倒不如將錯就錯,拍個好價格為畫尋個良家。我看在場各位也是蠢蠢欲動,王老板可不要拂了大家的麵子啊。”王老爺恭敬地看了他一眼:“那便如錢老板所說,競拍吧。”他說的謙遜,但明眼人都知道,王老爺買的可不是在場賓客的麵子,而是他一個人的麵子。範閑見隔壁那人說話雖語氣冷漠,但邏輯一絲不苟,彬彬有禮,年紀輕輕便同年長不少的王老爺互稱老板,還被請入雅座,想必是個人物。他悄悄側身往屏風後一看,坐著的那位錢老板倒是沒瞧見,反倒瞧到了個站在角落的護衛。護衛腰上掛了一把劍,一身黑衣,站得筆直,臉上同樣冷得像塊冰塊,範閑心中罵了聲蒼天,這護衛不就是範無救嘛!這下範閑更好奇那錢老板的身份了,李承澤看他在凳子上扭來扭去,焦急地想看屏風後頭端坐的人的真麵目,又怕動作太明顯被對方察覺扭扭捏捏,淡然地把桌上的糕點推向範閑,道:“別看了,當心被他發現,坐著的那位的確是必安。”雖然範閑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但仍然忍不住一皺眉:“你怎麽又知道了?”李承澤冷笑道:“我篤定,這聲音肯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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