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顆土豆全部處理成土豆絲後,魚蓧摘下了麵前的眼罩,低頭撚開絹布上的土豆絲,烏黑的杏眸裏劃過失望之色。


    這些土豆絲都是不合格的作品。


    師父檢驗她切絲是否合格的方法既直接又蠻橫:隨手抓一把丟在牆壁上,若這些土豆絲能牢牢地附著在牆壁上就算合格,若掉下來,則打回去重切。


    這些土豆絲的粗度多半是粘不上牆的。師父的原則是不準浪費糧食,哪怕這些掉在地上的土豆絲也要洗幹淨吃掉,剛開始練習刀工的時候,她沒少吃這些沾過牆灰的土豆絲。大概十歲之後,她就沒再切出如此失敗的土豆絲了。


    果然盲切比她想象中有難度。


    結果不盡如人意,但魚蓧並不氣餒,她才剛剛用這種變態方式練習刀工沒多久,失敗是必然的,但這不代表她不會進步。


    今天魚蓧隻練了四個小時,比往常早一個小時上了床。


    畢竟明天是她上崗培訓的第一天,她要保持充沛的精力,用最好的狀態來應對。


    定好鬧鍾,關掉台燈,脫鞋上床。


    陷在溫暖被窩中的魚蓧,對即將到來的明天充滿了期待。


    第2章 培訓   理想與現實。


    第二天一早,魚蓧來到沁園春報道。


    新上崗培訓的員工們高矮胖瘦整齊地站成一排,後廚的主管給他們挨個派發了員工需知手冊,統一款式的工作服,外加……一雙厚厚的膠皮手套。


    “餐具洗滌的標準步驟,要做到一刮、二洗、三衝、四消毒、五檢查、六擺放,清洗時保證平穩,分類倒渣,輕拿、輕洗、輕放,保證不損壞餐具器皿……”


    聽著部門主管在講述工作內容時,魚蓧一臉懵然。


    總感覺哪裏不對……


    部門主管講了遍規矩,立了威後離開,緊接著有老員工帶他們進了清洗間,直到她看到八個並排的洗碗池、以及櫥櫃裏摞滿的廚具,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負責的工作內容竟然是洗碗?!


    他們這批培訓的新員工大致分成了兩撥,像她這樣的年輕人負責洗碗、整理廚具,而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被派去做消毒清潔、處理泔水的工作。


    總算知道為什麽這回麵試遇見大齡人士頗多了,原來此次招聘隻招洗碗工和保潔員!


    其實在發員工服的時候,她就有些奇怪,在後廚房和傳菜間奔跑忙活的後廚人員穿得都是潔白長衫,而他們的工作製服則是灰藍色的,明顯是兩個工種。


    說不懊喪是騙自己,就像是前一晚枕戈待旦、鬥誌昂揚準備提槍上戰場,而到了戰場,指揮官突然告訴你,你隻負責偵查和運送糧草,這其中的落差感,真是讓人心情跌到穀底。


    誠然洗碗並不是什麽高難度的活計,老員工帶他們認了遍廚具的擺放位置,手把手教每樣廚具不同的清洗手法,到下午的時候,就讓他們自己開始上手了。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一上午的培訓過後,魚蓧已然默默接受自己應聘上的居然是個洗碗工的事實。


    她下個月還有房租要交,此次下山進城,名為曆練,實為證明自己,所以帶的錢隻夠三個月的夥食費,交了首月的房租,又買了些必需的日用品後,口袋裏已經所剩無幾了。


    重新再去找份工作,顯然也不現實。經過一輪麵試,魚蓧也明白現在招聘員工都講究工作經驗,像她這樣剛進城的鄉下小妹,怕是也找不到比洗碗工更好的工作了。


    隻能先幹下去,好歹沁園春是蘇州城首屈一指的大餐廳,在這裏刷盤子也比在別的飯館端盤子強。


    魚蓧細細擦拭著盤邊的油漬,安慰自己,哪個廚子不是從刷盤子開始的?這叫返璞歸真,體驗一個廚師最初的記憶!


    清潔劑已經見了底,魚蓧正準備轉身去後麵的櫥櫃裏再拿一瓶,隻見有隻手扶著瓶清潔劑往自己這推了推,旁邊有道爽朗的男聲傳來:“先用我的吧。”


    魚蓧往身旁看去,說話的男生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皮膚略顯黝黑,濃眉大眼,看起來頗為健談。


    因為同齡人不多,魚蓧對他還有些印象,聽方才主管點名,好像叫陳燊。


    手上都是泡泡,魚蓧也懶得洗了再拿,接受了他的好意,對他和氣地笑了笑:“謝謝。”


    陳燊往她的水池裏瞧了瞧,摞起的幹淨盤碟並不比自己的這邊少,稀奇地問:“看你洗碗的動作還挺熟練的,平時在家沒少做家務吧?”


    “嗯。”何止是做家務,在山上的日子裏,幾乎所有日常瑣碎之事都被她包攬,師父他老人家隻負責做一件事,就是每日品嚐她的飯菜並點評打擊她。


    脫離了現代社會太久,魚蓧並不擅長與陌生人交流,慢了半拍,才想到麵對人家的好意應該要更熱情點,於是也問道:“看你樣子也不像是新手?”


    “是啊,我做廚子這行已經有六七年了,洗碗擦碟這點小事,閉著眼睛也能做好。”


    陳燊見魚蓧挺好相處,洗盤子也怪無聊的,便忍不住打開了話匣。說自己從正規的烹飪學校畢業,跟著一名老師傅在家中餐館幹了挺多年,餐館口碑一直不錯,這回他是專門辭職來這邊應聘的,老師傅還很舍不得他。


    在同齡的小姑娘麵前,談及自己擅長的事,他難免帶點自誇和吹噓的傲氣。


    魚蓧有點詫異,她是初來乍到蘇州城,暫時沒有更好的去處,做這份工作也有點誤打誤撞的成分在,而陳燊則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又有份手藝,不說這手藝有多精貴,至少在街邊開個小餐館不成問題,何苦來這裏刷盤子?


    “這人嘛總要往高處走,你不是我們烹飪圈裏的,有些規矩你不懂。”


    陳燊說到這,抬頭看了眼右邊的玻璃門,廚具的清洗間和廚房並不連在一起,中間隔著一道玻璃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後廚那頭忙碌且充滿煙火氣的熱鬧景象。


    魚蓧看得出他望去的那一眼滿含豔羨。


    盡管在陳燊眼中,魚蓧是個對烹飪一無所知的圈外人,但看她很感興趣的樣子,陳燊還是耐心同她解釋。


    “咱們沁園春是蘇州城最有名的餐廳,哪怕放在整個省裏,也能排進前三。幹咱們這行的,能裏麵在混個幫廚當當,也算出人頭地了,但你可知道這些幫廚的位子向來都是被主廚的弟子們內定,留給外人的,隻有十之一二而已。所以想進後廚,一呢就是要有個好師父,咱沒有這個福分,隻能走第二條路,”陳燊頓了頓,又繼續說道,


    “第二呢就要靠自己,除非你有在其他米其林餐廳工作過的經驗,且正巧趕上萬年難遇的後廚招人,有可能會被招進去,像我們這樣的洗碗工,工作年份久了,也是有機會能進後廚的,做做切菜打雜之類的活計。”


    魚蓧聽他一口一個咱們沁園春,有點想笑,這才是培訓第一天,他全然已經把沁園春當做自家餐廳了。


    不過工作時間長了能有機會進後廚,對她來說也是個好消息。


    魚蓧問:“你說的這個時間長了,是指多久?”


    陳燊想了想道:“兩三年吧,有機會進後廚當個小工,再混個兩三年,說不定就能當上幫廚了,再混四五年,就成主廚了,那時候,我就有能力買房,娶媳婦了……”他的語氣裏滿是希冀。


    “什麽?四、四五年?”魚蓧手一滑,差點沒把盤子打翻。


    “比起主廚上百萬的年薪,四五年又算什麽。”


    陳燊覺得她有些大驚小怪,現在幹哪行不需要熬資曆?還想一口吃成個胖子不成?


    魚蓧著實被他嚇到,廚師也要熬資曆,她倒是第一次聽說,手下洗碗的動作都不由得加快了。


    沁園春包管員工中午的夥食,營業時間過後,在下午的兩點半,忙碌了一上午的魚蓧終於吃上了熱氣騰騰的飯菜。


    大廳裏,保潔員坐一桌,她們八個實習的洗碗工坐一桌,旁邊的桌子也坐滿了後廚的其他小工。午餐時間是最能拉近彼此關係的時候,魚蓧左邊坐著陳燊,右邊坐著位年齡相仿的女孩,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笑起來眉眼飛揚。


    落座後,彼此相互介紹,女孩爽朗地朝魚蓧打招呼:“我叫崔莉莉,今年剛畢業,以後大家一起工作,還請多指教。”


    魚蓧彎眼笑著回:“不用客氣,我叫魚蓧,刀頭魚,也是應屆的畢業生。”


    “刀頭魚?”崔莉莉有點懵,一般人說姓氏魚第一時間會想到的是於和餘,她不確定地用筷子虛指了指桌上的那盤鬆鼠鱖魚,“是這個魚?哇這個姓氏還真是少見呢……”


    崔莉莉這一指,成功把眾人的注意力從相互客套介紹轉到了桌上豐富的飯菜上。


    肉釀生麩、響油鱔糊、爆烏花,鬆鼠鱖魚。色澤鮮亮,香味撲鼻,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雖隻有四道菜,但都是用海碗盛的,分量十足。


    忙活了一上午,大家都餓了,紛紛舉筷開吃。


    魚蓧挨個嚐了嚐,味道皆意外地好。肉釀生麩是一道地道傳統的無錫菜,屬蘇菜係,將肉餡包在水麵筋裏紅燒。一般的肉釀生麩都很油膩,吃了兩三顆便不想再吃了,但這盤裏的肉圓意外地沒有油膩之感,麵筋裏也夾帶著股茶香氣。


    她心道,在肉餡裏加入荸薺丁,浸泡麵筋時用的是煮過嫩茶葉的水,這位廚師倒是十分有心了。


    響油鱔糊煸炒的時候火候稍大,鱔魚段炒得有些老了,卻也比一般小飯店裏的好吃。


    爆烏花這道菜無功無過,許是沾了食材的光,今早餐廳裏才采購回來一批新鮮墨魚,直接用白水刷著吃都十分鮮嫩脆爽。


    魚蓧越吃越好奇,這些菜的水準怎麽嚐也不像是普通大鍋菜的標準啊。


    “這些菜是我們餐廳的主廚做的?”魚蓧低聲問坐在她旁邊的陳燊。


    陳燊亦吃得很歡快,扒拉著米飯說:“哪兒能啊,是後廚那群幫廚們按出勤表輪換著做的。每天中午的員工餐,其實是主廚們檢驗學員們學習成果的時候,那些學員為了博主廚的青睞,都卯足了勁做這頓飯,以後你就等著天天吃好的吧。”


    原來是出自後廚學員們的手筆,難怪會比大鍋菜好吃,魚蓧微感意外地同時,將筷子伸向了最後一道鬆鼠鱖魚。


    鬆鼠鱖魚在蘇幫菜裏的地位自不必說,無論在哪家蘇餐廳都是要被列進特色菜譜裏的,其做工複雜很考驗刀工,有學員居然敢在考試裏做這道菜,膽氣很足嘛。


    魚肉納入口中,茄汁包裹著魚肉的鮮味在舌尖彌漫,無論是醬汁橘黃油亮的色澤、恰到好處的香氣、還是裹炸的酥脆程度,沒有什麽值得挑剔之處,外酥裏嫩,酸甜可口,不失為上品。


    魚蓧頗為感慨,在這裏連一個小小學員的手藝都如此出眾,可見有多少藏龍臥虎的地方是她沒去過的,她突然很慶幸自己在年華正茂的時候下了山,不然困在那一隅天地裏埋頭苦學,學得再好也是井底之蛙,目光短淺之輩。


    “這道響油鱔糊是誰做的?!”


    突然隨著一聲中氣十足、裹挾著怒氣的喝問聲,眾人紛紛停下筷子應聲看去,整個大廳都靜窒了下來。


    第3章 訓斥   天才少年。


    偌大的餐廳內,除了圍著圓桌用餐的員工們,正中間的空地上擺著三張條形長桌,桌前坐著分別坐著七位頭戴高帽,係著領巾的廚師。他們端坐在那兒,氣場全開,麵容端肅,如同考場裏的鐵麵考官。


    坐在最中間的四位廚師,帽子高度最高,領巾是白色,紅藍鑲邊的上衣,飾以金扣,儼然是主廚的裝扮。


    而分坐在最左和最右的三位廚師,帽子稍矮,帽褶也少些,淺藍色領巾,衣襟上綴著的是銀扣,身份想必比那四位稍低,應該是副廚了。


    七位廚師的麵前,站著一排年輕的學員,各個表情緊繃忐忑,大氣也不敢喘,一副學生聆聽教導主任訓話的架勢。


    “這道響油鱔糊是誰做的!”坐在最中間的主廚厲色問道。


    話音落,一個矮瘦的少年怯生生地站了出來。


    看到站出來的少年,主廚的臉色更冷了:“我這些年教給你的都學到狗肚子裏去了,連最起碼的鱔段都不會炒了?算算你也跟著我兩年了,就是塊榆木疙瘩也不至於是你現在這個水平,以後出去別說我是你師父!”


    少年的臉漲得通紅,腦袋耷拉著,一動不敢動。


    “這一周不許進後廚,給我好好練炒鍋基本功去!”


    眾學員噤若寒蟬,陳燊小聲嘀咕:“後廚四大天王果然名不虛傳啊,要是換我上去,麵對他們這四張閻王似的臉,估計腿都軟了。”


    魚蓧疑惑:“四大天王?”


    陳燊低聲給她講起這名號的來曆以及沁園春四位主廚的事跡。


    四位主廚們的姓氏碰了巧是百家姓的前四位,因為嚴苛待下,做事雷厲風行,並稱沁園春後廚裏的四大天王。


    趙得愷,冷菜主廚。留著一頭利落的板寸,身型粗壯,乍一看不像廚師,倒像是退伍軍人。雖然外表粗獷,但是刀工細膩,冷菜是很講究美觀和裝盤的菜類,能夠成為掌管冷菜的主廚,必定是個心細如發的精致人。


    錢昆,掌麵點,淮揚人士。白胖白胖的,看起來是四位主廚裏最和藹的一位。


    據陳燊說,這位錢師傅原本是掌冷菜,有他在,冷菜主廚的頭銜根本輪不到別人。但似乎是在後廚混久了,看淡了人情世故,在上一任麵點主廚跳槽時,主動攬下了這個攤子,從冷菜間轉到了堪稱是“後廚裏的養老院”麵點房裏,一幹就是五年,頗有些與世無爭的意思。


    孫寶田,掌熱炒。蘇州本地人士,對本幫菜頗有研究,是個十分有經驗的主廚。


    李奕山,就是正在訓斥學員的黑臉主廚,也是熱炒主廚。無論在哪家中餐店,熱炒主廚的地位都是最高的,他的資曆比孫寶田還要久,在烹飪界內頗有地位和名聲,也是繼任下一位廚師長的不二人選。


    曾經,沁園春的後廚,李奕山說一不二,但現在,未必是這樣了。並非是他李奕山上了年紀,舉不動鍋了,亦不是其他主廚野心勃勃,想要搶廚師長的位置。他無功無過,隻有一個現在看來算不得什麽,但以後必成大麻煩的隱患——門庭寥落,後繼無人。


    孫寶田雖然廚藝不及他,資曆不及他,但架不住收了幾個天賦出眾的好徒弟,上季度餐廳內部舉行的學員廚藝比拚賽上,前三全都被孫寶田的徒弟包攬,每每想到這處,李奕山是既感到丟人又心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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