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了,真是變了……瀋陽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了。”嘴裏咕噥著,徐徐走向為她專設的輪椅,扶著把手吃力地坐下後,她扭頭吩咐身邊的年輕人,“走吧!去看看你父親出生的地方。唉!那個地方啊!我在夢裏不知見過多少回了,總想回來看看,可總也回不來,這一晃啊!就是五十年,整整五十年,半個世紀過去了……”


    綠色通道的出口,同樣有個老婦在翹首盼望。陪伴在她身後的是那滿堂的兒孫。期待的人終於出現在視野中,兩位道長者的目光,悄然對視在一起。


    “大姐……”顧雨菲那橘皮般的麵容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你可算回來了,還能認出我麽?”


    “嗬嗬!小菲,軍統的‘一支花’,共產黨的顧美人。想不到,你老得跟我一樣了……”


    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向個人笑擁而泣。


    步入汽車後,顧雨菲挨著於秀凝坐下,兩個人的手仍在緊緊相連。


    “小菲呀!忠義還好麽?”瞥瞥她神色,於秀凝遲疑著問道。


    “他……唉!先不說這個了,還是說說陳老大的事吧!大姐,真是對不住,我查訪了多人,許多所資料,最終也沒能找到他的下落。你也知道,瀋陽剛解放那陣子,光城內就聚集了八萬散兵遊勇。這些國民黨兵不是被遣散,就是加入了我軍,後來,還有不少人犧牲在解放戰場,甚至是朝鮮戰場。所以想在短時期內找到,這恐怕有相當大的難度。”


    “唉……”長嘆一聲過後,於秀凝無奈地搖搖頭,低低說了句,“就算找到,恐怕也是黃土一捧了。”扭過頭,望著窗外的荒野,一抹失落的神色,在她臉上揮之不去,“其實我有種預感,他就在瀋陽,一直留在這兒,哪也沒有去。等著我,盼著我,等我回來接他,盼我跟他團圓。他有過那麽多女人,但隻對我是真心的,因為我們是老夫老妻,是割不斷,斬不亂的情分。我一生一世都在等著他,他肯定也會一生一世守著我……”言道此處,於秀凝已是淚光星動了。接過顧雨菲遞來的麵巾紙,輕拭一番過後,隨即又感慨道,“其實我在動身前,早就想好了。既然當初不能把他帶走,那現在就把我這老骨頭留下吧。在這塊土地上立座衣冠塚,埋上我,也葬上他,一家人總算能有個團聚了,生生世世,再也不分離。”


    聽到這話,顧雨菲沒吭聲。她心說就算立上衣冠塚,也不可能生生世世了,因為中國講究個墓地使用權限,為期二十年。二十年後,若無人過來續費,沒準連墳地都給你刨了。這就叫做從死人身上扒層皮,讓你連死都不敢死。


    五十年的滄海桑田,整座瀋陽城在歷史的變遷下,已經很難找到過去的模樣了。五十年前的鐵路醫院,現在被稱為“中國醫科大學”,除了幾棟舊樓,再無當年的氣息了。中山廣場還是中山廣場,隻是那座高聳的尖碑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毛主席,以及他老人家所領導的工農兵。幸好,那座承載著瀋陽近代滄桑的鐵路賓館(即大和旅館,解放後改稱遼寧賓館)還在,模樣依稀如舊,隻是再問起蔣中正當年曾下榻過的房間,前台服務人員僅用三個字就搞定一切了——不知道!


    走遍了中山廣場,太原街、中街等瀋陽標誌性建築區域,最後於秀凝要求,她想看看當年的東北行營督察處。並對司機指出,老督察處就在南市區的義光街。可司機告訴她,從小到大,就沒聽說過這個地方,還問她是不是搞錯了?


    “房謀杜斷,女中諸葛”的於大姐,她會搞錯嗎?


    “現在的瀋陽城,除了地名是真的,其它都不是原先的摸樣了。唉!真可惜,想拍照留念,這都不可能了……”五十年前走得匆忙,來不及帶走家中的照片,五十年後來得從容,卻不想再帶走這裏的一草一木。究竟是於秀凝變了,還是瀋陽城變了?


    …….


    “張瀚韜?店小二!”


    “於秀凝?樊梨花!”


    兩個人的手,緊緊拉在一起。


    “你們認識?”陳明怔怔地問道。


    “是啊?他是我學弟!”


    “她是我學姐,在青浦班的時候,學姐跟我的關係最好。”


    ……


    思緒徘徊在那難忘的歲月,流連忘返,靠在座椅上的於秀凝,處於半夢半醒之間。她在用心回味,她在細細整理著記憶。記憶,永遠是那麽的清晰,久久揮之不去。


    ……


    “姐,你們真打算要走麽?”


    “忠義啊!不是姐狠心要離開你和小菲,而是中國這情況,的確不適合姐呆,姐這次是決心已定,非走不可了。”


    “那……那不管你走到哪兒,都別忘記給我捎個信,姐,我……我……”老許哽咽著說道,“我總感覺咱姐弟倆還沒處夠……”


    …….


    於秀凝又哭了,隻不過這滴眼淚,是在五十年後流下的。五十年後,行將就木的於秀凝,真希望自己能夠再看一眼她的好弟弟。


    一個月後的,瀋陽回龍崗墓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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