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可有些日子沒來了。”


    “是啊,上回還讓顧大哥到謝府問了聲,得知您受傷了,咱們都可擔心呢。”


    “您可千萬保重身體啊,您身體康健,咱們才能安心打鐵不是?”


    清清臉上掛著尷尬不失禮貌的笑容,醞釀了好半天,也隻能客氣地說謝謝大家關心。


    幸好,鋪子裏及時走出來一個高大的俊美青年,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初春的天氣,青年卻穿一身露胳膊的衣服,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肌肉線條漂亮極了,手長腳長,周身洋溢著陽光烘烤過的溫柔和爽朗,笑起來的時候右邊臉頰有個淺淺的酒窩。


    一口大白牙,瞬間將清清帶回來幼時跟哥哥姐姐們一塊兒摸魚放風箏的時光。


    “顧隱,你怎麽在這兒?”清清笑了起來。


    顧隱是顧管家的兒子,比清清小幾個月,兩人四歲開始,就與哥哥姐姐們一起練武、念書,雖是主仆,卻也是一起長大的朋友。


    顧隱生的高大,性子直,不是念書的料,練武卻極有天賦,也好鑽研,在同齡人當中十分出挑,所以從幼時起,他就勵誌要像大將軍一樣,保家衛國,一展抱負。


    算算年紀,他也十九了,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在軍營,怎麽會出現在自家鋪子裏?


    聞言,顧隱卻沒有回答,而是詫異地看著清清。


    三年了,自從江家出事,他再也沒有在小姐的臉上,看到過這樣鬆弛的表情。


    江家一夕覆滅,日子卻要繼續——家裏沒人了,江家就得由清清來扛,無論是生計、冤屈還是罪名……這些重擔,使她整個人就像是被繃緊的弦,隨時都有可能崩斷。


    顧隱不忍心讓她一個人麵對這些,所以毅然放棄了從軍的機會,來打鐵鋪和她一起吃苦。


    除此之外,大將軍所承受的不白之冤也讓顧隱對大安國無比失望,他不想像將軍一樣,為國為民,鞠躬盡瘁,卻落得這樣淒慘的下場!而他生前拚盡全力保護的人,在他死後,卻將他的兒女趕盡殺絕!


    他不平,他不甘心。


    所以,他改變主意了——這一輩子,他隻要保護好自己想保護人就行,別人,與他無關。


    但為什麽,小姐會問他為什麽在這裏?


    他一直都在這裏啊。


    -


    撓了撓頭,顧隱疑惑地看著清清,嘴角牽動,露出右邊臉頰的酒窩,沒有直接回答清清的話,隻“嗯”了一聲,就引開了話題:“小姐傷勢如何了?”


    “無礙。”清清豪邁地揮手,又問他,“顧叔身體還好吧?”


    顧隱表情快繃不住了,這怎麽越說越離譜?


    ——江家失勢後,仆人都被遣散了,顧管家年事已高,便回了祖籍養老,年前剛去,顧隱還告了兩個月的假,回祖籍辦喪事。


    這些,清清都是知道的。


    顧隱麵色凝重,將詢問的眼神望向她身後的鐵錘,隻見鐵錘一張臉都扭在了一起,不停對他擺手,示意他不要再說這些了。


    再看清清,一派天真活潑的模樣,臉還是那張臉,卻與先前淩厲嚴肅、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天差地別,仿佛忘了那些憂愁和悲苦,回到了以前不諳世事的時候。


    “都好。”顧隱笑笑,朝鐵錘略一點頭,表示自己有分寸,接著,便徹底引開話題,“大夥兒新做了一批刀具,小姐看看?”


    清清表情有些尷尬,說真的,她不是很想看——打鐵有什麽好看的!哪有隔壁成衣店的衣裳花樣好看?


    可顧隱都這樣說了,方才出現的大漢們也一臉期待的看著她,仿佛一群求誇獎的小朋友。


    關注點一下子就被顧隱給帶偏了。


    “好啊,看看。”邊跟顧隱往鋪子裏走,清清邊小聲問鐵錘,“你是不是因為這個鋪子才改的名?”


    鐵錘嘿嘿笑了兩聲,不太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算是吧。”


    “我給你改的?”清清覺得有點兒對不起她,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改的跟那些大漢一個風格了。


    扭捏地晃了晃肩膀,鐵錘說:“是我自己想要叫這個的——千錘百煉,方得始終。鐵錘和煉兒沒區別的呀。”


    “而且,小姐,我來考考您,”鐵錘清清嗓子,下巴一仰,得意地說,“若有人來鋪子裏鬧事,如何用一句話把那人趕走?”


    “我爹是振威大將軍?”清清一歪頭,極為配合,“夫君是謝鐸?”


    鐵錘:“……”是、是小的狹隘了。


    “除了這些身份之類的呢?”鐵錘自顧自把戲給演下去,“猜不到吧!我跟您說啊,到時候小姐你隻需從容地一揮手,說一聲,‘我的鐵錘呢?!’,那人一聽:不得了,這是要錘我啊!自然就會落荒而逃。”


    清清忍笑忍得肚子都痛了。


    見她這麽高興,顧隱的心情也放鬆了下來,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麽會性情大變,但是,隻要她高興,別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很快,幾人來到打鐵鋪裏麵。


    鋪子外麵那個小門臉用來售賣已經推出的成品,多是一些日常生活中常用的器具,比如菜刀、鐮刀、鋤頭、鐵鏈等,主要以廚具和農具為主。


    裏麵則是鐵匠爐、風箱等打鐵用具,夥計們分工明確,叮叮咣咣,劈裏啪啦,空氣中滿是鐵器燃燒和爭分奪秒的滾燙煙火氣兒。


    看了一會,清清玩心大起,接過其中一個人的鐵塊捶打了兩下。


    她力氣打,瘦弱的胳膊掄起鐵錘卻比那個大漢還要熟練,毫無章 法地敲了好一會兒,把一塊燒紅的鐵塊給錘成了四四方方的鐵板。


    最後,將鐵板浸到水中,“刺啦”一聲猝響,燒紅的鐵板瞬間成型,冷卻成鐵器獨有的墨色。


    清清看著那鐵板,自己都沒看出來那是個什麽玩意兒,卻聽見旁邊的人大受震撼一般,鄭重其事地對著她手裏黑乎乎的鐵板誇了半天。


    說她手藝精湛,審美獨特,看她掄一錘,勝打十年鐵。


    清清:“……”


    -


    沒在打鐵鋪待多久,白檀過來尋她,清清便與她一道兒去隔壁成衣鋪看新衣款式。


    成衣鋪的老板自然是認識她這個謝家大夫人的,見她瘦了些,連忙讓丫鬟給重新量了尺寸,記下她要的花樣,同時提了些建議,最後,定下了十五套春裝,都是頂配的新款,老板樂得嘴都合不攏。


    原本春裝是要府上統一裁製、發放的,可白檀一聽工期要延長,當即否決,讓他們先給清清裁,夫人的做好了再給其他人做,連謝鐸都要延後。


    付了定金,三人在街上又逛了會兒,白檀領她去聽書,叫了一大堆點心小食,清清每樣嚐了些,開心地眯起眼睛,像隻饜足的小貓崽兒。


    說書先生一回說完,已是傍晚,白檀要回府準備晚膳,三人這才打算回去。


    清清本就惦記著娘家,這會兒見了顧隱,不由更想家了,便讓白檀和鐵錘在茶樓等她,她去跟顧隱交代兩句,並約定下次過來的時間。


    見他出了一頭的汗,清清有些過意不去,遞了一塊帕子給他。


    顧隱沒敢接,連忙用手背把汗給抹掉,然後就低著頭對著自己的鞋尖兒,不再看她,卻絮絮叨叨地輕聲叮囑她回去的時候走主街,別急,安全最重要。


    清清點頭,把放著點心的食盒塞他手裏:“原先不知道你在這兒,沒準備別的,你帶回去給顧叔嚐嚐。”


    食盒很是精致,充斥著金錢的味道,拎在手裏,糕點的香甜氣息撲鼻而來,與顧隱健壯的麥色手臂和狂放潦草的打鐵鋪麵形成鮮明的對比。


    顧隱還沒來得及找鐵錘問明白,因此不敢多說,可聽她提到先父,眸色還是不可控製地變了變,捏緊食盒的把手,指尖泛白,嘴角緊繃著,右邊臉頰的酒窩不見了,隻看得見他剛毅俊美的側臉。


    “嗯。”顧隱聲音發沉,“多謝小姐。”


    見他麵色不虞,清清還以為他遇上了什麽困難,決定回去後讓鐵錘打聽打聽,能幫就盡量幫。


    清清知道顧隱的本事,也知道他的抱負,所以,當她瞬間跨越三年的成長,再見顧隱,卻發現他並沒有成為曾經的他所期望成為的模樣時,難免失落。


    ——她希望大家都好。希望家人健康,希望生活和美,希望朋友們都能夠實現自己年少的理想……


    可現在,無論是她自己,還是顧隱,都變了很多。所謂世事難料,大抵如此。


    反正在十六歲的清清心裏,賴上謝鐸,強行嫁進謝府,還攪得別人家裏雞飛狗跳……種種行為都太過驚世駭俗,與她想要成為的大人很不一樣。


    “那我走了,你跟夥計們也早點打烊回去吧。”說著,還朝他揮了揮手。


    顧隱性格很實在,懂事又聽話,在她心裏就像自家小弟一樣,現下又在自家鋪子裏做事,與他說話、給他送吃的這都是基本禮貌,並沒有別的意思。


    但不知怎麽回事兒,就在她給顧隱遞帕子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一股視線在不遠處盯著她,讓人怪不舒服的。


    所以也沒說什麽就跑了。


    先前讓白檀和鐵錘在幾步外的茶樓前等她,清清過去的時候卻沒有看到人,隻瞧見來時的馬車,還以為她們先上去了,於是大大咧咧地掀開車簾。


    不經意往裏一瞧,正要說話,臉上的笑容突然一頓。


    ——車裏麵可不是她們家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們,而是謝鐸!還是抱著胳膊、沉著臉、一記眼刀子能刮死人的謝鐸!


    他、他什麽時候來的?幹嘛這種眼神看著自己?


    清清十分不解。


    第9章 紅印子


    謝鐸是出了名的脾氣差,年少輕狂時總是帶著渾身的戾氣,看誰都不順眼。但近幾年身體不好,加上幫聖上尋丹問藥,自己也接觸了些道法,為了身心健康,他很少再有情緒劇烈波動的時候。


    那是一種看淡了生死和世態的平靜,仿佛任何事情都入不了他的心,孑然一身,自在逍遙。


    可顯而易見的,他現在很生氣。


    ——清清竟然給那小黑臉遞帕子,還給他送吃的!她都沒給過自己帕子,送的吃的還都下過毒。


    越想,越覺得這女人近來可太放肆了。


    上車的時候還笑著呢,一看到他就把臉板起來了,這是幾個意思?


    “咳。”謝鐸輕咳一聲,吸引清清的注意,想要說些什麽撼動一下自己的家庭地位,讓她知道知道,自己可不是什麽好說話的人……


    還沒開口。


    就聽見清清問他:“夫君何時來的?”


    夫、夫君?


    謝鐸暮氣沉沉的桃花眼瞬間被陽光普照,變得亮晶晶的。


    “路過而已。”謝鐸又輕咳一聲,目光直白地把她看著,原本強勢抱起的胳膊緩緩鬆開,伸向清清,“回去吧。”


    “嗯。”清清點點頭,沒有接他的手。


    似是不敢。


    “檀姨娘和鐵錘呢?”清清動作輕緩地到他身邊坐下,視線低垂著,纖長的睫毛顫啊顫,秀氣的臉頰有些微紅。


    手也攥著衣擺,不太自在的模樣。


    謝鐸瞬間什麽氣也沒有了。


    跟她生什麽氣?她什麽都不記得了,能這樣跟他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已是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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