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素身穿一襲緋色僧袍,下頜間還有深青色的胡茬,看起來既頹廢,又瀲灩。


    他的目光通紅,卻又何其冷淡,隻望著眾人,“她不是妖女。”


    “玄素,你一定要護此妖女嗎?”


    忽有一蒼老的嗓音傳來,那聲音實在太過熟悉,令玄素微微一怔。


    而他懷中的綺月,亦是睜大了眼眸。


    隻見萬軍之中,徑自分開一道,宛如裂縫。而那縫隙之中,有一深青長袍的僧人,緩步走出。


    “師父……”玄素怔怔道。


    阿難麵如滿月,笑似如來拈花,一葉普提生,一葉蓮花落。他輕袍緩帶而來,有條不紊。


    “你可曾記得為師對你的教導。”阿難雙手合十置於身前,微一垂眸,“殺了那妖女吧,玄素,難道你要為這麽一個妖女,辜負你心中所念的蒼生嗎?”


    玄素直直迎上阿難的眼眸,“師父,您可是徒兒親自下葬的,您為何要騙我?”


    “他當然本來就沒有死。”


    在阿難的身後,尉遲重光終於現身了,“你的師父可是聖僧阿難,豈會如此碌碌無為地死去。”


    玄素一直在想,為什麽那時候月氏分明已占上風,卻忽然退兵,而無懷身後,分明有人指使。能使喚無懷為他辦事,又能在月氏之後推波助瀾,除了他的那個師父阿難,還能有誰。


    阿難的出現,他甚至沒有半點的意外,隻是他沒想到,阿難竟然會出現在這裏。


    這所有的一切隻能說明,他的目標,就是綺月。


    或者說,綺月體內的舍身蠱。


    玄素的眸光微暗。


    “這一切不過是因果。”阿難垂眸沉吟,“玄素,你何苦執迷不悟。”


    “我執迷不悟?”玄素微微闔上眼眸,“師父,你既然覺得我執迷不悟,當初又為何要將我從亂墳崗上撿回來,我視你為父為師,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要怪,就怪你是真正的佛子之命吧。”阿難輕歎。


    “綺月母親之死,綺月的身份,果然就是您幹的吧。”玄素的聲音漸冷。


    “不錯。”阿難倒是並不避諱,“可我不過是把舍身蠱的消息放出去罷了,但是讓他們來的人,可是他們自己。”


    阿難頷首微笑,隻遠遠的瞧著他們二人。


    玄素微一抿唇:“無懷也不過是聽從你的差遣吧。”


    “這是自然。”阿難道,“不過無懷所言句句屬實,我也不過是將真相告訴大家罷了。”


    他說的確實沒錯,玄素心中清楚。但他更加明白的是,阿難的居心不良。


    或許正如他所說的,從一開始,從他將自己從亂墳崗上撿回來的時候,在他的眼中,自己不過是已經用完即丟的玩意罷了。


    “玄素,帶綺月回來!”聶晴雲在角樓之上,衝著二人大喊道。


    玄素長劍揮舞,起落之間,竟是硬生生劈開了一條路。


    邢二早已在城門口接應。


    “阿難聖僧,可我們可要追過去?那鮮於王問到。


    “不過是甕中之鱉罷了。”阿難笑道,“再者若是那女子自殺,舍身蠱失去了宿主,咱們可就誰也都得不到了。”


    一旁的尉遲重光卻是目露陰沉之色,回首對眾人道,“本王早已與你們說過,舍身蠱這東西,本王不感興趣,本王想要的,隻有那個女人。”


    “綺月姑娘,你這也太冒險了些。”縱然是邢二,也禁不住怪罪道。


    “雖然是不想連累歸無,卻也大可不必如此。”景兒站在一旁,顯然也是麵露不快。


    玄素將綺月抱在懷中,卻是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你的師父阿難……真的害死了我的母親。”綺月輕聲對他道。


    玄素卻抬起頭看向她,目光中帶著無法遮掩的怒火,“你剛才想做什麽?你是想自殺嗎。”


    如果她死了,舍身蠱從此就會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也不會有任何人因她而犧牲了。


    綺月瞪大了雙眼,似乎沒想到她一心求死,竟被他看在眼中。


    待到眾人皆離開之後,玄素忽然長歎一聲,“你沒有什麽話,想問我嗎,念兒……”


    綺月微微一怔,繼而忍俊不禁,“你不會以為我也是重生了吧。”


    玄素沒想到她竟然如此輕鬆地說出“重生”二字,難不成她當真不是空念重生?可她的一舉一動,又有尋死之舉,實在太像念兒了。


    “如果你以為我是空念,那你可就弄錯了。”綺月深吸一口氣,笑著看他,“我還是綺月,不是你的徒兒空念。”


    “隻不過我……做了一場……夢。”綺月揉了揉眉心,或許是空念的執念太過於深重,那求死之心,竟然一時之間將她的心神都占據了。


    如今緩過神來,她倒是也能理解,為什麽玄素會有這樣的誤解了。


    不過,與其說是他有很多的問題想問自己,倒不如說是自己有太多的問題,想向他問個明白。


    第71章 隔世   綺月與空念


    當第一滴雨水沿著屋頂的簷角低落, 泥土逐漸濕潤,院子中的牡丹爭相開放。花瓣嬌豔而飽滿,色澤豔麗奪目, 慵懶地伸展開來。


    綺月站在窗台前回過神來, 才意識到已經入夏了。


    *


    “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你說他們還打不打了, 一直這麽耗著是幾個意思。”邢二額頭布滿細密的汗珠, 他用力推開屋門,濕潤而沉悶的風湧了進來, 總算帶走了些許鬱氣。


    邢二悶頭倒了一碗涼水, 仰頭便是一陣狼吞虎咽。


    自那日之後, 西疆眾人似乎難得擰成了一股繩,他們並不主動出擊,隻派出各支小隊伏擊從歸無出去的人。如果繼續這麽下去, 在座的人心裏都明白, 等到歸無彈盡糧絕的那一日,就算聶晴雲再怎麽不願,也必然會有人想把綺月交出去。


    交出去還是一回事,更重要的卻是人心難測。


    “不過是等著我們困死在此罷了。”景兒懶懶地倚在軟榻上, 翻弄著手上的書冊,卻顯然無心去看。


    聶晴雲當下冷笑一聲道,“這群人也是有意思,這個時候倒是團結一致了, 也不怕分贓不均。”


    “他們需要分什麽贓。”景兒眉梢一挑,笑道,“這麽多人搶一個,不過就是玩得先下手為強的把戲罷了, 這些日子邢爺都抓了多少刺客歹人了,不都是衝著我家城主來的。”


    “說的也是,指不定還沒把咱們耗死,他們就先分崩離析了呢。”邢二撓頭道。


    聶晴雲卻長歎一聲,搖頭道,“恐怕沒這麽簡單。縱觀西疆三十六城中,哪個不賣阿難的麵子,隻要有他在一天,敵軍便亂不到哪去。”


    “那我們這不也有個佛子大人,也不差多少。”邢二道,“再者大家夥兒可都是綺月姑娘出手相救的,總不能當真還把她一個弱女子交出去吧……”他話說一半,便不由得收了聲,微微皺起了眉。


    “最近營裏的亂子,你應當心裏頭有數的。”聶晴雲沉聲道。


    *


    “今日聶城主又安排了些人手過來,外頭雖然鬧了些,但至少再出不了什麽岔子。”綺月回過身來,朝屋子裏的男人道。


    出霞關雖然並未失守,卻也和失守差不了多少。整個歸無隻能龜縮在小小的歸無城中,而綺月自然也就住回了第一次來歸無的院子中。


    綺月雖不算得招搖,卻也並無意遮掩。這一個月以來,外頭的流言蜚語她聽了大半,無一說的不是棄車保帥的戲碼。


    一開始不過是不知情的百姓念叨幾句,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軍中也有人打起了主意。近幾日來,城主府中頻頻出現刺客和探子,無不是為了綺月而來。


    畢竟那可是多出來的一條命,就算不將她交出去,那也很難碰上不貪心的。


    “入夏了,我準備了些清熱解暑的蓮子羹,不過你若是不想吃就丟了便是。”玄素端著碗擱在她的麵前。


    綺月低頭一瞧,那碗麵是棱麵的,邊沿上閑筆勾著幾朵雕花,裏頭裝了大半碗白糯糯的湯羹。奶白的蓮子團團冒出頭來,高高低低像是一個個探著頭的花苞。


    “這個時候你上哪找來的蓮子。”綺月忍不住問了一句。


    拂裙坐了下來,徑自嚐了一小湯匙的蓮子,竟不見蓮心的苦澀。想來是有人考慮得周到,知她不喜蓮心,便一剝了出去。


    “農戶手裏頭買的。”玄素別過臉去,“前幾日見你額上總是冒著汗珠子,聽說女子有孕了,這個時候總是容易盜汗,要當心中暑的。”


    這湯羹清甜而不膩,蓮子入口軟糯即化,用的是小火慢燉的法子,分明不是玄素慣用的手藝。待綺月吃了小半碗下去,這才抬眼瞧他。


    “我能中什麽暑,再次也是有內力護體的,又不是那一般的婦人。”綺月輕笑著看他一眼,伸手將湯匙擱在桌麵上,手絹拭著唇角,“你手上的水泡和劃痕是怎麽回事?”


    玄素怔了怔,旋即將衣袖抖落下來,遮住了手背上的痕跡,“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弄的,倒也沒覺得有異。”


    他遮得快,綺月卻也看得清,那傷痕是山裏荊棘勾出來的,水泡是星星點點的連成了串,邊沿暈開的紅,顯然是新弄出的傷。


    幸許是綺月的目光也太過直接了些,玄素下意識拽了拽衣袖,眼看著她碗中見了底,便道,“你若是喜歡,我再給你盛一碗來。”說著便伸出手要來將那碗盞取走。


    可他這方指尖還沒沾著碗沿,便被綺月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手腕,猛地掀開他的衣袖,隻見小臂之上,布滿了劃傷的痕跡。


    他本就生得白皙,仿佛是玉上有瑕,惹人憐惜不已。


    綺月不敢握緊,怕弄疼了他。玄素因而得以收回手來,他將衣袖攏下,擋住了手臂上的傷痕。


    “歸無城西側便是一座小山,此時城中蓮花未開,或許山間穀地裏氣候濕潤,有蓮開早,催得蓮子。”綺月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緩聲道,“要進穀地,便要穿過一片荊棘叢林,你這些傷就是這麽來的吧。”


    玄素抬眸偷偷瞧她一眼,複又頷首低眉,隻乖乖巧巧地站在那,動也不動。


    “你不必弄這些,我並不需要的。”綺月輕輕一歎。


    如今歸無被西疆其餘三十四城已然困了一個月,畢竟是偌大的一個城池,縱然有聶晴雲百般恩威並施,可糧食的缺口始終是如雪球般越滾越大。


    這個時候,他每日變著花樣哄自己吃飯,綺月知道,玄素隻是想以自己的方式補償自己。


    “你如果不喜歡,那我再也不送這些東西過來了。”玄素手足無措,潦草收揀桌上的碗筷。


    “如果你是為了阿難的事情,大可不必如此。冤有頭債有主,如今債主還活著,這筆賬我自然不會記在你的頭上。”綺月說道,繼而微微一頓。


    她收回目光看向別處,脊背挺得僵直,“如果你是因為孩子……這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錯,你不必如此的。”


    氛圍忽然仿佛陷入一種僵局,綺月隻覺得難堪,可她每日見他小心翼翼的模樣,總是覺得……有些難受。


    “我隻是怕我照顧不好你。”玄素低沉甚至於有些喑啞的聲音,打破了沉靜。


    “畢竟上輩子……是我沒有照顧好你,我以為我是在救一個禍世之人,沒想到到頭來,竟是你度了我。”玄素輕笑一聲。


    綺月微一怔忪,見一滴淚,滴落在案上。


    那是度嗎……綺月的臉上勾起一抹不明的笑意,她在這一瞬竟然明白了空念死前的心思。


    那分明才是真正的,將他拖下了地獄。


    生,往往才是絕望的開始。


    “我這段時間,一直在做一個夢。”綺月深深呼出一口氣,輕聲道,“關於你,和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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