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說的話,就是白骨檜扇與黑骨檜扇的區別。”他說出戰國時代以前令無數武士感到恥辱自卑的言語,檜扇是平安京時代的流行,絹製的扇麵上散布著金銀箔,色澤濃麗的錦簇團花表現出貴族特有的纖細與優雅。當時還是泥腿子的武士想要學習公卿的姿儀,也附庸風雅地手持檜扇,卻被不屑於他們的工匠坑騙,花了大價錢買骨塗成黑色的檜扇。白檜扇黑檜扇,象征貴族與武士間的鴻溝之別。繼國嚴勝閉上眼睛,他幹脆原地升天了,現在幹脆連對緣一的嫉妒都被拋在腦後,他確定這不是太宰老師想要安慰自己,他根本就是想死。大名的臉是鐵青色的。“他就像把黑骨扇,聰明、漂亮、善於學習,擁有出眾的天賦。”他說,“可同時,他也愚鈍不堪,缺乏活著的實感,像植物一樣毫無野心,不善權謀。”“哪怕擁有再強大的武力,也不過是逞匹夫之勇,而那孩子安於現狀毫無進取心的本性,則會成為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是那種即便失去了城池,也不會因此而難過的人,我很難相信他會成為優秀的家主。”“夠了!”伴隨一聲暴嗬,大名身邊的激進派家臣甚至讓刀劍出鞘,他不善地盯著太宰治看,眼睛裏寫了不滿、警惕、堤防與躍躍欲試,似乎想下一秒就把這侮辱主公的酸儒斬於刀下。“你先退下!”這句話是在跟太宰治說,還是跟家臣說沒人清楚,太宰治瀟灑行禮稍後離開,隻餘下幾乎昏倒的繼國嚴勝,還有喘著粗氣的大名。……當天晚上,嚴勝偷偷避過仆人的耳目,來找太宰,他的手指縫裏浸潤了濕漉漉的汗水,緊捏粗麻布袋的結,袋子裏裝有家紋被磨平的文銀與銅板,還有偽造的路引,日本狹窄的大地被林立的諸侯分做無數小封國,沒有大名辦法的憑證,甚至無法出城,跟別說是上洛,逃往繁華的京都。岑寂的夜幕遮掩不住孩童稚嫩的嗓音,焦急之情感染著繼國嚴勝,讓他聲音越來越尖銳,最後幾乎破了音,要不是還記得壓抑音量,說不定就要被發現了。“您快點走吧,太宰先生。”他說,“再不走的話,父親大人會……”真正受到生命威脅的人卻半點而不急,他甚至沒有收攬盤纏與遠行的幹糧,最後關頭還說似是而非的話:“我很喜歡你的性格,嚴勝君。”[接下來的話我知道現在都記得,後來想,原來太宰先生很早就看破了我未來的命運,簡直如同預知般讓我不寒而栗。]“請你記住,大凡是在地麵上行走的,就不會是什麽神明,充其量是無法迎來死亡的惡鬼,倘若有什麽追逐對象,也千萬別是記憶中的幻影,想象中的神明永遠是不存在的,就像這世上絕不會有什麽真正的完美無缺。”“當然了,要是真當上逐日的誇父,那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我向來喜歡有韌性的人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那很美,就連燃燒著的嫉妒之火都變得可親起來。”[那時的我還不懂他在說什麽,卻像被戳中死穴的蛇一樣感受到了再本能不過的慌張,麵上卻還要做出聽不懂他在說什麽的困惑模樣,勸解老師快點離開。][實在是太醜陋了。][如果是緣一絕不可能這樣,他坦白得可愛,高潔得同最完美不過的武士一樣。]……太宰老師的不告而別讓父親大人震怒,當即叫囂著要追殺愚弄他的術士,後來也不知是被勸誡住了還是別的什麽不了了之。又過了一段時間,緣一也離開了,兩種情緒在我心頭徘徊,幾乎要把靈魂撕成了兩半,一麵不斷叫囂著:還好他離開了,要是沒有緣一的施舍,你憑什麽成為家主,緣一肯定會成為繼國家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大名。另一麵又在喊著:你為什麽要離開?留在這裏締造輝煌不好嗎?你是太陽的兒子,是人間之神,合該迎來輝煌!後來我取了貴族家的小姐,偶爾會恍惚想:她應該成為緣一的妻子,是我奪取了他該有的一切,但隨後又想,人間的凡夫俗子又怎麽會配得上他?他是神子,不應該被玷汙。之後的十年我活得割裂,我瘋狂地嫉妒緣一,又瘋狂地仇恨奪走他機會的自己。偶爾想起太宰老師的話,就猜測他是不是早就明晰我的本性,猜到我現在惡鬼似的模樣?他一定會對唾棄我,一定會對我失望,這樣的男人又有什麽資格跟緣一爭輝?“你長成了很有意思的模樣啊,嚴勝君。”在出兵討伐另一位大名的路上,又預見了許久不見的老師,十年光陰沒有在他臉上留下痕跡,他的長相隱約讓我有些畏懼,讓我想到了山野間的女鬼精怪。“太宰老師。”我執弟子禮,卻在肚囊中不斷嘀咕,什麽叫做有趣的樣子?我一點也不有趣,對銀盤磨成的鏡子端詳,總在頭頂上看見無形的鬼角,嫉妒之情像是永不停歇的燃燒的火焰,又像富士山頂凝固不化的冰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未平息過,我猜自己快要變成醜時之女了,死後被鎖鏈束縛住手腳,拴在緣一的身邊,看他被天照大神鍾愛這的背影,哀憐於自己的狹隘而貧瘠的內心。“就是說,人類的樣子。”太宰老師說,“我喜歡你的人性顯現。”[我立刻就確定了他是太宰老師,隻有他才會聊些神神叨叨的話,聽說漢學中有心學的說法,我沒有學過,隻靠主觀臆斷認為太宰老師是哲理學說的擁躉。]後來的生活又是一團糟,與恩師重逢不久後前去攻打尾張的領地,太宰作為幕僚加入了出征的隊伍,兵法說兵貴神速,於是隻帶少數精英武士,以騎兵的方式前進,甚至舍棄了足輕。隻可惜那次出征卻戛然而止了,武士們露宿在月光穿不透的森林中,除了小小一圈燭光外隻有黑暗,鬼尖銳的指甲撕裂了隨從的脖頸,到最後隻剩下太宰老師與我兩人。除了對啼笑皆非的死亡感到荒謬外,我生不出任何想法,連辭世句都吟不出來,我常想武士的生命就應該跟櫻花一樣,哪怕是凋零也必須在戰場上,有過片刻盛放的絢麗,而縱觀我的人生,除了嫉妒就是恥辱,我甚至沒有摸到過緣一羽織的邊角料。然後……緣一月下斬殺惡鬼的身影好似神佛。……離開領地,把大名之位傳給兒子,這一行為充分證明,我不是當領主的料,我自私自利,癲狂又狹隘,除了緣一驚為天人的劍術什麽都看不見。妻子沒什麽想法,甚至樂見其成,她家的家臣理應幫襯才繼位的小大名,我與她相敬如賓,哪裏有尋常山野鄉間夫妻間的恩愛?太宰老師也加入了鬼殺隊,他還有紫藤花之家的推薦信。他的過去終究沒什麽可探究的,而我的心思也不在老師身上。那段時間裏,我狂熱地注視著緣一,迫切地渴望學會日之呼吸,可惜除了緣一之外沒有人能學會,我們的身體、肺部都不夠強韌。“你盯著他看的眼神很奇怪。”太宰說,“算了,不收斂也無所謂,反正緣一君感覺不到。”他停頓了一會兒又說,“你有問過緣一君嗎?”“什麽?”我分了些心神給他。“他是為什麽離開繼國家,在過去的十年中又做了什麽?”“沒有。”我回答得天經地義,“他離開繼國家的原因不過就是為了不讓我為難罷了,他從小就有神佛似的溫柔,之後的生活無非就是斬殺鬼怪,磨練劍術罷了。”“緣一就是為了斬斷不幸而生的。”如果太陽神的光輝在晨間填滿大地的每一道溝壑,他存在就是為了成為讓人追逐敬仰的偉人。“好吧。”太宰啼笑皆非,“如果真按你所想,你也挺有意思的。”“?”“人能夠追上太陽嗎?”他說,“還是你準備燃燒自己的鮮血、身軀,付出能夠交換的一切來追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