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紅說過,立刻給父親端上一杯水,笑著說:


    “爸爸,你這些年還過得好吧?”


    “沒有死,就算好吧。”高老萬苦笑著說,“這是個紅、黃、藍、白、黑的地界,誰來都得應付,我怎麽能過得好呢?”


    “你說的是什麽紅黃藍白黑呀?”


    “紅就是你們——共產黨,八路;黃就是日本皇軍;藍就是國民黨——蔣介石、汪精衛;白就是漢奸、白脖兒;黑就是土匪,綠林好漢。你殺過來,我殺過去,你來抽稅,他來派款,哪個應付不好都不得了。我當了幾天維持會長,就給我戴了一頂漢奸帽子,我不幹行嗎?”


    “哦,他還當了幾天漢奸!”高紅心中暗暗說道。但是臉上沒有顯出來,又轉口問,“我媽媽還好嗎?”


    “她呀,別提了!”高老萬帶著幾分氣說,“這個人蠢得很。一條道兒走到黑,連個彎兒都不會轉。簡直是個糊塗蟲。她也說我不該當維持會長,不該支應日本人,她就不明白,這是為了保住我們的家業嘛!我們吵了幾次嘴,她磨不開,就,就自尋短見了。咳,這個家有她不多,沒她也不少!”


    高紅聽到這裏,臉色有些變:


    “怎麽,我媽死了?”


    “已經死了好幾年了。”


    高紅勉強忍住,沒有做聲。沉了一會兒,高老萬瞅了高紅一眼,低聲問道:


    “聽說現在共產黨又要打土豪分田地啦?”


    “是的,我們準備實行土地改革。”高紅爽朗地說。


    “那,我們的家業呢?”他的聲音像蠅子哼。


    “不管什麽人都一樣。”高紅的口氣很堅決,“一律按政策辦。”


    “這怎麽行?”高老萬瞪著眼說,“你能不能給上級說說,照顧照顧咱們。咱們家出了兩個抗日的,也算是有功之臣麽!”


    “哪兩個抗日的?”


    “你和你哥哥不是都出去抗日了麽!”


    “快別提他,他早叛變當漢奸了。”


    “那是曲線救國,實際上跟你們一樣。即使他不算數,還有你嘛!”


    “不行。不管有幾個抗日的都不行。連中央首長家裏的地也要分,不能有任何例外。”高紅堅決地說,“爸爸,我勸你回去,老老實實地待著,決不要有任何反抗。尤其要聽貧農團的話,要怎麽分就怎麽分。我保你安全沒事兒。”


    老萬一聽,眼睛紅了,瞪著高紅說:


    “噢,你也這樣說!你是想把我餓死吧?”


    “怎麽能說要把你餓死呢?”高紅坦然一笑,“政策規定得很明確,地主也要分應得的一份兒,保你沒有凍餒之苦,決不會像過去那些農民。再說你在北平還有商店,這是屬於工商業部分,規定是不動的。”


    聽到這裏,高老萬怒火攻心,氣沖沖地說:


    “小紅,你說得好輕巧喲!你知道這個家業是怎麽來的嗎?那都是你老爺爺起五更、打黃昏掙來的呀!那都是咱們一輩一輩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刮牙縫積攢的呀!這個家業保到這會兒是容易的嗎?想不到共產黨要來共我的產,我這家業到今天算是完了!我實指望你回來幫我一把,想不到你們共產黨一個鼻孔出氣,天哪!還有誰來幫我一把呢?……”


    高老萬說到這裏,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高紅的氣一直忍著,不發作,但臉上也出現了怒容,提高聲音說:


    “快不要這樣!”


    高老萬一看女兒的臉色出現了怒容,知道事情不好辦了。他的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幾轉,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


    “小紅,我生了你,養了你,沒想到你這樣沒良心呀!你要是今天不幫我想個辦法,我就死在這裏算了!”


    高紅一見父親拿出最後一著,真是又羞,又怒,又氣,她拉了一把沒拉動他,隻好說:


    “爸爸,我實在沒法說服你。”


    說著,就帶著厭惡的表情離開了他。


    ———壯舉


    —— 壯舉


    高老萬見事情毫無結果,隻好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土,坐著轎車敗興而歸。


    他一回到自家的客廳,孫管家就帶上一臉諂笑跑過來問:


    “老爺,怎麽樣,見到大小姐了嗎?”


    “別提了,”高老萬滿臉怒容氣鼓鼓地說,“這人,一加入共產黨心就變了,六親不認!”


    “不會吧,不管怎麽樣,她總歸是你的女兒吧!怎麽會一點情麵都不給呢?”


    “這你可不知道!”高老萬把手一擺,“你說下大天,她就是四個字:黨的政策。還叫我聽貧農團的話,服服帖帖把田分給那些窮棒子們。一釘一鉚,連點兒活泛氣兒都沒有。”


    “要真是這麽著,那事情可就難辦啦。”


    孫管家嘆了一口氣,站在一邊傻愣愣地發起呆來。


    高老萬兩個黑眼珠骨碌了幾下,忽然盯住孫管家說:


    “老孫,這事兒你可不能傳出去!那些窮棒子,聽說我閨女回來了,本來都很害怕;你要把這事兒傳出去,他們可就不把我當人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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