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鳳崗說過,喪氣地坐下,抓起一大撮碎菸葉捲起了一個大喇叭筒抽起來。


    高紅也一時默然無語,而內心的鬥爭卻非常劇烈。最初她還以為哥哥不過是一般的認識問題,某些問題暫時想不通,經過一番勸解也就會冰釋了。今天一談,才發現問題已是十分嚴重,這是對所走的革命道路發生動搖的問題。而且更令人驚疑的是,這些問題他平時埋在心裏,彼此雖為兄妹,也沒吐露過,今天卻和盤托出了。依高紅的性格,她平時要聽見這樣汙辱革命的話,是會立刻拂袖而去的;今天她卻想得更多一些。她清醒地看到,她的哥哥已走到懸崖的邊緣,如果不趕緊拉他一把,誰又能挽救他呢?於是她把一腔的怒氣、厭惡都壓下來,說道:


    “鳳崗,”這次她沒叫哥哥,“我可以說,直到今天才真正了解你。你反對自我改造,你反對查自己的階級根源和思想根源。其實,你用不著怕。因為這些都是客觀存在。我們不贊成唯成份論,因為它不符合馬列主義;但是也用不著否定階級出身的客觀影響。你自小在剝削階級的家庭中長大,又受到父母的百般嬌慣,養成你自小就傲慢自大,目中無人。你說你不到延安,現在可能是國民黨的上校團長了,依我說也未必。國民黨內部腐朽黑暗,矛盾重重,是大家都知道的。即使你當上了團長,又比八路軍的參謀光榮多少呢?你這次又為高一級、低一級斤斤計較,憤不欲生,仿佛天都要塌下來。這說明你從舊社會帶來的地位觀念太嚴重了。當初,我們懷著很高的熱情到延安去,是為了抗日,為了革命,為了民族解放與社會解放獻出自己的一切。這是一個炎黃子孫,一個中國青年應盡的責任。我們決不是利用革命把自己造就為什麽顯赫的人物,更不是來經商入股。如果誰抱著這樣的目的,那就不能說是一個革命者,隻能說是一名投機商人。你現在稍稍地受到一點挫折(何況是你自己的錯誤造成的),就後悔了,後悔自己不該參加革命,這本身就說明你參加革命動機不純。我勸你好好地讀一讀《整風文獻》,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那一篇裏,特別在論述個人英雄主義那一節裏,你可以找到自己的畫像。你如果找不到,我還可以替你找到,最近以來,你所以怨天怨地寢食不安,根子就是你‘好名的孽根未除’……”


    高紅剛說到這裏,冷不防桌子“啪”地響了一聲,高鳳崗霍然跳起,指著高紅說:


    “你簡直說得太漂亮了!我還沒想到,你已經進步到這個程度!你說我‘好名的孽根未除’,我問你,誰不好名?誰沒有個人主義?自古就說,‘人生一世,名利二字’,‘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怎麽就錯了?告訴你吧,我來到世上,絕不能默默而生,默默而死,我信奉的是‘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


    這些話,確實把高紅驚駭得心驚肉跳,她再也坐不住了,不自覺地從炕沿上跳下來。用手指著高鳳崗嚴肅地問:


    “你說這話,是不是想要當漢奸呀?”


    隻見高鳳崗嘿嘿地冷笑了兩聲,兩個黑眼珠骨碌碌地轉了兩轉,換成緩和的語調,說:


    “漢奸?當漢奸?那倒還不至於吧!”


    這時,高紅覺得再也無話可說,甚至不願再看這位哥哥一眼。平時她覺得他的臉還不算難看,今天看去卻異常醜惡可憎。她頭也沒回,就走出去了。


    五三 心兒朝著海洋


    三天以後,高紅聽到一則驚人的消息:高鳳崗叛變投敵了c臨走前還盜走手槍一支,並打死追趕他的戰士兩名。


    高紅乍聽到這個消息,真是驚駭莫名,全身戰慄不已。開始她還不敢相信,隨之周圍議論紛紛,傳言愈來愈多,最後分區司令部的正式通報也發下來了,也就不由她不信。


    據通報透露,政治部附近一個村莊,有一個姓盧的地主,生得肥頭大耳,在北平上過大學。抗戰前是國民黨縣黨部的成員。自從汪精衛投降日寇,入主南京以後,這個姓盧的就常以探親為名,進出保定、北平等敵占城市,形跡頗為可疑。邊區政府為了在政治上瓦解敵人,本年初,在各地召開了反法西斯坦白座談會,對這些可疑分子曉以大義,陳明利害,鼓勵他們坦白有害於民族的種種罪行。當時這位姓盧的地主也參加了。他迫於形勢,就坦白了自己與保定和北平汪記國民黨特務機關的聯繫。並保證今後再不給他們送情報了。有關部門看他還算坦白誠懇,也就沒有關押他。哪知這高鳳崗在投敵前居然來到他的家中。在他家中喝了一天酒,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結果兩天後的一個夜裏,高鳳崗就乘招待所李副官熟睡之際,將他的一支二十響駁殼槍盜走逃跑了。待李副官發覺,率兩個通訊員追趕時,卻不意受到高鳳崗的暗中狙擊,白白地犧牲了。


    高紅初次聽到這個消息,真是又驚駭,又羞愧。驚駭的是自己雖有不幸的預感,還是不相信他真的會走這一步;羞愧的是他畢竟是自己的哥哥,不能不使自己蒙受羞辱。高紅越想越難受,不禁暗自流下了眼淚。她甚至後悔,在武漢流浪時,不該把這個總夢想當大人物的紈袴子弟帶到革命隊伍來。她再次想起在武漢的一家小旅店裏,為了動員他到延安去,是很花費了一番口舌的。因為他始終認為,隻有當權的國民黨才是“正牌”,共產黨八路軍不過是一般遊雜武裝而已。經過再三的規勸說服,才同意到延安去,但是他這個根深蒂固的舊思想和剝削階級的舊意識,並沒有根本去掉。“強扭的瓜不甜啊!”高紅現在才認識到,立場和世界觀的轉變,對有些人是極其困難的。看來自己的一切心血都付諸東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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