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句話,引得戰士們都笑了。


    周天虹一麵走,一麵仰起下巴頦問:


    “政委,我可以提個問題嗎?”


    “你說。”


    “像阿部這樣一個有名的將軍,不能說軍事上一點兒不懂,為什麽失敗得這樣慘呢?”


    王政委沉思了一會兒說:


    “依我看,最根本的原因是輕敵,所以一誤再誤。日本人跟俄羅斯軍隊打過,跟清朝的軍隊、國民黨的軍隊都打過,但是他們還不認識我們紅軍,還不懂得這支軍隊的厲害。”


    “是這樣。”周天虹點點頭說,“阿部自以為是山地戰專家,他不知道還有比他更高明的山地戰專家。”


    “對,你說得對。”王政委點頭微笑,又說,“我們先走了,新娘子還在等著團長呢!”


    “你這個老王!”老蔫團長不好意思地說了一句。說過,兩個人一抖絲僵。立即在隊伍旁邊奔馳而去。


    每次打完仗回到原駐地,就嚐一次回到“家”的滋味。老大娘、老大爺、二嬸子、大妹子、小弟弟一齊向你圍過來,那種親熱勁兒自不必說。這天早飯後,連裏通訊員小白子跑來說:


    “周排長,軍區來了一個人來看望你,他說是你的朋友。還說你是他的大恩人,非要來看看你不可!”


    “朋友?大恩人?”周天虹疑疑惑惑地說,“我做什麽好事了,我會是誰的恩人呢?”


    “你快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這會是誰呢?”周天虹一路走一路想,簡直不得要領。


    待他走到連部的院子,看見連長正同一個人客客氣氣地談話。那人身著八路軍的軍服,綁帶打得整整齊齊。仔細端詳他的麵容,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剛一踏進屋子,那人卻刷地站起來,向周天虹恭恭敬敬地打了一個十分標準的敬禮,然後趕過來,同周天虹熱烈地握手,幾乎把周天虹擁抱起來。


    周天虹一時愣了神,試探地說:


    “你是……”


    “唉呀,”劉福山笑哈哈地說,“他不就是今年春天……那個小林清麽!”出於禮貌,他避開了“俘虜”兩個字。


    “啊喲,我的大恩人,你怎麽就把我忘了?要不是你俘虜了我,我怎麽會有今天呢!”


    周天虹再仔細一看,果然是那個日本上等兵小林清。不過那時他瞪著一雙兇狠而惡毒的眼睛,現在卻是那樣友愛而溫和,前後判若兩人。再說他已經換了一身八路軍的軍服,舉止文明有禮,也就認不出來了。周天虹再次握住小林清的手,帶著幾分歉意地笑著說:


    “是我眼拙,一時沒有看出來。”


    周天虹笑吟吟地凝視著他,想起半年之前在戰場上俘虜他的時候,他那股武士道的精神是多麽的頑強,他當時又打又咬,把自己的臉都抓破了。如今卻出人意外地變成了另一個人,而且漢語說得這麽流利,實在令人驚奇。


    “你這半年到哪裏去了?”


    “我剛從延安回來。”小林清興奮地說。


    “噢,你也到了延安了?”


    “是的。”小林清樂滋滋地笑著說,“延安不光是你們的麽,她是世界無產階級革命的聖地麽!現在我回來,就是要在晉察冀成立一個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支部。”


    “啊,好好!”周天虹一連聲讚嘆著。


    “前兩天,我聽說你們又抓了幾個俘虜,而且有一個很頑固,我和金硬同誌就趕來了。可是我一回到這個地方,我就想起你來。我越想越不安,覺得十分對不起你!……”他說著指指自己的心口,顯出非常難過的樣子。


    周天虹見他很動感情,就說:


    “這有什麽,那是在戰場上嘛!”


    “不不,我想你是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的。”小林清帶有幾分痛苦地說,“我當時在近距離投出那個手榴彈,說實話是要與你同歸於盡的。可是我死了,不過少了一個侵略者的士兵;而你死了,卻是少了一個優秀的革命青年。我在延安有了一點覺悟的時候,一想起這件事就悔恨萬分。我總覺得我應該見見你,向你談談我這種懺悔的心情。我們發動這場侵略戰爭,對中國人民造成的痛苦實在太大太深了。”


    小林清說過,不住地嘆氣。周天虹給他倒了一杯水。劉福山見他們要長談,就打了一個招呼忙別的事情去了。


    周天虹思忖了一會兒,帶著安慰的口氣說:


    “這場戰爭,是日本的壟斷資產階級和軍部發動的。日本人民是不願打這個仗的。像你們這些人不都是被迫地來到中國的麽?”


    小林清沉吟了一會兒,神態嚴肅地說:


    “總的來說,這種看法是正確的。但具體來說,日本人民受到統治階級長期的愚弄和欺騙,這種毒害也是不可低估的。我本身就是一個例子。我可以坦白地告訴你,我不是被迫的,我是自願地來參加這場所謂‘聖戰’的。”


    “怎麽,你是自願參加這場戰爭的嗎?”周天虹有些驚奇。


    “是的,是自願的,甚至可以說是狂熱的。”小林清坦然地說,“我是大販府鬆原市農村一個窮苦農民的兒子。我們生產大米,卻從來不捨得吃純淨的白米,還要把稗子摻進去吃。我上學連書包也買不起,隻能用一塊手帕包著。可是我從小受的教育,卻是如何做一名忠於天皇的赤子。再加上我的父親在明治天皇時期服過兵役,當過東京皇宮警衛團的士兵,這使他一生感到自豪。他從小就教育我要忠於天皇。戰爭發生了。政府宣告說,七月七日晚上,我皇軍在盧溝橋進行夜間演習,中國軍隊突然向我方開炮。我方當局曾想盡一切辦法,想把問題就地解決,而南京政府卻自恃軍備,一味向我方挑戰。迫不得已,我皇軍為了保護在華僑民和東方的和平,才展開了這場膺懲中國的神聖戰爭。我聽了非常氣憤,心想,如果沒有日本,中國恐怕早就成了英美的殖民地了。此後,聽見我無敵皇軍的節節勝利,真高興得跳躍起來。看見一批批掛著紅布條出徵士兵的雄姿,我也夢想成為一名天皇的士兵。昭和十三年春,也就是去年,我家接到印在紅紙上的‘徵召令’,我被應徵入伍了。那天,我從學校一回到家,天真的妹妹就向我鞠躬、道賀說:‘祝賀你,哥哥,你成為帝國的軍人了!’全家人都為我感到高興和光榮,認為我們家從此也就成為忠於天皇的‘愛國’家庭了。入伍前一天,家裏簡直是賀客盈門。鄰居和親友們送來了很多餞別的禮品和旗幟。送來的旗子掛在大門口,正廳上掛著一麵很大的太陽旗,上麵密密麻麻簽滿了親友們的姓名。這一天最高興的是我的父親。他的眼睛快樂得閃閃發光,他一麵招待著跪坐在‘榻榻米’上的親友們,一麵莊嚴地叮囑我:‘你到軍隊裏一定要好好地服務,效忠天皇,為國爭光,可不能給我們全家丟臉啊!’我說,‘是,爸爸,我一定為國爭光,為家爭光,立下戰功回來見你!’媽媽把親手做的‘武運長久’的紅佩帶斜佩在我的身上。然後父親就手執著自製的小太陽旗,頭上裹著印有太陽旗的毛巾,和親友們簇擁著我去報到了。一路上,圍觀的人群、喇叭聲和鼓聲伴我們到了軍營,好不熱鬧。報到以後,就立刻換上了新軍服,我穿起來在大鏡子麵前一照,不禁心裏驚喜:哎呀,多麽精神,我已經成了威武的帝國軍人了!在我們拉開陣勢操練的時候,我看見了在人叢中的父親咧著大嘴笑著,似乎說,瞧,我的兒子多光榮啊,我們臉上多光彩啊!……現在回想起來,這些都是多麽的愚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火鳳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魏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魏巍並收藏火鳳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