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毛主席、周副主席是不是知識分子?”


    何彪子沒有回答。沉默了半晌,隻聽政委嚴厲地拋出了一句:


    “何彪子,你這是狹隘的農民觀點!你必須改正,再不能這樣了。”


    周天虹看見他們漸漸走得遠了,才從大樹後麵走出來。這個泥水匠出身的政委再一次使他心頭激動,並衷心折服。


    過了些日子,周天虹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一天,他正同戰士們在一起學習,七班長小孫忽然跑進來說:“排長,外麵有一個同誌找你。”天虹出來一看,原來是老同學高鳳崗,牽著一匹棗紅色的戰馬,身佩著駁殼槍,顯得十分瀟灑。


    天虹喊了一聲“老同學”,親熱地跑上去,幾乎把他抱住了。一麵笑著問: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要到分區開會,路過這裏來看看你。”


    “你要到分區?開什麽會?”天虹有些詫異地問。


    “你還沒有看到命令嗎?我現在已經提升為副支隊長了。”高鳳崗臉上露出躊躇滿誌、春風得意的笑容。


    “噢!我祝賀你。”天虹連忙從他手裏接過馬,拴到院子裏的棗樹上,然後把高鳳崗領到一間小屋裏。


    他剛要拎起桶去打開水,被高鳳崗擺擺手止住了,“不不,我時間不多,大家見個麵也就行了。”天虹隻好在土炕上坐下來。


    “聽說桃花堡戰鬥,你沒有打好?”高鳳崗望著天虹,顯出非常關切的樣子。


    “是的。”


    “天虹,你這個人哪,看去很聰明,其實幹什麽也沒有個算計。”高鳳崗埋怨道,“在這個部隊裏沒幾天,我一眼就看出來,這個部隊如果你打仗不行,那是站不住腳的。你想要站穩,就必須踢好頭三腳才行……”


    “什麽?頭三腳?”


    “是呀,我對你說,這個非常非常重要。如果你不踢好頭三腳,這麽多的幹部裏怎麽能把你顯露出來呢?說實話,我們來到敵後,已經把最好的機遇失去了……”


    “什麽,最好的機遇?”天虹眼色發愣,有點聽不懂的樣子。


    “是的,機遇非常重要。比如說吧,如果我們早來一年,在那個‘司令如牛毛’的時候來到這裏,憑我們這點本事,說不定會幹出多麽轟轟烈烈的事業!可是,我們來晚了,一切都就給了,我們隻有從最下層,像爬樓梯似的一級一級地爬!說不定連最初幾級你也爬不上去,就……”


    “哦,你說的是這個。”


    “我告訴你,天虹,”高鳳崗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說,“說老實話,人都怕死,沒有一個人是不怕死的。可是,你要幹部隊,尤其是在這樣的部隊工作,在開始的時候,你就得‘沙鍋裏搗蒜,一錘子買賣’,豁出來,把頭三腳踢好。”


    “大概你那頭三腳是踢好了?”周天虹嘴角裏漾出嘲弄的笑容。


    “那是自然。”高鳳崗得意地說,“開頭兩個小仗我都打得不錯,我的聲名馬上就傳開了。上上下下都說:‘這個高鳳崗真是個難得的人才!’‘這個高鳳崗是能文能武的好幹部!’支隊長尤其賞識我,就建議分區把我提起來了。很快就給我配了一匹紅馬。”


    周天虹靜靜地聽著,一直未多說話。


    “你以為我的看法對嗎?”高鳳崗問。


    周天虹沉思了一陣,鄭重地說:


    “你的話,我聽起來仿佛有一種投機的味道。”


    “什麽,投機?你說我是投機?”高鳳崗有點兒急了。


    “我並不一定說你就是投機,至少你是受了某種投機哲學的影響。我是不贊成投機哲學的。”


    “咳,老弟,你也太書呆子氣了!從延安起我就觀察你,你的書呆子氣不僅沒改,反而越來越嚴重了。”高鳳崗以老大哥的口吻教導說,“有些東西在課堂上講講是可以的,到了實際生活就不頂用了。你說我‘投機’,這個詞兒聽起來確實不大好聽,可是人之一生不就是在不斷地選擇,不斷地捕捉好的機遇嗎?這樣看,投機又有什麽不對呢?”


    周天虹越聽越不入耳,口氣很硬地說:


    “你說我是書呆子,我就是書呆子,反正我不贊成投機者的哲學。”


    “啊,那你是信奉一種什麽哲學呢?”高鳳崗帶著一臉訕笑用眼瞅他。


    “我信奉的是老老實實的哲學,老實人的哲學。”


    “哦,這又是一種什麽哲學呢?”


    “這種哲學就是專心致誌地革命,老老實實地改造自己。”天虹坦然地說,“這種哲學就是決不掩蓋自己的缺點,決不文過飾非,有什麽缺點就改正什麽缺點,使自已逐漸完善起來,最後達到完美。”


    高鳳崗還沒聽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


    “唉,算了算了,就談到這裏吧,你這位老弟真也迂到家了!”


    高鳳崗說著就站起來。周天虹要留他吃飯,他擺了擺手,大步跨出門外,在棗樹上解下了那匹棗紅馬。周天虹將他送到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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