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股子濃鬱的雞屎雞毛味兒,珍珍太熟悉了。


    她不由得想起上次季六娘說的給他個好差事, 最近確實沒見他去搬磚了, 莫非這老太婆指的“明路”就是殺雞?


    既然有疑問, 她就留心觀察了兩天,發現不止老二奇怪, 王麗芬奇怪, 就連來狗貓蛋也不對勁。平時饞得能舔灰的孩子,最近居然飯也不怎麽吃得下, 頂多半碗番薯葉子稀飯,也不偷糖罐了。


    “貓蛋來一下。”


    小丫頭屁顛屁顛跑進大房,她現在對大娘可謂言聽計從, 深深的被她跟季六娘幹架的氣勢所折服……當然,最重要的, 她今年上一年級了,大娘教她語文課。


    再熊的一年級小孩子都是怕老師的, 跑得太快居然崩出個屁來, 臭得林珍珍當場去世。


    “你們最近吃啥好東西,都躲著大娘呢。”絕對是短時間內吃了大量蛋白質才能放出這麽毒的屁。


    “沒有, 沒吃啥。”


    “還跟我裝大尾巴狼,我都看見好幾次了, 你跟來狗打嗝一股子雞屎味兒, 難道是吃雞……”


    “我們沒有吃雞屎, 我們吃雞屁股!”小丫頭終究沒她哥老道,“傻子才吃雞屎,我們沒有。”


    “哪兒來雞屁股?”


    小丫頭雙手背在身後, 緊閉嘴巴,爸爸媽媽哥哥都不許往外說的,雖然她覺著大娘不是外人,可……唉,為了以後還能有肉吃,大娘隻能暫時當外人。


    石蘭省方言,所謂的“雞屁股”其實又叫“雞翹”,就是雞拉屎的器官,因為無論怎麽清洗總有股雞屎味兒,傳說那是給整隻雞吸收並儲存毒素的部位,吃多了會生癌,好些人家殺雞的時候都直接割了喂狗。


    而那部位呢,脂肪豐富,淋巴管密布,毛孔又黑又粗糙,確實有礙觀瞻,哪怕農村人也嫌棄它。


    林珍珍想起那玩意兒就犯惡心,這算是石蘭省“特產”,曾有同學騙她吃過一次,烤過金黃焦香,一咬一嘴油,滿滿的脂肪和膠原蛋白,在不知道它是啥部位之前確實挺好吃的。


    後來嘛,當然是吐了。


    沒想到,二房四口居然天天吃雞!屁!股!


    事情很簡單,季世明跟著季六娘,天天跑養雞場給人殺雞拔毛呢。國營養雞場跟肉聯廠一樣是肥差,幹部職工們不興養雞,想吃雞肉得用票,而這兩年黑市比以前“囂張”多了,農民們自個兒養的雞拿黑市上比養雞場的肥,還便宜,養雞場不就效益不高了嘛。


    殺雞拔毛破腹的髒活累活,就讓自家窮親戚來幹,給點小錢打發。


    季六娘不知怎麽回事跟人搭上線,你帶我,我帶你的,拉進去三個人。當然,她自個兒偷奸耍滑,找的人肯定就要吃苦耐勞手腳麻利的青壯年,珍珍覺著她肯定在這三人身上吃人頭費啥的,就跟後世的包工頭差不多。


    而季世明呢,不僅得到一份比搬磚輕鬆不耽誤工分的活計,又能悄悄撿雞屁股回來當肉吃,何樂而不為?


    “大嫂千萬別告娘,貓蛋爹好容易能……能補貼家用,我求求你了。”王麗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知道的還以為林珍珍怎麽欺負她。


    “你哭啥,我又沒把你怎麽著。”其實,她是有點心涼的,替老頭老太,雖然他們嘴巴是厲害,可這家裏無論吃啥他們永遠吃最少最差的,幹活永遠幹最累最苦的。這老二一家子可真夠能的啊,自個兒偷偷躲著吃了這麽多天“肉”,居然連親爹娘也不讓嚐一口。


    珍珍還真不是饞他們的“肉”,隨著越來越融入這個家,她心裏越來越不得勁。一開始她是喜歡鬧鬧哄哄,可總這麽鬧哄,付出的永遠是老人和季淵明,打小算盤的永遠是老二老三,她覺著挺沒勁的。


    王麗芬橫起袖子抹了把鼻涕,祈求道:“下次貓蛋爹再拿雞屁股家來,我們叫你一起吃,好不好大嫂?”


    珍珍嘴角抽搐,“我可以不吃雞屁股,你轉告鴨蛋爸爸,我今晚得跟他去一趟養雞場。”


    “這……不……哎呀大嫂你幹不了,殺雞拔毛又髒又臭,惡心著呢,你這樣漂亮又愛幹淨的文化人幹不了。”


    林珍珍神秘一笑,不說話。


    王麗芬急了,“大嫂你別是真的想去殺雞?”


    “別廢話,讓他走的時候喊一聲。”回頭,不想理人了。


    就在二房兩口子戰戰兢兢擔驚受怕一整天後,吃過晚飯,一大家子各回各屋窩炕上,珍珍換上一身婆婆的髒衣服,把辮子盤在腦後,又往臉上抹點鍋底灰,瞬間成熟很多,看起來像二十五六的婚後婦女一般。


    就連季世明見了,也驚訝得張大了嘴,心裏隻有一個想法——看來,講衛生確實挺重要的。


    無論男女,隻要換身幹淨衣服,洗洗頭臉刷刷牙,誰不得年輕幾歲?


    珍珍猜的不錯,季六娘做中間商吃人頭費呢,一個禮拜隻假模假樣去幹一天,錢卻一分不少拿。幸好,今兒她偷懶,珍珍有時間跟幾個男人套話。


    除了季世明,另外倆人一個叫季聰明,一個叫季光明,都是白水溝的同族兄弟,按輩分都得叫她一聲大嫂。兄弟仨都是老實人,除了珍珍主動搭訕基本無話,走路也急衝衝的讓她差點跟不上。


    養雞場全名叫“清河縣利民養雞場”,聽說民國時期就是一個大買辦的私人物業,那個年代瘟疫頻發,他就把養雞場建在山裏,還大手筆的挖了一條公路直通公社主幹道,到縣城非常方便。後來幾經易主,解放後收歸國有,這幾年越發不成氣候,在全市十幾家養雞場裏壓根排不上號。


    而那座山呢,居然就在白水溝生產隊後麵,中間隔著兩座小山包,抄近路半小時就到了!


    兄弟仨熟門熟路來到雞場後門,遠遠的就聞見一股雞屎味兒,珍珍屏住呼吸,六千隻雞的排泄量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難怪她有幾次進後山的時候,刮東南風那幾天隱隱覺著有怪味兒。


    “大嫂就在這兒等著,我去問問楊主任,但你沒幹過,可能……”季老二話未說完,珍珍等不及他的吭吭哧哧,“我問你,你們每天殺幾隻雞?”


    兄弟仨對視一眼,算了一下,“過節一百隻,禮拜天八十,平時就六十左右。”


    “那平均能上七十嗎?”


    “能。”


    珍珍繞著後門溜達一圈,“那拔下來的雞毛你們咋處理?”


    其實,不用問她也猜到了,後門左右兩側都是土坡,腐爛的雞毛發出惡臭,周圍的野草樹木也比別的地方粗壯,秋天了葉子依然是墨綠墨綠的。


    這說明,營養好。


    大多數人隻知道雞糞是好肥料,家裏養雞的,見到泡雞屎都得摟自留地去,卻不知道雞毛也是頂好的肥料。珍珍專業課上學過,雞毛的含氮量很高,是一種含氮為主的綜合性肥料。


    而且,跟動物糞便和化學肥料不一樣的是,雞毛作肥料不會燒根,最適合種菜種花和種果樹!


    “這玩意兒又髒又臭,咱都給扔土坡上,場長同意的。”


    林珍珍眼睛一亮,那就是不要錢的。


    “這樣,以後你們殺完別扔,全給我帶家去,我按重量給你們錢。”


    “大嫂你要雞毛幹啥?可臭著哩!”


    林珍珍心說,雞毛用處可大呢,別說漚肥好,嫁接的蘋果棗第一年最是需要肥料的生長期,拿去就是雪中送炭,要是漚肥用不完也能做別的啊,雞毛撣子,雞毛毽子,雞毛枕頭,雞毛扇子……


    “我給學生做教具用。”


    兄弟仨自動默認是毽子之類的玩具,家裏殺雞的時候孩子也會撿雞毛玩,倒是不足為奇。


    “但需要你們幫我保密,我準備明年元旦節的時候用教具帶著孩子們上公社表演節目,贏個大獎回來……”


    大家連忙點頭,這年代的人啊,集體榮譽感特強,絕對守口如瓶。當然更不可能要她的錢,不說季淵明會做人,每次回來都不忘關照同族兄弟們,讓人如沐春風,就是眼前的“大嫂”也是村小的老師,大家夥的孩子都是她教的呢!這也是為孩子們好,為生產隊好。


    “大嫂你放心,以後我們幫你洗幹淨再帶回去,前幾天扔的還沒臭,得有百來斤吧,你要不嫌棄的話待會兒我們洗幹淨給你帶回去?”


    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一夜之間,林珍珍就成為擁有兩百斤雞毛的人啦!


    幸好季家院子大,有足夠的地方將雞毛攤開晾曬。這樣的動靜自然瞞不過狗鼻子的季六娘,她爬牆頭一瞅,害,雞毛啊,也不嫌髒。


    季老太一聽珍珍說能做肥料,這滿院子的雞毛頓時成了金疙瘩,這年代最缺啥呀?不就是肥料嘛!這路上啊,撿到泡臭牛屎都是撞大運。


    而且,她還無師自通的把雞毛分類,公雞尾巴毛又長又漂亮,頸毛不長但毛色光澤尤其好,有紅的綠的黑的紫的,陽光下還能反射不同的光,至於小絨毛就不用洗太幹淨,反正都是要施棗樹下的。


    現在的棗樹已經長得非常結實了,新發的枝芽有小指粗,還有幾顆著急的居然開了棗花。別的酸棗樹果子都快落完了,它們才開花,你就說奇怪不奇怪?


    要以前,大家還覺著小女孩子說話誇張,可現在,她親手嫁接的蘋果棗不僅活了,還反季節開花了,讓人不得不感慨“有文化就是好”。


    這不,有文化的林珍珍輕輕挖開棗樹根腳的泥土,不能傷及樹根,把雞毛圍著樹根埋了一圈,再把土蓋上,澆半桶水,完活兒。


    每棵棗樹埋二三斤,也隻用去冰山一角。珍珍還挺發愁的,剩下的小山似的雞毛該怎麽處理?兄弟仨每晚都給送十幾斤來,院子很快就要堆不下了。


    “看把你愁得,你不是說能做雞毛枕頭?那我把雞毛壯衣服裏也能穿不是?還省了棉花錢。”老太太是真腦袋靈活,這年代缺衣少食,珍珍隻想到“食”,卻忘了“衣”。


    城裏幹部有棉花票,可農民沒有啊,大橫山區又不產棉花,眼見著深秋就得換棉襖,供銷社每次限量供應的棉花幹部們排隊走後門都搶不上,哪有農民的事兒?


    以前,季家都是破了再破,補了再補,最窮那幾年還往裏頭塞過稻草。


    “臭點算啥,大不了多漂洗幾道。”老太太背著一簍簍雞毛出門,幾天就給洗得幹幹淨淨,直曬到幾乎聞不見雞屎臭才壯進棉衣裏。


    ***


    到周末,珍珍提出想回娘家看看超英,老太太自然同意,“別忘了帶上那對鴨子。”


    抱的第一窩鴨苗,她專門給林豐收留一對母的,還很貼心的多喂了半個月,喂得又肥又圓,走起路來隻看見它們扭肥屁股。


    天天給它們打鴨草找蚯蚓的來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精心嗬護的衛紅和衛花倆姐妹花就要被送人了,他能不哭嗎?一想到以後每天回家再也沒有胖鴨子圍著他轉,他的世界都崩塌了。


    林珍珍實在是想笑,來狗同學,雖然小眼睛小鼻子小心眼的不招人喜歡,可他有顆愛心啊!尤其是對衛紅衛花,真是他的好朋友,就連寫作業也要把它倆摟懷裏放腿上,寫著寫著睡著了,他寧願麻著腿也不敢動一下。


    “放心吧,我姐家不會吃你的好朋友,隻養它們下蛋。”


    “真不吃它們?”那麽肥那麽圓滾滾的小身子,肉得多香啊。


    “我發誓,除非它們作死。”抱著衛紅衛花,林珍珍憋著笑說,至於它們的麻麻灰鴨子,好像愛上了孵化,不僅不下蛋,不關心一茬茬被送走的孩子,居然又開始孵下一窩了。


    真·流水的小鴨子鐵打的鴨麻麻。


    自從胡來寶進磚廠當搬運工後,林家的日子起色很明顯,廚房裏放著兩大缸苞穀碎,中間還藏著五斤白米,那可是淨淨的一粒雜糧和穀顆子都沒有的白米,才拿出來就能聞見米香味那種。


    趕美深深地吸了一口,“香吧小姨?這可是我媽跟人換的新米,給我哥養胃。”


    林珍珍也饞,但她能控製住口水,“嗯嗯,快放回去,每天早晨給他熬一碗稀飯,要有豬肝啥的加進去還能補血。”


    林超英的麵色,不止肺虛,還貧血。


    “嗯呐!我爸前天剛從黑市割了一兩回來,我哥不願吃獨食,非得跟我們分著吃,你說他倔不倔哪?”


    這就是林珍珍最喜歡超英的地方,他瘦弱,但他心善,他熱愛勞動,跟她在支教班見過的想當網紅的同齡人完全不一樣。可惜就是性子太弱了,又不愛出門,在村裏也沒啥小夥伴,剛進門就看見他拿著本趕美的課本看,怪可憐的。


    十二歲的男孩子,正是漫山遍野瘋跑的年紀啊。


    但現在好了,他腳邊圍著衛紅衛花,嘎嘎嘎的叫著,熟悉他的氣味後幹脆翅膀一耷拉,坐他鞋子上睡覺了。小夥子就盯著軟軟的黃絨絨的兩小隻,不知不覺笑起來。


    第一次被其他生物依賴的感覺,真好。


    “傻笑啥,咋今兒回來了?”林豐收剛下工,雜亂的短發粘在額頭,鼻尖上的汗水幹了變成一層薄薄的鹽粒子。


    “我姐家在這兒,我想我姐了不行嗎?”


    林豐收哈哈大笑,“小嘴兒真甜,趕美給你小姨泡蜂蜜水來。”


    “好嘞!”廚房裏傳來刮蜂蜜罐子的聲音。


    泡出來滿滿一大碗,珍珍喝一口,非得逼著姐姐和超英趕美都來一口,蜂蜜少了,其實不怎麽甜,可大家心裏都是甜的。


    “去去去,不喝你們嘴巴子。”林豐收嫌棄的推開,順便說起正事來,“淵明給你寫信沒?”


    珍珍紅著臉點點頭。別說,季淵明這家夥還不賴,上個月來了兩封信,一封是給家裏人的,一封是她的。雖然說的話差不多,可給她的似乎要更瑣碎,就連字也更周正些。


    他平時斯斯文文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文化人,誰知寫的字卻……嗯,小學生就是小學生。


    見此,林豐收倒是放心了,“那你來是啥事兒?”


    “送鴨子。”


    “拉倒吧,這多大點事兒,帶個話讓你姐夫去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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