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十八.九歲結婚是常態,可她因為麵嫩,總給人一種還是小女孩子的錯覺,頂多算半個小女同誌。


    他設想了很多種再跟家裏小女同誌見麵的場景,譬如,她跟來狗貓蛋一起跳皮筋過家家,說不定跳得比貓蛋還高。


    又譬如,她在婆家待不住常往娘家跑,聽說她姐姐姐夫待她比親生兒女還好。


    無論哪一種設想裏,都是不懂事的小女孩樣,唯獨不是這樣……砍刀掄得比人還高,六棵棗樹死傷一片。


    “奶,奶,我大伯家來哩!”來狗氣喘籲籲跑進門,一把抱過大伯的軍旅包,沉得他踉蹌。


    季老太其實一直在看珍珍砍樹,背對著大門口,聽這嗷的,趕緊扔下鋸子,“哎喲淵明,你啥時候回來的?咋到了也不吱一聲,嚇死個人。”


    “珍珍快快,別砍了,給你男人拿包啊。”老太太一把搶過大包,不忘狠狠瞪孫子一眼,別以為她不知道,這小子跟他三叔一樣,包到他手裏準沒好事。


    林珍珍早嚇傻了……懸在脖子上的刀終於是落下來了。


    “害,這丫頭,咋不說話呢。”季老太恨鐵不成鋼,都說小別勝新婚,她咋就是根木頭樁子。


    珍珍怎麽敢說話,她怕她一開口就讓季淵明識破啊!人家是子弟兵,是作戰經驗豐富的營長,到時候人家不會信什麽穿越什麽鬼神,隻會把她當女特務處理。這年代的特務可沒好下場,搞不好還得連累林豐收一家子,本來林大哥的國.民.黨逃兵身份就讓他們舉步維艱的,要再加她……珍珍不敢想象。


    而且,這男人雖然麵上溫溫和和的,可眼神深不可測,讓人一點也看不出喜怒,不像其他季家人表情擺臉上她能揣測著來,即使猜錯了也還有補救機會。


    “哎呀老大趕緊回房換身衣服。”老太太回頭對珍珍說,“看吧,老大他就是話少,其實心裏惦記你呢,一收到電報就往家趕。”這才說起當晚她讓老三發電報的事。


    珍珍臉一紅,原來是流產烏龍給鬧的。看來果真人品不錯,聽說“妻子”流產,立馬就趕回來了,比平時還早到了半天……可問題是,她沒懷啊,他估計都失望壞了吧?


    好歹也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啊,剛適應環境,“丈夫”就回來了,真是不夠她糟心的。


    季淵明來到屋裏,一進門就發現不對勁。靠窗的地方多了一張鬆木桌子,很明顯是新打沒多久的,還有一股青鬆味,桌子上一個洗幹淨的罐頭瓶裏,插著一把嫩黃色的野菊花,每一朵隻有指頭尖大,還間插了兩根狗枯黃的狗尾巴草……稀奇古怪,但別有一番情趣。


    原本光禿的黃泥炕,鋪上一套大紅牡丹囍字的鋪蓋,被子折成長條狀緊靠牆壁,炕桌上插著兩支馬鞭草,開紫色的細小的花。


    屋子還是那間屋子,可……就是不一樣了。


    季淵明心裏歎息一聲,這要是自己的妻子該多好,把大後方交給這樣的人,他心安……可惜啊,那隻是個小女孩子。他脫下草綠色的軍裝外套,攤開放在炕沿上,最後看了一眼有了人氣的房間。


    該說清楚了。


    進村路上,老二已經跟他說了,林珍珍“流產”是烏龍,他倒是鬆了口氣。雖說這年代婦女也能頂半邊天,可嫁過人又流過產的女同誌想要再找個好丈夫還是挺難的,他希望她好好的來,全須全尾的走,最好能有個好前程。


    其實,他每個月的津貼有三十五,給家裏寄二十,自個兒留十五塊花銷,另外還有五塊傷殘津貼……算起來,這麽多年也攢下八百多塊了。


    他路上已經想好了,八百塊全給她,就當是補貼她結這場婚的名聲損失,以後橋歸橋路歸路。


    “你……你回來了。”忽然,身後傳來一把清脆的女聲。


    季淵明不用回頭也知道,“嗯。”


    珍珍咬著嘴唇,到底要不要跟他說點啥,不說吧,會不會顯得反常?說吧,萬一哪句話不對讓他聽出來。


    “在我們家還習慣嗎?”季淵明回頭,看著她。


    她的臉還沒他一個巴掌大,粉□□白的光澤不錯,細膩得一個毛孔也看不見,眼睛又大又圓,兩頰肉嘟嘟,是天生的小女孩樣。


    季淵明也是男人,雖然對她沒想法,但心裏也不由得讚歎一句“漂亮”。


    珍珍總覺著他的目光裏有東西,很像一位嚴格的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數學老師,或者物理老師,讓她即將脫口而出的假話咽回去,“剛開始不怎麽習慣,現在覺得也……也挺好的。”


    季淵明溫和的笑笑,似乎是鼓勵她再說,“家裏人對你都好吧?”


    “都挺好的。”娃娃臉上又蕩出兩個小酒窩,顯得特別真誠。


    季淵明挑挑眉,家裏所有人的脾氣,他雖然不常在家,但都清楚,別的不說,單老二媳婦和老三媳婦,就算不上“好”。他以為,她會借機說幾句什麽,像受委屈的小孩。


    他那些結過婚的戰友,收到家信最怕的就是媳婦告狀,婆媳矛盾,妯娌不合,家家戶戶都有難念的經。


    林珍珍見他不說話,不知道為什麽覺著他笑起來很好看,也挺溫和,小嘴就自動的叭叭叭開了。


    “我建議家裏種蘋果棗,好吃還能賣上價,到時候開介紹信咱上市裏賣去,肯定能創收。”未來的萬元戶同誌對掙錢的話題應該會感興趣。


    然而,他隻是溫和的聽著,不置可否。


    珍珍一急,“對了,就……就你媽媽幫我去隊長家說情,看能不能讓我在村小學當個代課老師,雖然錢不多,但能掙滿工分。”


    終於,他點頭了。


    珍珍心一橫,在心裏默念三遍“反正是夫妻,問他要錢天經地義”,才紅著臉道:“還有就是,我有個好朋友在北山縣,我有事經常會去找她玩耍,你能不能……就是……路費……”


    季淵明果然不讓人失望,遞過來厚厚一個報紙卷。


    沉甸甸的,珍珍以為是報紙多錢少,倒不好意思當麵數,隻甜甜的道謝:“謝謝你哦,我會省著點花,會為你守好大後方,你在外頭別擔心!”


    季淵明抽了抽嘴角,這是放她自由的,還守什麽大後方。“我希望你能多學點知識,最好能上個工農兵大學。”這筆錢雖說是補償她的“嫁妝”,可他還是希望她能花在學習上,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小姑娘猛點頭,“嗯嗯,你放心叭。”


    季淵明正想趁沒人把離婚的事說清,狗蛋卻跑進來:“大伯大娘吃飯咯,我奶燉了肉可香哩!”兩隻小眼睛在報紙卷上瞟了一眼,就跟不會動似的粘在軍旅包上。


    季淵明雖然還帶著笑,可抬了抬眼皮來狗就立馬噤聲了,乖得鵪鶉似的看著他拉開大包,拿出幾個油紙包,裏頭是上次就買好的煙酒糖茶。


    珍珍注意到,他的左手似乎有點別扭,但隻持續了幾秒鍾不到就迅速的掩蓋過去,她也不好多問,心道等他走了她抽空從碎嘴子貓蛋那兒套.套話。


    今兒的晚餐格外豐盛,一大簸箕冒尖兒的金黃色玉米饃,一盆臘肉燉白菜粉條花菜啥的,又名“自留地裏有啥燉啥”之大亂燉,關鍵還燒了七八根大茄子。那是把茄子放炭火上直接燒烤,烤熟後撕去皮兒,茄子肉又香又軟糯,再打個辣椒蘸水滴點兒米醋,簡直爽翻了!當然,白天買的豬肺那都不算肉,血糊糊的,季老太嫌棄,不讓吃。


    珍珍把玉米饃掰開,夾點大亂燉,再加一條蘸過的茄肉,一氣吃了四個饃!季淵明一開始沒注意,當她準備拿第五個饃的時候,挑了挑眉頭,看來,這個小女同誌來家裏是過慣苦日子了。他記得,結婚那天晚上,他給她端了一碗細麵條她隻吃下三分之一,跟小貓兒似的,細聲細氣一根根挑著吃。


    當然,季家其他人倒不覺著奇怪,在這人人都得下地勞動的家裏,女同誌跟男同誌幹一樣的活兒,吃一樣的飯。沒看見王麗芬和曹粉仙,也吃了五六個嗎?人還專撈臘肉哩!


    雖然大伯淡淡的,也沒板著個臉,可貓蛋就是怕他,偏偏還又想討好他多得兩顆糖,“大伯知道茄子是誰做的嗎?”


    季淵明停住咀嚼的動作,“???”


    “是我大娘,是大娘教我奶燒茄子,特好吃!”以前都隻知道煮和炒,又舍不得放油,跟好吃可不沾邊。但自從大娘病好後燒了一頓,一滴油不放,辣椒蔥薑蒜都是不用花錢的,那香得!


    “可不,你媳婦兒不止書讀得好,拾掇飯菜也有一手。”季老太很滿意,“趕緊的,沒事就多家來看看,給我抱個一兒半女我這心也……”


    話未說完,季淵明“嗯哼”咳了一聲,愣把一朵鮮花插牛糞上,這不胡鬧嘛!但他不習慣八字沒一撇就張揚出去,更何況關乎女同誌名聲,“離婚”不能輕易提,尋思著晚上先跟爹娘說一聲。


    吃過晚飯,王麗芬搶著收拾碗筷,珍珍無事可做,又怕婆婆再提敏感話題,趕緊洗刷幹淨,早早的躺炕上去。他們的炕寬一米六,平時一個人還挺寬敞,今晚……珍珍又是尷尬,又是緊張。


    雖然沒吃過豬肉但她見過豬跑啊,人是原主名正言順的丈夫,兩口子躺一個炕,還能不幹點啥?而且吧,聽說當兵的,體力都挺好……她裝來例假可以嗎?或者裝吃多了,撐得難受?不信的話還能幹yue兩聲,男人再高的興致也沒了叭?


    第14章 014   回娘家


    季家老兩口沒想到,他們盼星星盼月亮盼回來的兒子,居然要跟他們最滿意的兒媳婦離婚!


    “老大你說啥,媽沒聽清。”


    “我要離婚。”


    老太太腳下踉蹌,“離……你放什麽屁,珍珍哪兒配不上你?你不會是在外頭有人了吧?我可警告你啊季淵明,外頭那些小妖精你敢帶家來我就……”


    季淵明皺眉,“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到底是啥樣?”就連季老頭也憋不住了,敲著煙槍問。


    季淵明仰頭看黑漆漆的屋頂,長年累月煙熏火燎,屋子也沒個屋子樣,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男人……他動了動一直藏在身後的左手,“我們不合適,不想耽誤她。”


    本來還想一哭二鬧的老太太,忽然也不說話了,眼睛像被刺了一下,疼得她立馬就紅了,“老大……嗚嗚……”


    季淵明倒是看得開,笑笑,輕輕拍了拍母親的肩膀,“媽別哭,我這不是換來軍功了嘛,還有津貼,以後不會再讓你過苦日子。”


    季老太的眼淚卻更止不住,強忍著嗚咽,淚水很快打濕了衣襟,她最懂事最明理最孝順的淵明啊,怎麽就……


    季老頭也紅了眼眶。


    “我隻上過掃盲班,年紀又大,還是半個殘廢,她……你們也看在眼裏,是個好同誌,值得更好的人,咱不能自私,用咱們自以為是的‘好’把她拴在身邊。”


    老太太臉紅了,她一直以來的小心思原來早被兒子識破了。世界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好,她為啥對林珍珍這麽好?好到白水溝的小媳婦們都羨慕嫉妒恨?這不就是原因嘛!


    找個沒爹沒娘沒兄弟撐腰的,還沒見過世麵的小女孩子,隻要自家對她好,就是石頭也能給捂熱,到時候等她發現老大的手有問題,那也不好翻臉走人不是?


    果然,小珍珍確實啥也不知道,隨著她漸漸融入這個家,老太太的心也落下兩分,原等著生下一兒半女徹底拴住她的心,倆人也就穩了,哪想到兒子居然要離婚。


    季淵明什麽樣的觀察力,通過家裏人對小妻子的態度,立馬就推斷出來母親的“懷柔政策”,隻是母親越這樣,他越覺著對不住“鮮花”。


    “媽你別哭了,我這不好好的嘛,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先跟你們通個氣兒,明兒跟她回一趟娘家,也跟那邊賠個不是。”


    總不能人家閨女好好的沒啥過失就離婚吧,事情總得說清楚。


    ***


    林珍珍好容易睡著,居然又夢見季小牛。


    自從找到奶奶,有了新生活的希望,她就再也沒夢見他了。


    季小牛垂頭喪氣坐石坎上,支楞個腦袋,周圍是罵罵咧咧的村裏人,罵他小小年紀不知感恩,胳膊肘往外拐,這下村裏未婚男青年都讓他害慘了,他對不住他死去的爺爺巴拉巴拉,林珍珍小暴脾氣,氣得也跟他們對罵起來。


    於是,季淵明進屋,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麵:小女同誌裹著半條花被褥,雙手舉至頭頂,一張小嘴紅嘟嘟肉乎乎的,還叭叭叭說夢話,仔細一聽……像罵人?


    天太熱了,她隻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女士襯衣,衣領袖口都是毛邊,兩肩上是紅、藍、灰的補丁,層層疊疊。很明顯,這是他媽的舊衣服,寬大得都卷到肚臍以上,露出……嗯,一把纖細的白晃晃的腰肢來,隻有小孩子那麽細,卻還有點小肉肉。


    季淵明趕緊調開視線,心裏很是過意不去。


    出去洗了個冷水臉再進來,他不敢再往那個方向看,目不斜視直奔炕尾,從那裏抱出一套薄被褥,鋪在雜物間地上將就一夜。


    可憐小珍珍,舍不得張開手腳,把炕給他留了大半,早上醒來發現身邊沒人,自己“睡衣”也完整,長褲好端端的,對著鏡子檢查半天,嗯,也沒那啥之後的可疑痕跡。


    看來,是她多慮了。


    “這幾天也沒啥要緊活兒,老大你跟珍珍回趟娘家,昨兒買的豬肺還有一副,你們提著去。”季老太眼睛腫成核桃,還硬撐著從雞窩裏摸出兩個蛋,湊足十個。豬肺不是肉,要不是珍珍喜歡,她還嫌帶的禮輕了呢。


    季淵明把籃子遞到珍珍手裏,“等一下。”


    三分鍾後,推來一輛陳舊的永久牌自行車,“上來吧。”


    珍珍開心,本來還擔心走山路的話要受罪,有車不坐白不坐。


    林家在離白水溝三十裏之外的滿月生產隊,雖然同屬於城關公社,直線距離也不遠,可路線曲折,足足顛了一個鍾頭才看見村子。珍珍跳下自行車,悄悄揉了揉開花的屁股蛋兒,疼得她齜牙咧嘴。


    上次林豐收靠步行能在中飯前趕到季家,真乃能人!女能人!


    “喲,珍珍回娘家啦?這你姑爺?”村口有老人一眼就看見他們,大家紛紛交頭接耳。


    “這姑爺長得可真俊!”


    “這個頭,打著燈籠也難找,小倆口可真般配!”


    “聽說還是在部隊裏當營長哩,你沒看自從結婚後咱隊上都沒人提她大哥的事了嗎?”有人小聲說了句。


    那位早逝的,倒黴的林大哥,不就是她們姐倆被批.鬥的由頭嘛。林珍珍心情有點複雜,要說血緣吧,她跟林豐收不是真姐妹,可心裏總有點不得勁,她現在村裏的處境跟上輩子的奶奶和季小牛一樣,都是大家奚落的對象。


    “小姨你回來啦?!哎呀,媽我小姨和小姨父來啦!”忽然,一把清脆的如同小溪流水的聲音自村裏傳來,也沒看清人在哪兒,就見一道閃電衝過來,一把抱住珍珍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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