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鬧一場,林鏡頗有些心緒不寧。


    夜裏下起雨,稀稀拉拉,涼意滲進來。


    拉上被子,迷迷瞪瞪,似乎聽見有人敲門。


    猛然驚醒,人形生物已翻窗而來。


    慘白月光斜射進來,那人戴著鬥笠,草沿嘩嘩往下滴水,眨眼功夫,地麵已蓄了一小灘濕意。


    林鏡驚駭萬分,就要喊叫出來。


    那人摘下鬥笠,露出張熟悉的麵孔。


    林鏡擰眉道:“蘇孚?”


    這陣子蘇孚是追他追得緊,可還沒做過深更半夜,撬門溜鎖的荒唐事。


    林鏡起身怒斥,卻發現雙腿軟綿綿的,像踩在棉花上般,他跌坐回床,不敢置信地問:“你對我用藥?”


    蘇孚點亮油燈,無奈地看著他:“怎麽這麽說?”


    林鏡氣得腦仁突突,倔強得不想說話。


    她想做什麽?


    他身上還有什麽值得她圖謀的?


    借著昏黃的光線,蘇孚瞧出不對。


    林鏡滿心絕望,悲愴道:“真沒想到,蘇大人居然趕盡殺絕!”


    他想不通蘇孚為得什麽,但排除法,不外乎是身子、身份!


    幾乎要咬碎後槽牙,林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或許是藥物,他今夜太容易衝動,剛剛不該那麽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一遍遍告誡自己,強迫露出絲示弱的笑容。


    蘇孚已經靠得很近。呼吸近在咫尺,林鏡發覺身上異常升高的溫度。


    是那種藥麽?


    林鏡深吸口氣。沒關係,對他身子有興趣,就表明還有回旋的餘地。


    他苦中作樂地慶幸,至少不會短時間內丟掉性命。


    蘇孚拿微涼的右手摸上林鏡的額頭。


    林鏡全身都僵硬住,要開始了,他想。


    果不其然,他被按回被褥裏。


    京中名門望族,文人雅士,都有熏香的習慣。


    蘇孚也熏,常年的玫瑰香浸透衣衫,浸透肌理,現在也即將浸透他這幹幹淨淨的被褥了。


    他中藥後手腳無力,連自保都不能。


    就當被狗咬一口!


    思緒發散,林鏡努力放空,久久沒等來蘇孚的下步動作。


    眼角被撫摸。


    蘇孚幽幽歎息,柔腸百轉似的,好像多麽疼惜他。


    他忽然覺得無比難過。


    蘇孚將錦被拉上來,蓋住他精致的下頜。


    “你發燒了。”女人的手探進被中,切脈,斷言道:“什麽用藥,什麽趕盡殺絕,成天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林鏡沒有反應過來時,她又一樂,從懷中掏出個物什。


    定睛看,是個藍花瓷瓶。


    “你這情況,確是得用風寒藥。”


    烏漆嘛黑的藥丸,抵在林鏡唇上:“吃了。”


    林鏡不動作,蘇孚並不逼他,又將那藥丸放回去,瓷瓶塞進被子裏,他的手中。


    “罷了,你想吃的時候再吃吧。”


    林鏡腦袋一抽一抽得疼,狐疑地盯著蘇孚。黑潤潤的眼眸,因為生病,略微遲鈍,顯得怯生生的。


    蘇孚越看越喜歡,坐在床邊,好奇道:“又在想什麽?”


    林鏡並不回答。


    蘇孚便自說自話。她的聲音很輕,講這些年有趣的經曆。


    這種安逸祥和的環境,令人昏昏欲睡,蘇孚那些話也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他轉過頭,不再看這詭計多端的女人。


    床頂鏤空的雕花栩栩如生,眼皮越發沉重,睡過去前,他仿佛聽見句:“別說今夜見過我。”


    再睜眼,天光大盛,昨夜幽靈般潛進來的女人不見蹤影。


    恍惚中,林鏡分不清真實虛假,手指微微一動,發現還握著那瓷瓶。


    他抿抿唇,發現周身沒有不妥,冷哼,作勢要將瓷瓶摔碎,又輕飄飄,將它放到床頭匣底層。


    白日風月樓安靜無聲,林鏡吩咐律冬去叫大夫,吃過湯藥,問清遠情況。


    律冬最近越發瞧不上清遠,道:“在後麵待得好著呢,白吃......您都病成這樣,還操這些閑心做什麽?”


    林鏡輕輕搖頭,律冬又支支吾吾道:“老板,這有個消息,總得告訴您。”


    律冬小心觀察著他的神情:“要麽說您深謀遠慮,沒和蘇大人扯上關係呢。她被通緝,成了在逃罪犯啦!”


    林鏡脫口道:“你說什麽?”


    律冬強笑了下:“昨夜,蘇大人不是押走了永明縣主?她給縣主用刑,導致縣主去世!太後震怒,直接發懿旨,要她的項上人頭!雖說皇上挺看重她的......”


    “這是從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


    “怎麽是小道消息呢!”律冬嗐道:“皇榜告示已經貼出來啦!戴罪潛逃,罪加一等,被捉到,要受剮刑的!蘇侯爺已經宣布,要和蘇孚斷絕關係啦!”


    對於飽受威脅的林鏡,這分明是個極好的消息。


    可他忍不住手腳發涼。


    林鏡捂著腦袋,躺回被褥中,艱澀道:“你先下去吧。”


    “是,有什麽事您叫我。”


    於林鏡,蘇孚是來去匆匆的。


    總是突兀地,不容拒絕地闖進他的世界,又不發一詞,慘烈退出。


    三年不曾生病,一病就過去整整十日。


    十日來,林鏡未曾見過蘇孚一麵。


    十日後,他去皇榜底下,見到了上麵惟妙惟肖的蘇孚畫像。


    官兵打量他,出言調戲:“怎麽,月老板也要來揭皇榜?”


    旁邊的同僚配合捧哏:“怎麽不能!你可不要小瞧月老板!英雄難過美人關呢。”


    “聽說蘇孚一直對月老板求而不得?”


    眾人哄笑,林鏡淡淡看他們一眼,轉頭進去馬車。


    車夫問:“老板,回風月樓嗎?”


    林鏡首肯,並從風月樓搬了浩浩蕩蕩八箱子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出來。


    圍觀的老百姓問這是做什麽?


    有知情的:“月老板要送去寺廟捐香油嘍。”


    林鏡要求的寺廟就在城西不遠,上午出發,晌午便到。


    主持與林鏡早相識,邀車隊進去,與他談經。


    可林鏡心不在焉,老主持念了句佛號:“施主心不在此,何必強求?”


    “抱歉,大師,我最近的確有所困擾,可否在紫竹園中獨自走走散心?”


    “施主請便。”


    林鏡孤身,踏進闊別兩年的紫竹林。


    每走一步,便有一分被刻意封存的記憶回溯。


    初入風月樓吃夠苦頭,他不得不想盡辦法向上爬,內心充滿苦痛。


    那時,他每陪笑後,便來這裏,捐香油錢。


    捐完,便來這紫竹林痛哭流涕。


    後來不哭了,就隨意找根竹子,坐上整整一天。


    他還記得,竹林深處連著陡坡,坡下有一隱蔽山洞......不知洞裏白兔還在不在。


    林鏡找到山洞,隔著蓬勃雜草,聞到陣肉香。


    猶豫片刻,撥開雜草,山洞裏麵被整理得很幹淨,陽光射進來,照亮正中央,烤架上的兩隻河魚。


    “林鏡?!”身後傳來驚呼。


    陡然回頭,林鏡瞪大眼眸,蘇孚看上去風塵仆仆,狼狽得很。


    靠近倒是沒有異味。


    她放下水囊,招呼林鏡坐下,搓搓手:“我的情況,你應該已經了解。暫時住在這裏,你的病怎麽樣了?”


    林鏡緩過來神試探道:“昨兒痊愈的,那,我先走了?”


    蘇孚麵上有顯而易見的不舍,但還是磨磨蹭蹭讓開道路。


    林鏡走兩步,動動喉嚨,停下道:“你就這麽放我走?不怕我出賣你?”


    蘇孚挑眉,像是有點驚訝,反問:“你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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