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絲天光淹沒的時候,沈奉混沌的腦海裏不時傳來一聲聲輕微的“連長……姐夫……”。


    他慢慢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浸泡在冰涼流動的河水裏,後背靠著紮滿石頭的岸邊,身體一側擋著一根岸邊斜長出來樹樁。


    也正因為樹樁的存在,才阻攔住他被河水衝刷的身體。


    “連長,你,你醒了……”


    渾身狼狽濕透的年輕女人拚命趴著河中央突出來的石頭,張著嘴巴發出呼喊。


    “快幫幫我,我不會遊泳……”


    她含著哭腔懇求。


    沈奉理清記憶想起來了,這是菀香的繼妹趙梅梅。


    他落過去的目光收了回來,從水裏站起來上了岸,垂著兩條手臂望向周圍。


    趙梅梅見此更急地呼喊,她知道這個沈連長盡管很嚴肅正經,但他骨子裏就是個有責任感的好人。


    她相信哪怕趙菀香吹過什麽枕頭風,依照他的黨性和良心也絕不可能做出見死不救的事。


    她忽略他醒來後看過來的那種陌生警惕的目光,腦子裏隻顧著焦急地想,他到底在看什麽,在觀察什麽?為什麽對她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她快堅持不住了啊!


    “沈連長——”


    她拚了命地大叫。


    在手指滑脫石頭邊緣,身體掉進水裏前,餘光卻暼到男人轉身,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39章 (一更)


    沈連長和一名女知青墜穀失聯。


    三連幾乎全員出動, 兄弟連和團部不斷增援,所有人爭分奪秒生死營救,整整十二個小時過去了, 天上最後一絲餘暉散盡, 黑暗籠罩了整個大地。


    夜晚來了。


    搜救一無所獲。


    團部下了最後命令,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營部領導帶著任務集中人手打起火把, 繼續排查兩岸和水裏, 四處大聲呼喊。


    天上陰雲掩藏星月,叢草雜生的山穀裏升起濃霧, 遠處漸漸回響起餓狼的嚎叫,夜貓子撲棱著翅膀落在山頭最高處,睨視著黑夜偶爾發出咯咯的笑聲。


    每個人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 有人忽然喊道,“沈連長, 是你嗎沈連長!”


    趙菀香是在半個小時後得到消息的,她在範紅英和慧芬的陪伴下一路小跑到外麵通往加工廠的那條土路上時, 遠遠火把晃動下, 一陣紛亂雜遝的腳步聲傳來了。


    片刻後,沈奉的身影在濃黑的夜裏漸漸清晰了。


    趙菀香小跑過去撲進他懷裏, 又哭又笑,“沈大哥, 你回來了, 你沒出事太好了。”


    他渾身濕淋淋的, 身體卻滾燙散發著熱氣,她的臉貼在他胸口,聽著他心髒有力地跳動, 經曆過希望差點落空的痛苦,突然之間失而複得,歡喜又激動。


    沈奉在短暫的怔忡過後,伸出一條手臂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裏,隨後埋進她溫暖的頸窩裏,貪婪而小心地呼吸獨獨屬於她的氣息。


    他在她耳邊說道,“菀香,不怕。”


    他回來了。


    他的承諾永不改變,說好護她,哪怕穿過阿鼻地獄,一步一步爬著回來,也會信守諾言。


    ###


    沈奉身上有傷,當時找到的時候不要擔架,不肯就地治療,而要率先回家見到妻子。


    此時見到了,才由著大夥兒和衛生員七手八腳的擺弄。


    他頭上撞破出血,臉上身上多處擦傷,左手臂骨折,出現明顯移位,過了一會兒後,吃了藥,傷口消毒包紮,手臂複了位,綁上夾板纏了白色繃帶。


    他暫時無礙了。


    大夥兒先前像潮水一樣湧來,這之後又像潮水一樣褪去,室內很快安靜,隻剩下趙菀香和沈奉兩人。


    台燈瑩潤的光靜靜照在桌麵和牆上。


    沈奉光著膀子坐在桌前那張椅子裏,在燈下看著趙菀香。


    趙菀香擺好熱毛巾,一點一點地替他擦洗身上臉上沾染的汙跡,毛巾移動到男人堅實的胸膛,感受到他長久的凝視,抬起眼來,就看到他在笑。


    他的笑跟以往不一樣,以前是淺淡的,青澀的,如今充斥著淡然滿足。


    目光也是那樣深凝。


    趙菀香原本心疼她沈大哥一身傷痕,忍著手臂骨折的劇痛,第一時間不管不顧地往家裏趕,此時在他的微笑和長久凝視下不由變得局促靦腆起來。


    她下意識低下頭,拿著毛巾要去盆裏重新擺一下,好掩飾內心突然的慌亂。


    身體剛要往後退,男人的手臂卻圈了上來,一下下收緊,直到把她摟在自己麵前。


    趙菀香近距離對上他笑眼,被他渾身散發的熱氣包裹,心髒怦怦直跳,麵頰發了燙。


    沈奉安撫般地撫摸她後背,笑著問她,“菀香,想不想沈大哥?”


    他以前從來不會說這種話。


    趙菀香越發心跳加速,紅著臉道,“想。”


    怎麽會不想。


    恨不能跟他同生共死。


    她話音剛落,沈奉摟著她的手臂再次緊了緊,滾燙的掌心貼著她腰側,俯下了身,將自己的身體和麵孔,更近地貼近了她。


    他說,“抱抱沈大哥。”


    他麵孔挨得那樣近,近到又長又直的眼睫垂落之間,會掃過趙菀香的臉。


    他身上熱,氣息也是熱的。


    趙菀香仿佛被不斷蒸騰的熱氣包裹,渾身都變得滾燙,她全身心被難以言表的情愫侵占,聽了他的話,伸出兩條胳膊小心避開他受傷的那隻手臂,摟住了他脖子。


    沈奉埋下頭,在她頸窩深深地呼吸。


    他新長出來的胡茬擦過她耳朵後麵那片敏感的皮膚,激得她渾身戰栗不止。


    他在她耳邊喃聲低語著,“沈大哥也想你,想得快要瘋了。”


    他濃厚熾烈的感情一方麵克製著,一方麵又節節攀升不得控製,最終手掌扶到她腦後,一寸寸地從她眉眼,親吻到那嬌嫩滾燙的嘴唇。


    趙菀香仿佛受了蠱惑,軟在他懷裏,任由他無盡地索取,直到嘴唇又腫又疼,呼吸快要窒息,才推了推他胸膛。


    沈奉依依不舍地離開她的唇,目光仍舊在她臉上停留,帶著沒有饜足的欲。


    他即使新婚夜也沒有這樣強烈地仿佛想要完全占有她。


    趙菀香頂著他的凝視,臉上又是一紅,軟軟地埋在他胸膛抬不起頭來。


    沈奉卻沒有放過她,附在她耳邊問,“喜不喜歡沈大哥親你?”


    趙菀香貼著他滾燙的胸膛,小聲道,“……喜歡。”


    他粗糲的指腹抵在她下巴,讓她抬起頭來,不得不對上他視線。


    他說道,“沈大哥親了你很多次,你要不要也主動親親沈大哥?”


    趙菀香呼吸一窒,心髒再次狂跳。


    仿佛又一次受了蠱惑,也仿佛受了他的鼓舞,在他的注視下,慢慢貼近了他的臉。


    ###


    沈奉回來了。


    趙梅梅卻還不知所蹤。


    連隊和團部不可能輕易放棄一條生命,那個夜晚隨後根據沈奉回來的地方找到河流最下遊,在午夜時分終於發現了趙梅梅蹤跡。


    她渾身濕淋淋地在河邊荒地上,兩頭餓狼正虎視眈眈。


    人們趕過去時,她被餓狼撕咬了臉上,渾身是血,正一聲聲哀叫哭喊著。


    連隊和團部支援的人手趕忙將人救下,鑒於她重傷,連夜送到了軍區醫院。


    趙菀香第二天才知道這個消息,還是範紅英看他們沈連長一大早出去了,跑過來告訴她的。


    她自然還有其他事要說,“昨天要不是出了那個事,我本來要跟你說的。你上次不是問我趙梅梅和指導員麽,我找到點東西。”


    她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


    趙菀香打開就見上麵寫著什麽“我敬愛的指導員,你的身影就像一道風景,不知道讓我怎麽蘇醒”“遇見你是命運的安排”等等。


    趙梅梅在寢室裏睡的地方挨著牆。


    這東西是範紅英從她褥子遮擋的牆縫裏扣出來的,估計趙梅梅沒來得及銷毀。


    範紅英當時看到內容的時候就臊得不成樣子,長這麽大都沒見過這麽露骨的告白。


    前幾天要不是趙菀香讓她留意趙梅梅和老張有沒有留下什麽證據,她更想不到那個一直以來在生活上關懷她們的指導員,竟然在妻子孕期裏,暗地跟趙梅梅亂搞上了男女關係。


    她想到何大姐就意難平,又臉紅又氣憤道,“真不知羞恥,平時懶就算了,還給有婦之夫寫這種東西。指導員也真是,他天天給人做思想工作,叫別人不要倒在糖衣炮彈裏,自己倒先被腐壞了,何大姐當時還懷著孕,又顧家裏又顧外麵,他良心要不是被狗吃了,怎麽能做下這種事!”


    “狗男女,狗男女,真該一起喂了狼!”


    她氣道。


    趙菀香不想再評論什麽,默不作聲收起這張皺巴巴的紙,她要用這份內容收拾趙梅梅。


    她以前對趙梅梅包括趙德娣,並沒有那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深仇大恨,一直覺得當初在那個家裏,她們就像活在同一個母體裏的胎兒,所有的紛爭都是出於本能的爭奪養分,和天然的對立關係,當她跳出家裏那個牢籠時,這種關係就不複存在了,她又何必再和她們攪合在一起。


    也因此一直以來她隻是跟趙梅梅撇開關係,拒絕這個繼妹靠近自己生活。


    但當知道這個繼妹就是用這種惡心的手段傷害到何大姐,用那隻罪惡的手把她沈大哥扯下山穀,害他差點遇難的時候,她就決定了,她要送她下地獄。


    光臉被餓狼撕咬壞了怎麽夠。


    沒有曝屍荒野,根本解不了她心頭的恨。


    趙菀香心裏盤算著,收起紙張後像沒事人一樣跟範紅英閑聊了幾句,才送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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