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姐笑了一下,“是因為我沒補充上營養,是因為我幹了太多活,沒有保好胎,才把自己和孩子害到這個地步。”


    “淑芬,別說胡話……”


    “我沒有說胡說,我是死過一回的人了,腦子裏從來沒像現在一樣清楚。我知道你這個指導員當的難,每回為了完成上麵下達的生產任務,都得苦口婆心給大家做思想工作,費勁口舌勸慰那些撂挑子不幹的人,自己還得起帶頭作用鼓舞人心……對,你是個好指導員,但就因為這樣,你就心安理得地把這個家的重任全部都交給我,還一次一次地總對我說,我是指導員的老婆,我代表著你的形象,我要當好賢內助,我還要在婦女堆裏當模範當榜樣,調動大家的積極性,起到婦女半邊天的作用……所以我哪怕剛懷上孕也當牛做馬地忙前忙後,大收割為了超標完成任務,靠著一口意誌拚命地幹活,在稻田裏累到腰直不起來,腿腫得走不動路,大喇叭裏說何淑芬你真是好樣的,你是所有婦女們學習的榜樣,我晚上渾身難受地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腦海裏就會想起那些話,心裏頭總會泛上迷茫,我到底在幹什麽,我到底在為誰活,為了我自己,還是你所謂的麵子和形象……”


    “淑芬,你不要這樣說,大家都困難,都是這樣的……”


    “大家都是這樣的嗎?除了我還有誰是這樣的?別家女人懷孕的時候,你跟人家丈夫說要好好照顧妻子,要補充營養,要少幹重活,道理你比誰都明白,可你隻對我提出高要求,因為別人家的女人是人,你的女人不是人,她沒有血肉之軀,她是鋼筋鐵骨。”


    老張沉默了。


    何大姐已經沒有了啜泣,聲音很輕,平靜的讓人絕望,“沈奉跟你一樣是基層幹部,他一樣盡責盡力履行自己的職務,經常一身爛泥一身汗水地上山開荒下地犁田,每次兩三點起床帶領大家割膠,付出比所有人更多的體力活,可他什麽時候要求菀香也那麽做了?菀香沒懷孕的時候,他那麽忙都要盡力早點回家,懷了孕,又小心的跟什麽似地護著,不讓幹重活,不讓碰涼水,從結婚到現在,每天晚上隻要在家,出來倒洗腳水的人一準是他,隊裏建了沼氣池,他想著給老婆搭浴槽,隊裏大豐收,食堂做吃的,他想的也是先給妻子端一碗回去……為什麽一樣當男人,一樣當基層幹部,他不怕別人閑言碎語也要疼著自己妻子,而我隻能為了你的臉麵活,如今釀成的苦果仍舊需要自己承受……我躺在這裏渾身難受,都沒有看到過我的孩子一眼,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明天,健健康康地活到將來,你呢,你卻在這時候告訴我,我們把孩子舍棄掉吧,不要欠人家的錢,不要欠人家的情分……你今天可以舍棄孩子,明天是不是也會舍棄我……你真的大公無私鐵石心腸,真的好會在我心上捅刀,我真恨自己活過來,還要受你這樣的折磨……指導員,大家都說有困難找指導員,我也是隊裏的一員,大家的指導員也是我的指導員,那我能不能拜托一件事,你今天能不能不要把我看做你的妻子,把我當做別人,當成一個身心千倉百孔,不知道自己孩子能不能活過明天的母親,告訴我,我現在應該怎麽辦,我求求你了指導員,你告訴我吧,我求你也像救別人一樣救救我……”


    ……


    “怎麽不進去?”


    男人的手忽然搭上趙菀香肩頭,輕聲詢問。


    是沈奉,他帶趙菀香來了醫院,叫趙菀香先到病房看望何大姐,自己去醫生那裏了解過產婦和嬰兒的情況才又過來的。


    他話音剛落,門內一下安靜了。


    他看到妻子臉上神色不對,再看向房門的時候不禁若有所思。


    趙菀香隻匆匆解釋道,“正要敲門。”


    說著輕輕扣門。


    老張來開的門,情緒收拾過,臉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純樸的笑容,隻發紅的眼眶泄露了先前內心的不平靜。


    他一看到沈奉和趙菀香就熱情地招呼道,“沈奉來了,菀香妹子也來了,快,趕緊先進來坐——”


    趙菀香走在前麵,一眼看到裏麵那張病床上躺著的何大姐。


    她身子瘦成一把,埋在一團被子裏幾乎沒有多少起伏,瘦骨嶙峋的一隻手搭在外麵,手背紮著針頭在輸吊瓶,做過手術起不了身,看到人來就從被子裏伸出另一隻手,說著,“菀香,來,過來。”


    她臉上同樣掛著沒事人一樣虛弱又欣慰的笑,要不是紅紅的眼眶和濕潤的眼角無法掩飾,趙菀香一定以為剛才聽到的一切都是錯覺。


    趙菀香內心無法抑製地酸痛,還沒走到跟前,隔著一小段距離傾身過來,在半空中握住了她的手,“何大姐……”


    眼眶也不由紅了。


    何大姐眼眶也紅了一圈,但還是笑著說,“你說你大著個肚子過來幹什麽,我這不是好好的了……”


    “我來看看你。”


    “這次就算了,以後不要來了,你也快生了,在家裏好好養身體……”


    兩人說著話,沈奉把帶來的水果和裝著趙菀香在家裏燉好的老母雞的鋁提盒放在了一邊桌子上。


    這是一個雙人病房,房間很小,兩張病床各自挨著兩年牆,中間隻隔著一個六七十公分的過道,另一張病床上散落著被子褥子,雖然沒人,但地下橫七豎八躺著行李和小凳子,導致人過來過去十分挨擠。


    沈奉便出去了,把老張也一同叫出去了。


    房間裏隻剩下趙菀香和何大姐,何大姐還在說,“你們過來就過來,不要帶東西,我不需要,真的,食堂裏就有飯……”


    她之前說是那麽說,其實內心深處跟老張一樣,想到欠著大夥兒的錢和情分就難受,難以安寧。


    趙菀香卻打開鋁提盒,不由分說喂她喝湯,要她一定要接受這份好意。


    她知道何大姐太要強,太要臉麵,總想拿言語捍衛自己的一絲體麵。她給大花和小虎子吃點東西,何大姐就迫不及待地想還回來,可是手裏太窘迫了,隻能一次次地感謝,直到生死尚難測定的時候,撐不下去了,知道她喜歡大花,就想把大花托付給她,跟上她過好一點的日子。


    趙菀香能理解作為母親的自私,但沒法接受,因為她對自己肚子裏的胎兒也有私心,可看何大姐現在這個樣子又心痛。


    她勸慰道,“你跟張大哥說的話我在門外都聽見了,你也知道這次因為什麽才到了這個地步,那就更應該好好愛護自己身體才對,什麽臉麵都是假的,人能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才能盡快好起來照顧孩子們,以後總能過上好日子的。”


    何大姐這才張開嘴,流著眼淚把雞湯咽下去。


    外麵走廊上,沈奉沉著臉問老張,“你到底還想怎麽樣?”


    老張說不出來。


    沈奉道,“天天給別人做思想工作的人,怎麽會把自己老婆逼到這一步,你心裏比誰都清楚,你大可以繼續這樣下去,但我告訴你,你放棄那個孩子的時候就是放棄她的時候,她寒了心,你以後就別想再捂熱了。”


    老張捂著頭蹲在了牆角。


    病房裏,趙菀香喂何大姐吃了一半東西,告訴她大花和小虎子在隊裏有人照顧,讓她好好休養身體,什麽都不要考慮,看著她慢慢睡著之後,這才和沈奉離開。


    沈奉騎車過來的,回去的時候依舊叫趙菀香坐在前麵大梁上,小心護著她,但他最近也越來越焦慮了,快到隊裏的時候幾次欲言又止,最終才開了口道,“菀香,我這幾天送你回去吧。”


    趙菀香愣了下。


    沈奉解釋道,“回咱爸媽家裏,家裏條件比這裏好,咱媽能一直照看你,等你生下孩子,我再找個保姆幫忙照看孩子,你能專心調養身體……”


    趙菀香下意識打斷他,反駁道,“我還有兩個月要生,路上不方便走。”


    “我請假送你回去,給你買臥鋪,路上好好照顧你,不會讓你出意外。”


    沈奉這次的態度從未有過的堅決,“聽我的,月底就送你回去,最遲29號,就坐那列直達車。你不要多想,沈大哥不為其他,就怕萬一哪天不在家,或者有什麽疏漏的地方,會害了你和孩子,不是不想疼你,等你快生孩子的時候,我還會再請假回去的,不會丟下你不管……”


    趙菀香腦子裏嗡嗡的,他再說什麽都聽不到,隻想到月底29號那天,上輩子的那天是震驚全國爆.炸案發生那天,是她沈大哥失去生命,再也沒法對她實現諾言的那天……


    這隻是巧合還是命運的齒輪又來到了輪回的那天?


    第35章 (一更)


    趙菀香思及此不寒而栗。


    但想想如果真的是命運, 那她當初為什麽又能逃離李鳳華的掌控,跑到邊疆嫁給她沈大哥?


    難道不是因為她這輩子做出另外的決定,才改變了命運嗎?


    這說明什麽, 說明命運是可以掌握在自己手裏的, 是可以改變的。


    也因此她一直深信自己的重生是有意義的。


    她沈大哥說29號應該隻是一個巧合。


    再說就算他態度堅決, 隻要她不答應,按照他的品性, 總不會在那天綁她到火車上強行帶回去。


    趙菀香這麽想著鬆了口氣。


    她沈大哥白天忙, 她想好怎麽說服他,等晚上兩人睡下的時候才提起這茬, “沈大哥,送我回家的事我們再……”


    沈奉白天說完這件事後,換來妻子一路沉默, 他猜測她不高興這個安排,正想晚上再勸慰勸慰。


    他躺下後也在說, “菀香,送你回家的事……”


    兩人同時開口說到一件事, 於是停下來聽對方說, 結果又同時雙雙沉默了。


    最後還是沈奉在黑暗中側過身將趙菀香摟過來,打破了沉默, “你告訴沈大哥,是不是不喜歡我那麽安排?”


    趙菀香在黑暗中摟住他胳膊, 微微仰起頭看著他道, “那你是不是因為當時何大姐出事的時候, 張大哥沒在身邊,於是也怕我生產的時候,自己被其他事絆住腳, 沒能及時出現在我身邊?”


    事情遠遠沒有那麽簡單。


    沈奉之前沒提過,是不想加重妻子產前顧慮,這時候默了一瞬才告訴她,“你不知道,何大姐當時情況遠遠比我們想象的緊急,醫生後來說過,能搶救成功也是因為發現得早,盡早送到醫院及時輸上了血,這還有你那通電話的功勞,吳書慧吳大姐接到你電話就把情況報到醫院,醫院那邊提前做好了準備……這裏麵稍微延誤一個環節,母女都不會像現在一樣平安。”


    他頓了頓又道,“當時抽血也沒那麽容易,大夥兒長期勞作繁重,補充不上營養,抽血在每個人眼裏就是件大事,要不是何大姐和老張平時的人緣,那種時候沒人會出頭的。後來醫院再要抽血,還是那幫知青知道情況自發組織了誌願者。”


    沈奉以前表麵上不說什麽,實際上內心覺得那幫城裏來的學生娃吃不了苦,毛病不少,時不時偷雞摸狗偷奸耍滑,給隊裏添了不少麻煩,這之後改觀不少。


    他繼續道,“菀香,沈大哥現在沒法給你創造一個很好的條件,不敢保證你生產的那天就在你身邊,不知道能不能及時送你到醫院,很多很多事情可能一個閃失就會出現沒法挽回的局麵,家裏再怎麽說都比這邊條件要好,咱媽能一直照顧你,她生過孩子也知道怎麽照顧你,我大姐她們也能幫上手,來返醫院又很方便……這是我目前能想到最穩妥的辦法了。”


    他耐心勸導妻子,但看她在黑暗中始終沉默著,終歸不忍心,便把人摟在懷裏,手指摩挲著她臉頰道,“是不是舍不得跟沈大哥分開?”


    趙菀香先前在黑暗中靜靜聽著,漸漸想到她沈大哥做事一向細心縝密,他既然做出送她回去的決定,又怎麽會被她三言兩語輕易說服。


    她也不可能叫他錯開29號再送她回去,她白天問過了,那個日子趕巧夠他來回折返一趟,根本沒有多餘的操作空間。


    於是她便一直沒吭聲,心裏盤算其他法子,這時候被他擁在溫暖的懷裏,聽他這麽問的時候,心裏不禁一陣陣悸動。


    人的情緒是相通的,尤其他們親密無間。


    她沈大哥說那話的時候,她感覺到了他深深的眷戀和不舍。


    他也舍不得送她走啊,從最開始的理智冷靜到最後還是沒克製住放任了自己感情流淌著。


    趙菀香忽然開竅,她幹嘛非得試圖找個有力的借端說服她沈大哥?


    她是他的妻子,愛人,孩子的母親,她完全可以用女人的方式解決這件事。


    想通這一點,她擋開他摩挲的手指道,“其實沈大哥你……就是沒那麽喜歡我吧,真的喜歡我的話,大可以從老家找個人過來照顧我,而不是直接把我送回去。”


    趙菀香說完這話就十分心虛,又覺得自己不適合矯情。


    但沈奉第一時間卻沒有否認,他愣住了。


    趙菀香瞬間湧上很多念頭,心裏變得五味雜陳。


    今天如果不是提到這茬,她還從來沒想過在和她沈大哥的感情裏,誰多喜歡對方一點,誰又少喜歡了對方一些,也從來沒想過計較這些。


    她一直覺得能和他順順利利在一起,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未來相知相守白頭偕老,就已經是件很幸福的事,值得感念上蒼垂憐,感謝命運改變。


    現在回頭想想,上輩子的時候,她沈大哥承諾娶她,也是因為她那時性格軟弱任人欺負,連點自立的能力都沒有,他才會承擔起那份責任。


    這輩子,是她追過來主動嫁給他的,他要說喜歡,左不過是以前的好感和情分,更多的仍舊還是責任。


    他的責任心在對待工作和她身上表現的淋漓盡致,他可以為了工作拚命地盡職盡責,為了給她一個家,可以娶她,對她一直溫柔包容到底,可他最真實的想法究竟是怎麽樣的,趙菀香才恍然發覺從來沒有了解過。


    她驚然發現他們的關係仿佛隻是建立在鏡花水月之上,美好之下隻有他的責任和她的執著在支撐穩固。


    無論這輩子還是上輩子,如果不是她被家人逼到絕境,他們的人生軌跡終其一生都隻是天涯海角,各自獨行。


    就算沒有她,她沈大哥將來也會遇到讓自己心動喜歡的人,他就算感情再克製收斂,是不是也會忍不住追求表白,將對方捧在手心,一輩子愛護體貼。


    他當然會的。


    他這樣的人又怎麽會不會。


    趙菀香想到這裏就很難受,為一個假設中的情敵頭次感受到吃醋嫉妒帶來的窒息感。


    這種感覺也隨之給她內心打開一扇不滿足於此的窗口,讓她意識到自己想要的不僅僅是她沈大哥的責任和愛護,而是愛,獨一無二,誰都沒法替代的愛。


    但他連是否真的喜歡她都遲疑了。


    趙菀香感到自己連現在的幸福都是因為未卜先知才偷來的。


    她無力又沮喪,在黑暗中默默鬆開丈夫的手,離開他懷抱背過了身。


    沈奉隻當她是真的舍不得離開他身邊才鬧了脾氣,他現在也慢慢了解了妻子,她性子是比從前活潑有主意了,但依賴他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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