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了?”姬少微沒有看他,但是對別人的視線還是一如既往的敏感。


    風如晦回過神,將注意力轉移到前路,“沒什麽,我在想,霽月對你說了什麽?”


    “這個啊。”姬少微忽然笑了出來,“他實在是個有趣的和尚,既沒有與我論佛,也沒有說些空話,更不講究那些繁文縟節,作為一個和尚,約我去寺中竟然是為了詢問世界另一邊的消息。”


    “六根不淨。”風如晦麵容冷淡,以前遇到過幾個和尚勸他勿要著相,他對於和尚一流從來沒有什麽好臉色。


    話一出口,風如晦就知道自己不能從姬少微口中得知他們談話的內容了。


    姬少微雖然聽他的話,有他在也不會刻意和和尚親近,但是她的個人喜惡從來沒有收到過風如晦的影響,隻要他不在,姬少微還經常去寺廟中和一些和尚攀談。現在也沒有改變什麽,風如晦不喜歡她就不會故意在他麵前提起,但是也不會影響她的想法。


    “尖酸刻薄會讓人變得醜陋的。”姬少微說。


    既然風如晦對和尚這麽大意見,她便不會多說什麽,隻是提醒他一句,男人氣量狹小可不是什麽好品德。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風如晦告訴她關於陰陽蠱的猜測。


    就在此時,姬少微突然感受到殺氣。


    無數烏鴉向他們衝過來,他們主要指的是姬少微。風如晦替她解決了一大部分,便有更多的過來,姬少微看出來這些烏鴉都是衝著她來的,對風如晦說“我來”。


    風如晦下墜般向後退去,金紅色的烈焰將這些啄食人血肉的烏鴉焚燒殆盡,灰燼落下,是羽箭無數。姬少微躲都沒躲,每一支射向她的羽箭都被她身前被風如晦的銀絲完美擋下,這些羽箭來勢驚人,碰上銀絲卻驟然停下,被卸去全部的力道。


    任何力量都不是完美無缺,銀絲可以抵擋羽箭這樣的死物,卻會斷於活物。


    這是風如晦教過他們的,得到超越普通人極限的力量,都是有約束的。


    於是他們看到,一群普通人目光呆滯向他們靠近,用身體破壞姬少微身前的銀絲。


    這是虛玉玄的本事。完全破壞正常人的腦子,控製他們的行動,這是把人作為盾牌的方法。這些人外表看起來完整,腦袋內部早已變得稀碎,哪怕失去控製,也是無法恢複成為正常人了。即使是教導他的風如晦尋常也不會用這種方法的,即使用也是在戰場上拿敵軍的性命威懾對方。


    把平民百姓牽扯過來,罪該萬死。


    姬少微和控製這些平民的人師出同門,對這些伎倆心裏清楚得很,她一直覺得這種手段就不應該出世。而風如晦根本控製不住他炫技的心思,那些禁術裏麵十個有九個都是他自創的!


    沒有猶豫,這些人雖然被控製,沒有自我意識,不知疼痛和害怕,但本質上還是普通人,解決他們輕而易舉。


    最後一劍刺向姬少微的後腦勺,有點像劍夷的手法,但是差他太多,這種程度的偷襲風如晦完全沒有出手的必要。


    刺殺的人被姬少微手中另一樣約束的銀絲擋住,劍尖離她還有三寸,整個人被銀絲挾製動彈不得,來人毫不懷疑,隻要他敢動彈一點,一定會被這些銀絲碎屍萬段。


    姬少微轉過身,看到他的樣子,有些驚訝。不說其他,這完全是虛玉玄的打扮,不知道一定以為虛玉玄從地獄爬出來複仇了,但是姬少微知道,虛玉玄的本事倒沒有這麽拉跨。


    就在她對上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睛時,他手裏的劍滑落在地,整個人像是褪去了一層皮,留下衣服和一張麵皮在地,早已沒有了活人的氣息。


    有一說一,雖然別的不行,但是金蟬脫殼用得不錯。


    “是虛玉玄的徒弟。”風如晦走過來就知道又要被姬少微□□了。


    “你到底還造了多少孽?”姬少微看得出來,這人完全就是為虛玉玄複仇,複仇就算了,不殺挑起他們內鬥的風如晦,專門殺她是什麽意思?


    想了想和虛玉玄的短暫相處,姬少微問他:“我要是活著,他不會這麽追殺我,隻想打敗我給你看看,但是他死了,他徒弟就要追殺我給他報仇對不對?”


    風如晦點點頭。盡管對其他幾個徒弟不如最開始的姬少微和百日紅那麽上心,但是自己的徒弟的心思怎麽會不清楚,更別說這還是他有意無意製造的。


    他們拜師都是為了滿足自己普通人無法實現的願望,風如晦便利用這些把他們變成姬少微的磨刀石。不過比起其他人,虛玉玄顯得主動得多。


    虛玉玄對風如晦的尊重愛戴,不比當年的姬少微和風如晦少,他一心想向風如晦證明,自己不比姬少微差。


    姬少微本來都很平常心對待風如晦了,此時想起他所作所為,越想越氣。這個人根本沒有心,誰最喜歡他誰被他利用得最徹底!


    她從來沒有對虛玉玄有什麽惡意,甚至憐憫他,但有一次對他提醒都會被對方一臉‘你不懂師尊’得表情噎到,有時候想他真活該。


    風如晦第一次微妙的體會到了虛玉玄的心情,甚至比他更甚。即使他比不過少微,但作為師徒自己總是可以高看他一眼,可此時此刻姬少微卻不會多看他一眼。


    他做下錯事,讓人捷足先登。


    坐以待斃不是姬少微的行事,但主動找他倒也不必,下一次來她一定會殺了對方。


    果然人與人是不同的,要是死去的是大夏子民,她早就放下手裏的事情去追殺對方了。她對大夏子民與別國子民的區別對待,簡直和風如晦對幾個徒弟一樣。


    姬少微有點失神。


    她想,要是按照風如晦的教導,變成這個樣子,和雪意的父親差距太大了。他們父子,對無辜死去的人都是一視同仁的同情。


    這樣的想法隻出現了一瞬間,姬少微清楚,像他倆那樣的人才是例外。想到這裏她看了一眼風如晦,這個人不僅例外,還離譜。


    不帶感情的說,有時候她還挺想看他們活在一個世界的,最好都和她無關,男人之間勾心鬥角還挺有意思的。既有難分伯仲的智謀,又有不相上下的武力,他們對上一定很精彩。風如晦的治世理念和雪意父親完全相反,也可以說那個人是在救世。


    “少微。”風如晦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中斷了她的想法,“別想危險的事情。”


    窺鏡的影響實在是大。人的奇妙想法被無限放大,姬少微清醒過來,意識到這兩個人對上確實可能會非常精彩。但是夾雜其中的人就太倒黴了。


    正如姬少微了解風如晦,風如晦同樣的了解姬少微。


    了解她能夠克製內心的幽暗,也了解她會有什麽奇思妙想。


    更了解她,從來不會回頭。


    前方的路變得寬闊明亮起來,姬少微的心情卻與之相反,風如晦肉身死去,窺鏡的力量轉移到她身上。就在剛剛,姬少微意識到,這比她所想的還危險,“師尊,其實在墜月湖底,並不是一無所獲對不對?”


    再這麽下去,遲早有一天她會和風如晦一樣,按照自己的意願改造這個世界。


    開始了。風如晦想,這是第一個階段,她開始猶豫。


    “你想知道嗎?如果你還是想知道,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第47章 賭徒


    姬少微第一討厭的就是別人故弄玄虛,“你想說的話,什麽時候說都不晚。”


    “怎麽會不晚呢?要是那群和尚道士們這就來要消滅我,你就不知道了。”風如晦提起這件事情語氣很平淡。


    她和那些人的聯盟並不是現在知道的,早在三十年前就有了。風如晦討厭和尚不是一天兩天,姬少微專門找他們,當年負責聯絡的不是姬少微,就是葉眠桑。葉眠桑改姓離家,一半是為了被家族獻祭給風如晦的兄長百日紅,一半是為了姬少微。


    這一次在陵國,撇開他和霽月和尚出去,應該又在商量什麽殺死他的辦法了。


    姬少微第一喜歡的是對別人故弄玄虛,她說:“我其實是很不希望你再死一次的。”


    “是嗎?”風如晦壓根不信。


    太陽明亮,姬少微騎馬走沐浴陽光,看向樹蔭下麵的風如晦,語氣很真誠:“你要是一心求活,根本不想死的話,我倒是很想殺了你。可你並沒有多想活著,我殺了你就是如你的願,我其實不太想殺了你。”


    風如晦終於確定,姬少微當年離開這裏並不是一時興起,或者像好友百裏炎說的那樣頓悟了,她就是在報複自己。


    “你為此犧牲的未免太大了。”風如晦的黑色鬥篷上是透過枝葉落下的斑駁的光,看起來更像是姬少微記憶裏的簫如寄,而不是後來那個看起來沒什麽表情的風如晦。“離開之前還要違背心意稱帝,然後才走。”


    “你怎麽會這麽想?稱帝算什麽犧牲,多少人都想的事情,我也不能免俗。結束大夏的內亂我比你積極多了,我可是大夏皇族,這是我與生俱來的義務。”但姬少微隨後又補充到,“不過假裝一切沒有問題,讓你以為我會按照你的心意來確實是故意的。”


    稱帝的想法在第一次回家就有了,那時候她是公主,拜了皇帝皇後,還皇帝的一些宮妃,自己的叔伯,姑姑也要見禮。說實話那段時間的姬少微心情就沒好過,一肚子氣更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可她看到了自己的父皇端坐龍椅,萬萬人之上,那個時候她就有點稱帝的想法了。


    而且如果不是她,就會是她的某個弟弟,等她的弟弟稱帝,日後就要向自己的弟弟卑躬屈膝。姬少微骨頭硬、腿僵直,實在做不到對她那個隻因身為男子,就對姐妹們輕視的弟弟跪拜。


    而且她喜歡贏。


    在第一次離開歸雲池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農夫,一家幾口種田,養豬攢了十幾年的錢,就等著給小兒子上私塾,然後家裏出個讀書人,考取功名更換門庭。但是在姬少微下一次回歸雲池的時候,家裏遭了賊,被洗劫一空,一家人愁雲慘淡哭天搶地,孩子讀書很不錯卻交不起束脩。


    姬少微覺得那很可憐,幫了那家人,並且從中得到靈感。


    為什麽要和一意孤行的風如晦講道理,為什麽要改變他的想法,隻要在他以為自己會成功的時候給他致命一擊就夠了。


    在離開這裏之前,她還見到過寒窗苦讀二十年,卻因為街頭救人被打傷眼睛樣貌有損不能科舉的書生,他將一生無緣仕途。風如晦為了自己的理想兢兢業業二百多年,在最後一刻功敗垂成,他的表情一定也很有趣。


    按照大夏競爭激烈的皇子公主來看,其實哪個都行,最優秀的三個人自相殘殺了,剩下的哪個都能做守成之君。稱帝第三天,姬少微留下聖旨立了自己年紀最大的弟弟,留下一個繁榮昌盛的大夏走了。


    她從窺鏡中取出來的武器沒人知道是什麽,因為那不是針對她而言的,而是針對世上所有有資格成為帝王的皇族的律令:在她走後,他們將永遠不會被風如晦影響。


    作為製約,他們也將永遠無法得到風如晦的幫助。


    盡管在師門七人的爭鬥中這一點無法得到什麽優勢,但沒有這個優勢,姬少微和風如晦都相信,她不會輸。


    姬少微不喜歡殺人,但是很喜歡誅心。


    他和姬少微不一樣,是先放棄了皇族身份才繼承窺鏡的,不能再次依靠皇族身份實現理想,隻能挑選別人。在姬少微稱帝的第二天,身份已定才開始讓所有徒弟們拿出自己的武器。


    現在唯一能視線他統一諸國的理想的人隻有姬少微,但姬少微永遠都不會如他的意。


    三十年前走得匆忙,沒空觀察風如晦得知情況的表情,多少有點可惜。故意說完了這些,姬少微看向風如晦,想從他臉上看出點什麽,如何傷心欲絕,或者氣急敗壞。


    但是出乎意料,風如晦的神情十分平靜。


    作為亡靈,他的臉色比一般人更加白,透露著一種不正常的雪白,毫無血色。可是他的神情,卻像是從幾百年的束縛中解脫一樣輕鬆,身體是死去的,心卻像活了過來。


    風如晦的語氣有點並不讓人討厭的炫耀,“你猜怎麽著,我沒有為此悲傷,你聽了是不是很難受?”


    偏著頭困惑的看向他,姬少微對上了他露出幾分笑意的眼睛有些失神,那是屬於很多年前就死去的簫如寄的眼睛。哪怕是幻陣裏看到的簫如寄也沒有這麽真實的年輕人的感覺。


    他輕聲說:“我忙著為你的離去而難過,沒時間想那些。”


    風如晦就是得隴望蜀的典範,姬少微不在的時候希望她回來,姬少微回來了希望她能繼續實現他們的理想。


    若不是鑄雪峰下,一劍穿心,窺鏡離魂,他不會清醒過來。


    姬少微回過神來,沒關係,他最在乎的換了,那就拿新的折磨他。


    ——然後讓那看起來就像是無意的。


    畢竟窺鏡放大的是內心最深處的渴望,還有各種糟糕的情緒。已經被影響的姬少微不覺得自己哪裏不對,風如晦明知道有問題,還是心甘情願受其影響對她和百日紅那樣,自己不以牙還牙怎麽夠呢?


    她一出生就被風如晦帶走,真正見到他的時候八歲,此後十幾年沒少被他折騰,至少也要把風如晦折騰回來同等的時間。


    不如……


    姬少微敲敲腦袋,把離譜的想法敲出去,終於清醒了一點。


    已經見到百日紅師弟了,他過上了另一種生活,她在這裏已經沒有遺憾了,想這麽多幹什麽?


    曾經和一群人結盟解決師門這些年滲入各國的勢力,現在看來還是激進了,隻要沒有作弊一樣使用窺鏡的力量,其實也都不算什麽。她會解決窺鏡,隻要沒有窺鏡影響,其他人的事情就讓他們各憑本事吧。


    隻是如果風如晦以前也是一樣被窺鏡影響著沒有道德約束且永遠精力充沛,是怎麽克製著的?窺鏡在這一方麵有點像被鼓勵或者喝了酒一樣,讓人積極奮進,心態樂觀風如晦是怎麽做到一天到晚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風如晦恰到好處的關切聲音傳來:“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要我幫你看看嗎?”


    姬少微感覺有點頭疼,隨口說:“不用,比起你幫我看看,你消失了我會更好。”


    “等等,你還是永遠別跟來了。”姬少微捂著腦袋,覺得自己有點像喜怒無常,“我們還是就此分道揚鑣吧,不要互相折磨了。”


    她需要吹吹風,找個河流拿冷水洗洗腦子,清醒清醒。然後找點正常人,一起行路。


    揚鞭遠去,留下風如晦在原地。


    風如晦看著姬少微的身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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