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這樣以為的,以為散盡了業障情孽,於是日子就照舊,一天淌過一天,一天蓋過了一天。那些前來安慰的人一時踏破了清苑的門檻兒,後來漸漸的,就不再來了。唯獨侍雙侍嬋二人,總來陪著說笑。


    侍雙懷了身孕,羅裙下肚子微顯,眼瞼下長了幾顆小雀斑,喜悅地扒在她的笑臉上,“奶奶,回頭孩子生下來,可得求您給娶個小名兒。家裏公婆都說,奶奶是禮佛之人,又是個大富大貴的命,還有顆大慈大善的心,替孩子取個小名兒,隻怕也能沾沾奶奶的福氣,將來保不準這孩子就能鴻運當頭,男孩兒就能做狀元郎,女娃娃隻怕也能做個一品誥命夫人呢!”


    榻邊的高案上墩著盛冰的鎏金銅盆,卻不大管用,侍雙仍將一把白緞紈扇搖著,不時拈帕子蘸蘸額角的粉汗。明珠的心卻還嵌在哪個冰窟窿裏沒撈上來,故而一絲汗未浮,反穿著一件軟綢長褙,由脖子攏到膝。


    胭脂在她麵上虛浮著,眼內的星光已墜落在邢州的那條長河內,笑容卻盡量維持著喜樂與圓滿,“那到底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啊?可請大夫瞧過沒有?要是外頭沒有可靠的大夫,我叫白管家往宮裏請個資曆深的太醫來給你瞧。”


    嫋嫋綠窗殘夢斷,倏而東風。侍雙瞧見她掣攏衣襟的動作,一霎心血漏盡,卻撲一撲睫毛,抑下了那些洶湧而來的心酸與眼淚,“這也診不出來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請哪個大夫來都是一樣的。我倒是想著頭胎生個男孩兒,畢竟夫君如今就隻娶了我一個,雖然公婆說我們還年輕,生兒子生女兒都好,往後日子還長。話兒是這麽說,可我到底有些不放心,隻怕往後就有了什麽變故。”


    “這是你多心,”明珠倒手扶鬢,扶起她直直往下墜的心神,“要我說,男孩兒女孩兒都好,都是你的孩子,難不成就為著是女兒就要吃什麽大虧不成?不怕的,就算他陳家要娶妾,也不怕,日子還在你自個兒手裏握著呢,是笑是哭,在你自個兒。”


    “我知道,所以起初怕,現在就不怕了。往壞了說,我手裏還握著那麽些銀子呢,就算是他陳家不好,大不了讓他寫休書!我雖無父無母,還有奶奶這一個去處呢。往後我還回來伺候奶奶,想必奶奶也不能不要我。”


    “我就在這裏,你想什麽時候回來就什麽時候回來。清苑幾十間屋舍,還怕沒有你住的?”


    一番語笑嫣然在冷冰冰的盛夏裏溢淌,淌過了明珠憔悴的眼角眉梢,她不留神便睃過了屋外的燕,翦翦柳絮隨風,姿姿花葉碎影,一切都那麽好,美得失真,她卻有些不確定,是否真的還有力量走到遠方。


    侍雙目及她一個薄弱的微笑與失神的杏眼,說笑聲到低沉下來,換了副輕柔而悲傷的腔調,“奶奶,說實在的,我來了這麽多趟,天天來也不知道要怎麽安慰您,我們說再多,也沒有您明白事理的,隻得說笑兩句。跟了您這些年,不論遇到什麽事兒,您哭哭笑笑,不過幾日就好了,凡事兒必不往心裏去,有時候,我做丫鬟的在邊上瞧著,就覺著您真懂事兒,不過也是個二十來歲的女人,竟那麽識大體懂道理。可未免也太懂事了些,什麽事兒也不叫別人操心,卻懂事兒得叫人心疼。”


    她一垂眸,比明珠先掉出淚來,“奶奶,您把我們當親妹子親女兒那樣疼,從來就沒個上下之分,可我們也心疼您啊,您有什麽苦就同我們說說,縱然我們幫不上什麽忙,您就當紓解紓解也成啊。”


    緩緩地,明珠下榻而來,拈著條素麵粉絹躬下腰替她搵著眼淚,“傻丫頭,你肚子裏還有個孩子呢,聽說懷著身子哭對孩子不大好,可不該哭。”言訖,她直起越來越越纖細的一把腰,緩緩走到門框上倚著,“甭操心我,我沒事兒的。不信你瞧那些花兒,開了又謝謝了還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日子總是往前的。”


    她極淡地對著滿園的千嬌百媚一笑,手指摳著門框,就像攥緊了一縷風。她對風祈求著,“帶我往前走吧,我沒有力氣,有些走不動了。”在心裏。


    大概無人了解,她仍是滿懷希望的,期盼著時光騤瞿而來,能裹著她繼續向前,向著餘生幾十年奔去,別停在這裏,隻是,別停在這裏。


    侍雙在後凝視她月光一樣薄的背影,眼淚似開了閘的洪流,奔流不盡。直到去了青蓮屋裏,那一雙眼腫得跟魚眼泡似的,抽抽搭搭地坐在折背椅上,隻顧著埋首掉眼淚。


    小丫頭子上了茶,她也不喝。青蓮見狀,低低一歎,“你來是替明珠開心的,怎麽自個兒倒哭成這樣兒?快將眼淚收起來吧,仔細哭傷了身。”


    “我難受嘛青蓮姐,”眼淚灼傷了臉,侍雙隻有帕子輕輕蘸著,“我從小無父無母,這世上,就奶奶待我最好,看她這樣兒,我難受嘛!她哭一哭倒好了,卻隻是笑,我是擔心她結鬱在心,回頭引出來什麽大病。就是眼下,你瞧瞧,一日比一日瘦的,不是打坐念經就是睡覺。我想不通,怎麽奶奶這樣好的人,卻總是受苦,老天爺真就是不開眼!”


    “好了好了,你快別哭了,回頭哭壞了身子,你家姑爺鬧到這裏來找我們算賬,我們可擔不起。唉……想來,這大概就是命吧,難說得很。好了,我去瞧瞧她,你也該回去了,省得你家姑爺等急了,明兒再來吧,啊。”


    斜日花飛,青蓮的留仙裙搖過橋廊流水,像一尾優雅的魚。進了屋,就見明珠呆坐在榻上,滿屋裏一個丫鬟也沒有,獨她一個人,穿著鬱金色的對襟褂,橘黃的百迭裙,倘若來一陣風,便能刮落這片枯黃的葉。


    青蓮亦是個不愛哭的人,近日卻為她落了整個六月的雨水。眼下抑下了酸澀,綻出明媚而刻意的笑臉靠近,“今兒晚飯叫廚房做了道醃胡瓜,又消暑又爽口,你也挪動挪動尊駕,一齊到廳上吃一些?小丫鬟們見天兒說‘奶奶不在吃飯都不香了’,你就當是為了姑娘們,也陪著一塊兒吃些。”


    窗外又是一場日落,捱過了這一場,不知往後還有多少場。思及此,明珠懨懨地笑了,別過眼瞥她,“你也不用變著法兒的勸我,我此時不想吃,總有想吃的時候,過兩日就好了。”


    蟬鳴一潮壓過一潮,在明珠心內撕心裂肺地喧囂。青蓮穩座於對榻,莞爾一笑,“過兩日過兩日,你總這麽說,可一過就過了近兩月了,再過兩日又是多久呢?”


    見她未答,她唼唼地吐出一筐話兒,“明珠,我曉得你是個不用勸的,可我也拿你勸二奶奶的話兒來勸你,你自個兒想想,你要是總這樣不好好兒吃飯,爺瞧了會怎麽樣?他隻怕比我還急呢。你想想你們倆,你心疼他,他也心疼你,將心比心的,就是為了他,你忍心這樣虧待自個兒的身子?”


    到底不知這話兒有沒有打動她,隻是見她垂眸一笑,一滴淚就砸了下來,說起些莫名其妙的話兒,“我昨兒夢見他了,他在怪我,怪我在他臨走前把他冷在那裏,就衝這個,他大約也不心疼我了。”


    那雙淚涔涔的眼抬起,如一輪玄月,殘缺了一半,“我夢見我在一條道上走著,他就悶不吭聲地跟在我後頭,他喊我,我沒應,後來他扯我的袖口,對我說:‘你別走太快,你別忘了我’,我甩開了他的手,我就將他的手甩開了,等我醒來,便內疚得要死。姐姐,我真想日子快點往前,又真怕日子太快了,我不想忘了他,我不能忘了他……”


    “可是、可是日子真的過得太快了,我的心也太硬了,真怕哪天一睡醒起來,就真的把他忘記了。真怕他的音容相貌漸漸模糊,他的名字從此就隻是個拱在廳裏的牌位,他的身體就隻是座荒野孤墳,而我,有了新的高興日子,整日歡聲笑語的,再也想不起他。”


    青蓮擺正了眼色,深深輕輕地望著她,“這樣不好嗎?”


    “不好,”明珠立時搖搖頭,甩下來幾滴淚,“要是真這樣,那我的人生裏,就一件刻骨銘心的事兒都沒有了。”


    門外旋著一群昏鴉,時光由它們撲簌簌的翅膀下流逝、消失,不論明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不曾停止。


    偶時她覺得時間走得太快了些,快得一夜白頭,偶時又覺得走得太慢了,慢得夜似乎永不會再明。她在無涯的時光裏捱過了一天,又一天。


    幾曾記那一天,她出現在飯廳裏,叫丫鬟們乍驚乍喜,拚命忍著眼淚簇擁過來,“奶奶快多吃些”“就是就是,這是奶奶愛吃的火腿煨雞絲”“奶奶吃好了再到園子裏逛逛”……


    青蓮將羅圈圍著的丫鬟們揮一揮,指向下首那張飯桌,“都回去坐著,圍在這裏做什麽?”


    滿桌四盤八簋,數不盡的珍饈美味,丫鬟們訕訕退下去,青蓮複笑,替明珠布菜盛湯,“瞧瞧你,原先胳膊上還能捏著點軟肉,眼下一摸一把骨頭,趕緊多吃些,那些金絲血燕、魚刺羹湯的再名貴,都不如吃飯強。”


    “姐姐別忙,我自個兒來。”明珠執起象牙筷,果然認真吃起來,喝幾口湯,隻覺胃裏暖呼呼的,漸漸融化了她冰凍的心。


    雞蛋黃一樣的日落懸在天際,將落不落的悲慟亦漸漸懸在了腦後。青蓮瞧著她細嚼慢咽,像是瞧見了天下最歡喜的事兒一樣笑起來,“昨兒沁心還遞帖子來,說是要來瞧你,這下好了,請了她來,咱們聽聽戲,也聽她唱唱曲兒,熱鬧熱鬧。”


    聞言,明珠抬首起來,嬌麵重有了絲絲縷縷的歡顏,“這倒是,這連著兩三個月她不曾到我這裏來了,是生意太好的緣故?明兒就將她請來了吧,縱然生意好,她必定也不會拂我意。”


    “生意好麽是好,卻不是為著生意好不來的。咱們爺出了事兒,她也跟著不好受了幾個月,遞帖子給我說原是想來瞧你,又怕彼此見著更傷心,故而沒來。”


    明珠將頭略點點,送了一口湯,“倒也是,她比我還難呢,心裏不好過,還要同客人笑臉相對。”她頓一頓,似乎思忖著什麽,“姐姐,我想著,沁心年紀也大了,再有年把,生意就越來越不好做了,即便是容顏不衰,可明雅坊終歸不是個好的安身之處。不如我拿了銀子,讓她自個兒贖身出來吧。”


    “你這話兒說得不對,”青蓮搖首嗟歎,無奈攢了三千,“你當她是沒錢?你想想,她的客人大多不是做官的便是做大買賣的,一般的人哪能叫得了她的局子?她有錢,你未必不曉得。隻是贖身後往哪裏去呢?她自幼就無父無母,贖了身,買個宅子,往後呢?錢總有花完的時候,未必叫她到街頭討飯吃?你救得了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輩子。”


    淒風苦雨地一歎,飯畢日落,又是長夜。明珠盤在一張狹長的案底下,案上供著一尊玉像觀世音,雕工極好,麵上分明露著普度眾生的悲憫。玉像兩側皆有鎏金獸耳小香爐,長長的線香點點殘灺,熏了滿室濃濃的檀香。


    半點朱唇翕動,唱詠著一段《金剛經》,卻似詩,似歌,或許隻是單純地祈求。直到長香燃盡,她撐地由蒲團上站起,拉開了外間的兩扇門。風迷離而入,拂動了她的裙與袖口,滿地霜華,一抬眼,便是一輪不知什麽時候填滿的月。


    月下是沾滿人世浮塵的女子,她揚起臉,盯著天上的星河,不知是在找尋那一顆?旋即就望見了比星河更亮的一盞孔明燈。燈緩緩躍過層疊的屋簷,顫顫地焰火吸引著明珠的視線。


    未是節慶,不是中元,甚少有放燈的,明珠心頭生疑,直望著那盞燈高高地懸起,下頭墜著一張大大的白紙,隱約有字。她凝神眺去,上頭潑墨所書“撒杯傾酹酒”五字,隻道是誰在祭奠去世的親人,未有留心,欲要旋身進屋。誰知剛撤一步,電光火石地就想起某一個清風和熙的夜,宋知濯口中唱著,“長煙歇盡空餘香,萬古同悲愁,休念來路別沙鷗,撒杯傾酹酒。”那是一段歌謠,不知是哪裏的調子,此刻由遙遠的舊時光撲朔而來,填滿了她的耳與心。


    她心內開始怦怦地跳起,望著那盞高懸的孔明燈飛奔出去。正在一條長廊撞見挑燈的侍竹,可愛地笑著,“這麽暗了,奶奶這是要到哪裏去?”


    明珠的眼緊盯著那盞愈發升高的燈,搖手一指,“那是哪裏?!”


    長風縈絆,飛揚起她二人的群衫,飄飄欲仙向宮闕。侍竹望一瞬,呆呆地啟口,“瞧那方向,好像是大運河一個小碼頭,就離咱們園子不遠,從後門兒出去,沿著左邊兒那條道一直往下走,走個一刻就能到了。”


    未等她說完,明珠奪了她手上挑著的絹絲筒形燈便往廊頭奔去,身後是侍竹乍驚的呼聲,“噯,奶奶要往哪裏去?奶奶有什麽急事兒我叫人打著燈籠送奶奶去好了!”


    夜,似一朵花開的寧靜,長風遙遙相送,送著明珠的裙,使她像月下的煙紗,溫婉而飄逸地奔跑在一條蘆葦馳道上。她不時仰頭望那盞燈,好像它是她即將要忘卻的某些事,某個人,以及某段溫暖溫柔的舊時光,曾彌補她人世苦難的一段美麗時光,拉長得足夠填補她餘生漫長的孤單。


    她手中的燈籠劇烈地晃蕩,裏頭燭光飄搖,卻始終不曾熄滅,驚醒了兩側高高的蘆葦蕩裏,漫天的螢火蟲。螢火蟲徐徐升起,點亮了周遭的黑暗,而頭頂的月與燈、星與火則燎原了整個夜空,在這片夜空底下,她望見了那個幾乎要帶走她整片記憶的人——


    他站在木道的盡頭,背後是黑暗的長河,身前是東倒西歪還沒點亮的幾盞孔明燈。螢火蟲與星河照亮了他的含情的眉目,以及那一身月白的圓領袍。他的發帶在夜風中漾起,如身後一艘大船的帆,帶著風塵仆仆的笑顏。


    就在明珠如夢如幻的呆愣裏,他說話兒了,仿佛是剛由某段輪回裏跋山涉水而來,“小尼姑,我還在想,我要點幾個燈你才能瞧見,你瞧,我準備了那麽多燈。”


    明珠站在兩丈之外,隻覺身在亦幻亦真的一個夢海裏,發怔地與他遙遙相望。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內,流螢逐漸填補了他們所隔的距離。她的手緊攥著燈籠的挑杆,攥得幾個指節發白後,眼淚簌簌下來,“真的是你?”


    蘆葦一浪一浪地搖擺,沒過了宋知濯的個頭。他在風裏笑著,是她的淚點亮了他的喜悅,“是我,”他說,一步一步邁過來。“你瞧,我曾對自個兒發誓,往後不再讓你哭的。沒想到才一見,你就哭了,我猜必定是想我想的?”


    “不是夢?”


    她的眼淚流成了他身後的大河,填滿了山川青峰。他步履如風,即將要靠近,“不是夢。”


    望著他踏雲而來的步伐與麵上略顯惡劣的笑,明珠一瞬丟盔棄甲,扔了燈籠調頭就跑。宋知濯斂起一霎的慌亂,三兩步追上去,死死地扣住她的手,“你跑什麽?我不是鬼、我真不是鬼!不信你摸摸,我的手是燙的,我真是個大活人!”


    他將手一掣,即將她掣旋了身,望著她的眼淚,隻覺心痛複回,心痛使他相信了,這是一個真實的人間。他伸出另一隻手,抹一下她的臉,那麽多的眼淚,擦也擦不盡,流也流不幹。她是個不大哭的人,卻將一生的淚水都倒給了自己,於是,他便情願肩負起了這一片幸福的海。


    星海潑下的螢火徐徐繞在他們身邊,托舉著這對幸運的有情人。明珠心內幾度翻天覆地,一霎大悲,一霎大喜,受不了這大起大落的心緒,她便抬起腳,往他膝上狠狠一踹,“你到底死沒死?!你要是沒死,我今兒就給你打死在這裏!”


    他驟然痛得齜牙咧嘴,揉著膝揚起個萬惡的笑,“死了死了,舍不得你,閻王老爺又放我回來了,再打死他老人家可就不收了。”徐徐地,他直起了身,眼中滑下來一滴淚,“我舍不得死,因為人間有你。你呢,我做了孤魂野鬼,滿身罪孽,常常是非不分,糊裏糊塗的不清醒,你還願意度我嗎?”


    明珠猛地抽出手,旋裙撩風而去,“我修為不夠,渡不了你!”


    他趕過來,攔了她的去路,眼睛裏凝聚著這世上盡有的深情,“可我記得,你曾度盡我一生苦厄。”


    後來,路有清風,天有朗月,長長的蘆葦迎風擺浪地送著這一雙人影,曼螢悠悠,浮在他們的高低錯落的肩頭,衣衫與裙麵。而月亮,從未如此圓滿地,照著一場圓滿。隻願天上人間,年年此夜。


    明珠的聲音已經有些平複,隻是仍帶著一線哭腔,“這麽說,老爺曉得棺材裏不是你?”


    宋知濯將她一隻柔軟的手緊緊握在他那隻被刀槍磨出硬繭的大掌,那一點溫熱的體溫,就撫慰了他長達幾個月的血雨腥風,顛簸與流浪,“自然是曉得的,若不是他老人家,聖上不會輕易相信我的的確確是死了。說起來真是險,那劍眼瞧著就要刺進我胸口了,我忽然就想起你還在等我,大約,是在等我,不想讓你等得太久,於是猛地躥出股勁兒,翻身就跳了涯,下頭是一條河,萬幸沒給我摔死。我心知吳堅他們不找著我的屍骨必定是不會死心的,便偷摸找了具臂上同樣有個牙印的屍首丟進河裏,又偽造了一樣的傷口,等人打撈上來,早就泡得個麵目全非了。”


    “我說呢,怎麽我走時,老爺同我說了那麽一堆沒頭沒腦的話兒。”她倏然頓住,緊扣著眉心,“噯,咱們這是要往哪裏去,前頭沒路了,難不成你要帶我去跳河?”


    宋知濯故作神秘地一笑,將她手上的燈籠高高舉起,隱約於黑暗裏照明了一艘大船,“去揚州,我請二殿下在揚州替我上了個戶籍,從今往後,這世上就沒有宋知濯了,隻有‘宋遠行’。”


    “宋遠行?這名字真難聽。”


    “難不難聽的業已定好了,你湊合著叫吧。我上月在揚州已經辦了處宅子,這就是來接你的。多滯留京城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咱們連夜上船,睡兩覺就出了京城了。”


    那船漸漸靠近碼頭,明珠險些被這富麗堂皇的一艘大船迷了眼,一隻腳剛踩上板,卻驟然清醒過來,“不行不行,哪有就這樣走了的?清苑怎麽辦?還有青蓮姐姐和丫鬟們,還有我的錢!”


    腳下的黑暗裏是急湍的河流,形成山川流在宋知濯發愁的眉心,“這時候就別想這些了,錢有什麽要緊?你舍不下丫鬟們也罷了,等我們到了揚州,再傳信兒叫白管家將她們送來就是。清苑我現在不能回去,隻怕會有聖上的眼線,因此我才在這裏放燈。”


    浪花兒在他們的腳下,伴著嘩嘩的水聲,明珠將繡鞋狠狠一跺,“什麽叫‘錢有什麽要緊’?可太要緊了!咱們到了揚州,衣食住行哪樣不要錢?”


    宋知濯拽著她的手,滿目濃情不褪,“錢麽我去掙就好了,我是你的丈夫,難道我還能餓著你不成?小尼姑,別想了,快上船吧,咱們早點出了京城早點平安。”


    明珠撥浪鼓似的搖頭,螢火蟲漸漸聚攏來,照亮了她癟嘴鼓腮的嬌容,並鬆開了他的手,“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過慣了富裕日子,你叫我一下節衣縮食,我適應不過來。況且那是我的錢,我憑什麽不拿?擱在這裏也是白擱著,你府裏頭那些銀子咱們不要了總行?就留給童釉瞳。可清苑裏頭麵首飾銀票房契地契什麽的,得有好幾百萬兩呢,再有老爺說在揚州給咱們置辦了產業,這不是現成的好事兒嘛!這樣兒,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拿錢!你上船去等,橫豎離得近,我至多半個時辰就來!”


    言訖,她不管不顧地飛裙而去,借著茫茫月色,連燈籠也未拿。


    無可奈何地,宋知濯隻得朝她翩躚而去的倩影囑咐,“撿要緊的拿就是,別什麽都想著帶!咱們是逃命,不是搬家!”


    直到夜色裏沒了她的身影,他方登上船頭,黑暗中,由船艙裏走出來明安,“爺,奶奶不會將闔家都搬來吧?咱們船上可放不下。”


    渺渺星空下,宋知濯未言未語,以一雙含淚的眼眺望著明珠消失的方向。身畔是拍案的浪潮,淘盡了苦難的沙,沉澱出似乎就要永恒的幸福。他從未有一刻像這樣滿足與幸福過,仿佛從前所有的苦澀與辛酸,都隻為抵達這一刻。


    或是,明珠由黑暗中重新奔來的那一刻——幽人空穀,夜鶴驚飛,芳心潛天涯,蘆絮成紗。她蹁飛的橘黃披帛與草色留仙裙後頭,是幾位豔蝶醉舞的豆蔻少女。


    她步步狂奔而來的身影,逐漸滾燙起他的心,像相遇的一開始,炙熱的血液沸騰了他處處焦土的整個人生。


    冰雪融後,月未殘時,崇閎富麗的大船點亮了燈籠,在風與浪中搖曳。宋知濯擁著明珠站在船頭,望斷天涯遠,告別了蘆葦與漫天的流螢,亦告別了過去好或壞的一切,那些笑與淚凝結的舊時光在他們耳畔飛灺而過,黑夜被他們遙遙甩在身後。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也許永不會停歇,但幸運的是,在命運的坎坷中,他們遇見了彼此,而驚濤海浪中,他們抓緊了對方。


    倘若還有什麽可怕的,必定隻有前麵那些月月歲歲的流年,他們之間那些一個眼神便能點燃的激情與欲念,大概會被時光逐漸磨噬得平淡。但沒關係,明珠抬起明亮的眼眸望見他何其幸福的笑容,她就想到,沒關係,哪怕欲/望會消解,愛亦會流淌在他們朝夕相望的眉眼、縈絆在一餐一飯之間。


    隻要這一刻,他們還相愛,那麽就有著與世長存的永恒,幸福將古今無詩,丹青難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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