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思忖一下,麵色恰似風之蕭瑟,“也說不清楚,大約是怕往後日子那麽長,要是哪一天又出什麽岔子,又要將這些傷心經曆一遍,多費勁兒啊?”


    沁心反而笑了,握緊她的手,望一樣明亮的星河,“你這麽個爽快人,怎麽如今卻忸怩起來?唉,說起來,我們都是自幼無父無母的人,你從小落到廟子裏,我從小落到堂子裏,你是尼姑,我是倌人,說起來好像天差地別,可到底也沒什麽區別,不信你瞧頭兩年的雪影、就是你那個師姐,還不是由廟子裏落到了堂子裏,可見命數難定啊……”


    “這我倒是明白,也想得通,可總覺得這些同我和宋知濯不是一回事兒,無法相提並輪。”


    “怎麽就不是一回事兒?”沁心睞目過來,犀利的眼橫波媚迭,“我瞧著沒什麽差別,你是最懂道理的,我就說幾句話兒,你聽聽看。也不怕你惱,這麽多年我心慕宋大人,到如今也沒變過,不為別的,就為了在這些地獄一樣的日子裏,心裏有個念想。你瞧瞧我哪天不是水深火熱的過日子?這心裏有個念想,方覺得日子好過些。所以我勸你,別想那麽多,你心裏有他,他心裏有你,就該奮不顧身飛蛾撲火,等哪一天,他心裏沒你了、或者你心裏沒了他,才算完呢。認識你這樣久,我也想明白了,受點傷不俱什麽,可怕的是沒傷可受,更可怕的是你活一輩子,心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似死水一潭毫無波瀾,這不叫活著。我都想明白了,怎麽你卻糊塗起來?”


    明珠細細聆聽,最後往她手臂捏一把,笑起來,“你瞧你,我不過也是個人嘛,難免也有個害怕,你卻說這麽一大筐話兒來教訓我。我不過是有些沒底,嗨,想想也是,沒底兒的事多了,我顏明珠天不怕地不怕的,難道還怕這一點兒傷心難過?無非就是往後再難過一次罷了,也總比後悔要強。等哪一天我心裏沒他了,或是他心裏沒我了,再瀟瀟灑灑的好聚好散。”她將腰一歪,裙如風拂柳漾起來,俏皮地撞了沁心一下,“聽你的。”


    皓月星辰,玉點冰枝,明珠心內倏然舒暢地放下,前傷不過是過眼雲,而她應該無所畏懼地去愛她所愛的,直到不愛的那一天。


    她所愛,在風之北。途徑一月的雨雪風霜後,大軍終於抵達定州邊關,比起延州,這裏更加惡劣。風卷著西沙,像一把把小刀子,很快便將將士們的臉與唇割出細小的傷口。安營之地離梁、黃、付等前線戰士們所距一裏,這是一片幹涸的黃沙地,每日喝霜飲沙,與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城可謂天差地別。


    才卸下盔甲,隻見黃明苑撥開帳簾進來,抱著一頂銀晃晃的頭盔,麵上是二寸的須與滿布的細碎傷口,見了宋知濯便先行大禮,“將軍來得真是及時,有敵報說,遼人大軍已過了鞍子山,約莫就是過幾日便到。”


    營帳外是來往的人影,除了磨甲之聲,卻無喧鬧。宋知濯將手腕上的腕甲解到橫架上,罩著紫貂領的襴衫旋身過來,下頜結了靑霜,眼瞼下是一條幹裂的細口子,如柳葉縫一般狹長。


    有士兵送來兩碗水,二人就著鬥笠碗大大的敞口引項傾盡。宋知濯抬了手背橫揩了唇與下巴上的水漬,撩開衣擺坐在長凳上,“糧草可已到前方?將士們死傷如何?”


    “回將軍,糧草十天前就到了,在此前,一直由定州與周邊幾個州縣補給,倒沒餓著將士們。正如八百裏遞給將軍的軍情上所說,自我們來,已與遼人三十萬兵馬打了三仗,末將等不力,有負將軍盛名,雖說未讓遼兵寸土,卻死傷三萬將士。”


    “遼兵自幼生活在這黃沙之地,此地地形天氣,無疑對他們是天助,可我軍將士自幼在中原長大,對這裏不適應,難免吃虧。你傳我令給梁、付二位將軍,遼人那三十萬大軍同我方糾纏了這一個多月,恐怕已是精疲力盡,正好由我這裏調三十萬兵力過去,趁著遼兵大軍還未到,先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也給將士們鼓舞士氣。”


    “末將領命!”


    稍刻,黃明苑退出軍營,與另一將士一同抽點兵馬,獨宋知濯在帳中。長途的疲憊已被這裏的黃沙肅殺所洗淨,他隨意洗了把臉,便將剩餘將士召集入帳部署,忙碌得已經沒有閑暇想起明珠。


    可當塞北的月玉鏡一樣懸照著人間、當嚴酷的風沙融於黑夜時,他還是無可避免的會想起她,想起她沒有回答的沉默,隻覺比戰爭更殘酷、更揪心。然而隻等第二天烏金複起,他的腦子又會被危機四伏的戰事填滿。


    三十萬人馬抽調走後,剩餘大軍仍舊原地未動,直到黃明苑帶來捷報,“不出將軍所料,遼人三十萬兵力已是疲憊不堪,被我軍將士圍困,正逃往鞍子山方向,恐怕是想去與他們的大軍匯合。”


    宋知濯的眼虛起,睫毛將幹澀暴烈的風沙潷成虛影,一行走,一行扭頭對身後一將士吩咐,“寫個捷報八百裏傳遞回京,眼下就要元宵了,也讓聖上與宋相及滿朝文武百官高興高興。”


    “是!”


    爾後,他扭過頭,思忖一瞬,“明苑兄,傳我的令,讓付將軍領兵追殺,務必不能讓他們的人馬匯合,要是他們匯合了,就有了喘息之機,我軍勝算就少了一成。記得囑咐他,若是與遼人後頭那五十萬大軍撞上,不可莽撞迎戰,撤退,不能讓我軍有折損!”


    “末將明白!”


    那黃明苑旋身而去,鎧甲上的灰鬥篷被狂風撩起,似烽煙裏的狼毫。宋知濯則繼續與剩餘將士梭巡沙場演兵的部分士兵,望著年輕士兵們矯健的身手與皮膚上的傷口,就像望見了山河的破裂。這一刻他不再是富貴無極的小公爺,業已想不起那些錦帳暖枕,他隻記得唯一的使命,那便是與這些年輕士兵們是一樣的,將以血肉之軀,替家國山河、父母親人、以及自己愛的人擋住那些風暴與狂沙。


    直到眾人修整好殺奔前線那一日,他站在烽火台,太陽一樣熾烈的眼望著下頭的雄兵與虎將,不再是溫柔風趣的情郎,而是護國衛家的將軍,或者,隻是一個深受父親教誨的兒子。他用鏘然嘹亮地訓誡著,聲音貫入每一位將士的心中,“陳勝有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今日我不妨告訴各位,我宋知濯已向聖上請辭!未有多日,我便讓出這殿前司指揮使之職,將士們!你們若有誰想當此職的,便在此次大戰中,讓聖上、讓百官、讓我!看到你們的本事!”


    底下是雄壯的呼聲,掀起烈烈沙,撼天動地。呼嘯而來的風沙夾著宋知濯的虎勢之言,“將士們!我們到這裏,為功名仕途而戰、也為父母親人而戰、更為江山君王而戰!看看這裏,看看這片荒漠!這裏是我朝江山之防線,我等即便戰死於此,八十萬屍骨也要壘成銅牆!絕不讓外賊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兒!”


    人潮內是起起落落的紅纓槍,將士們的嗓音如山河咆哮,“絕不教人踏我河山!欺我君王!辱我妻兒!……”


    一陣狂沙將這些氣勢如虹的聲音吹至四麵八方,到富貴的京師,已成了一陣冬雪。


    瓊玉溫柔傾落,渺如煙雲,妝額換新,眉柳嫩。明珠倚在門框,望著疊嶂亭台,如錯落江山。她想著宋知濯,未知邊關的風沙將把他吹得如何滄桑,卻知南來北往的風,吹送著她的思念。


    思念如嫋煙,被青蓮的聲線打斷,“今兒元宵,老爺讓人來傳話兒,叫你收拾收拾,回去用飯。”她跨進屋內,撲騰著裙衫上的雪,“我已經叫明豐去套馬車了,將幾個姑娘都帶上,讓她們也去與府裏的舊交聚一聚,上回年夜她們留在家裏守屋子,也怪冷清的。”


    二人一道轉入內,撥開一闕水晶簾,落到榻上。明珠剛烹好的茶,給她捧來一盞,“成,未知老爺的身子好些沒有?”


    “來人說是好了,”青蓮呷一口熱乎乎的茶,或籲或歎,“老爺麽,你還不曉得?家中縱然有天大的事兒,也入不了他的心。他的心裏隻有蒼生社稷,頭年三少爺沒了,他也沒怎麽樣,後來二少爺沒了,他也不過是病一場。連當年太夫人沒了,他也不是照樣兒忙得腳不沾地的?”


    明珠烏蠻髻上綴了碧璽珠,如璿璣閃耀,“我看未必,老爺不過是嘴上不說罷了,他心裏到底怎麽樣呢,誰都不曉得。對了,二奶奶怎麽樣兒了?你可問過?”


    “問過,說是慧芳有了身孕,如今已見顯懷了,她就操心這個事兒呢,別的也沒什麽可忙。不過閑暇時還往她娘家去,再有就是跟童釉瞳一起打理些府內瑣事。”


    稍稍頷首後,明珠又想起一事,“昨兒來的那個趙公子你瞧著怎麽樣?與侍嬋可相配?”


    青蓮顰額而思,將頭點一點,“相貌倒是不錯,比前頭你看的那些都要好,隻是聽他說話,家裏像是做買賣的,商賈人家,終究不大妥。”


    “這又有什麽了?商賈人家雖說比不上吃官糧的,可也是正經人戶啊。緣分這個東西可不好說,侍雙那位陳姑爺是好,是讀書人,可那是他們倆有緣,未必侍嬋跟這個趙公子就沒緣。我私底下悄悄問她,她像是喜歡的樣子,隻是臉皮薄,隻是紅著臉。但她的父母不是蠻看中這個趙公子的?我瞧著不錯,餘下的就讓她們家裏定吧,定好了我陪些銀子便是。”


    屋外不知風雪何時已止,吹進來一縷風,合著青蓮的歎息,“要是綺帳還活著,隻怕上年裏你就替她將婚事辦了。”


    說到此節,二人雙雙垂首無言歎奈何。直至明豐上來報馬車套好,這才動身往宋府裏去。


    小丫頭子們一入府門,得了明珠的令便呼啦啦散開,自去尋舊裏交好的玩伴。明珠與青蓮探著鞋尖,緩步往大宴廳上去。


    不想迎頭撞上趙媽媽,喜得明珠趕緊挽住胖乎乎的手臂,現讓青蓮掏了些賞錢予她,“媽媽好,開年了,媽媽女兒可好不好?您在府裏頭可還順心?”


    “順、順!”趙媽媽拈著帕子,樂不可支,“你年夜飯那天回來,我原是想去瞧你的,誰想人多,我也就沒去,今兒可巧,能在二門外遇到。”


    “媽媽如今還在廚房裏當差呢?”


    “正是呢,還在廚房,嗨,我一個髒兮兮的燒火婆子,不在廚房,未必還到二門外迎客不成?”趙媽媽障帕嬉笑,稍頓,麵色漸漸沉下來,“自你走了,我如今還燒飯給哪個吃?幾個主子也都是各有廚娘忙活,我不過就是盯著些。如今府裏是那個童家小姐與二奶奶一道管事兒,兩個人嘛公事公辦,也沒什麽好說的,就是童家小姐跟前兒那個玉翡,忒可恨了些!仗著主子的勢,在府裏處處耍威風,橫豎我瞧不管她。”


    “瞧不上就不要瞧好了,橫豎媽媽做好了分內的事兒,也不怕她挑刺兒。”


    “是這個理,唉,你瞧我,說了這些話兒,倒耽誤了你。你快去吧,老爺也快到家了。”


    這一辭,便在皚皚雪光內辭去了餘生。明珠挽著青蓮自去,滿院湖光山色,畫屏如景,人影恰如舊,春色即當新,可望著這些來來往往紛錯而去的下人們,明珠卻覺心內泛起一些孤零零的冷清。


    大宴廳上亦是一樣的冷清,青蓮與夜合等侍女同滯廊外,獨明珠打簾進去,隻見左首是飯廳,一張大大的圓案,配著大大的落地屏,右首則是輕綃隔著的一間花廳,明珠見楚含丹坐在對過的一張折背椅上,這一方卻是童釉瞳的背影,二人也沒說話兒,各飲各的茶。


    不想因明珠的到來,驟然鶯聲如蜜。楚含丹先迎起來,玉肌病怯,瘦影娉婷,分明愁滿香腮,見了明珠,卻頗有些欣慰,泛起一些血色來,“你到這裏來坐。”她引著明珠坐在側首的折背椅上,中間隔著小小方案,“一連又是十幾日不見,你在清苑忙什麽呢?”


    那些愛恨情仇交織的舊年景不知何時在她們的裙邊撤退,生出些溫情的笑意。明珠同對過的童釉瞳頷首示意後,將臉別過來,“我還能做什麽?無非就是抄抄經,理理佛,同丫鬟們在園子裏鬧一會兒,要不就請個戲班子進來唱一唱。想上街去逛逛吧,偏生明豐嘮叨得要死,不是雪天路滑,就是街上鋪子沒開門兒,哪裏也去不成。”


    恰有丫鬟奉茶上來,錯過一抹粉桃的身影,明珠即見她懨懨地笑著,“我麽就是往娘家回去了一趟,那邊倒是熱鬧,一些遠方親戚來拜年走動,卻沒什麽意思,還不如這邊冷冷清清的安靜。”


    明珠將頭慢點著,回首就見著童釉瞳赤誠誠的目光,逮著了空隙搭訕,有些怯生生地含羞,“明珠姐姐,你說哪個戲班子的戲好聽啊?我還沒大聽過京城的戲班子呢,你給我說下一個,我回頭也請來唱一唱。”


    “嗯……有個叫‘雲霞班’的不錯,我常叫去。”明珠與她相笑,同樣的,過去那些亂糟糟的時光已如風吹過耳畔,剩下的,似乎隻有清澈的未來,“嗨,你在家也是閑著,要是不嫌,什麽時候到清苑去逛逛,同二奶奶一起,我叫了來你們聽。”


    或是虛情、或是真心,似乎都不大重要了,三人隻是溫柔的寒暄。直到宋追惗進來,方停了這一場冷清的熱鬧。


    隻待三人紛紛行了大禮請安後,即開了席。一如往年,仍舊是滿桌的珍饈,白煎羊腸、豉汁雞、雜熬蹄爪、鹽酒腰子、酥骨魚……人卻就隻四個,圍著大大一張圓案,像隔著漫漫人事與情海。明珠想起入府頭一年的家宴上,人挨著人坐在一起,不論是否真心,好歹是維持了“一家人”的假象,哪裏像如今,人同人離了八丈遠,中間填塞了孤寂。


    這是支離破碎後的殘美,誰都沒能逃脫。宋追惗的嗓音更是像一場國破山河,無情而嘶啞的,“濯兒媳婦,”他喊的是明珠,眼睛也直望著明珠,“昨兒有軍情送來,邊關一路告捷,濯兒連打了好幾場勝仗,你不必記掛他。隻等這些時再打完一場硬仗,就能班師回朝了。”


    明珠笑著應承,瞥眼見童釉瞳麵色無異,方放下心來,“老爺也要保重身體。”


    一場“團圓”就在這樣的孤清中迎來烏金西墜,各人仿佛俱含著千萬斤的心事,卻又默契地沉默,直至散場。


    明珠正披了鬥篷趕著回清苑,不想被楚含丹由身後叫住,“明珠,等一等,我送你出去。”


    她穿著肉桂色縐紗襖與粉色留仙裙,在雪色中走來,像極了一朵端麗的木芙蓉。二人帶著夜合與青蓮一齊曼步玲瓏地往府外頭去,其中所行過多少樓台亭閣、多少遊廊花間,就走過了多少流芳歲月。青春成了她們身後長長的影,終將被拉扯成一條記憶的線。


    146.  春色   過去是一道橋


    殘照將灺, 銀沙成曲,梅花稀疏欹影,朔風又緊, 複密。


    簌簌飄搖的紅黃花瓣是往事的飛塵, 洋洋灑灑地傾落, 撒在雪裏,就成了白絹上的丹青, 滿若血痕。楚含丹掣攏了自個兒肩頭孔雀翔氈的鬥篷,掩蓋了遍體鱗傷的一顆心。


    她垂眸一笑,輕柔如羽毛的聲音挑開了話鋒, “看這天兒, 估摸著就再有兩場雪下, 就入春了。”她睞目望著明珠頷首的側顏,笑容漸淡,眼神卻愈發深刻,“明珠,算起來, 咱們相識, 都五個年頭了吧?”


    細細的風由她們耳畔刮過,明珠腳步依然朝前走著, 側目與她相望。她依然是臉霞輕, 眉翠重, 欲舞釵細搖動1, 五年的風霜仿佛未在她麵上刻下傷痕, 卻剝去了她眼內的怨恨。明珠笑了,眼望著天色闌盡,“是啊, 二奶奶還是那樣美,還跟十八/九似的,一點兒也不見老。”


    霜花滿樹,紅凋翠慘,楚含丹卻欻然站定,在一株黃臘梅下,裙與風撩撥著瓊砂,“五年,我沒少給你使絆子,真是對不住。原先,我以為我是愛慘了宋知濯,後來想想,也不過如此,就像他說的,我們之間從前那一點點情誼不過是靠著兩句婚約維係著,我不是愛他,隻是太嫉妒你。”


    “二奶奶這是說笑,”明珠匪夷所思地笑起來,釅釅地眱住她,“你有什麽可嫉妒我的呢?要說嫉妒,也該是我嫉妒你才對。你家世又好,溫婉嫻靜,人又長得美,就是十個我也比不過。”


    楚含丹垂眸,風情搖曳,又抬起,眼波生情,“大概是因為見你總是樂嗬嗬的吧,你每天都那樣高興,隨時都笑著,我卻是每天都愁眉苦臉的,總是找不準個高興的事兒,就愚蠢的以為是因為你搶走了宋知濯,搶走了我的快樂,後來想想,簡直是沒道理。”


    她們繼續抬步前行,在璀璨的殘陽內,咯吱咯吱地踩著白雪,猶如踏響了一段往事,由楚含丹的朱唇傾倒而出,“你別瞧我是什麽大家閨秀,那不過是個虛名兒,打小就依著父親母親學文章、學談吐。你是曉得的,我們家到我父母這裏,就隻得我一個女兒,我父親就指著我攀上高枝兒,好成為他仕途之路上的墊腳石,原先指了宋知濯,誰知他病了,又有太夫人替宋知書來提親,便順水推舟將我指給宋知書。我從小就是父母手上的棋子兒,就連現在,也要源源不斷的補貼著他們,我心裏不好受,卻又不能怨恨生我養我的父母,隻得怨著他人了,怨你、怨宋知濯、怨宋知書……”


    明珠不時睞眼瞧她,隻覺她像隻沒頭蒼蠅亂撞,撞得如今百孔千瘡。她不知如何安慰,隻得淒淒一笑,“那往後,就高興點兒吧。瞧見你過得好,二爺在九泉之下方能瞑目呢。”


    她小心地窺過來,充滿懷疑與不確定,“連你也覺著他愛我?”


    蹀躞的腳步走過水榭,合著汩汩水聲,明珠歎著,“這哪裏是我‘覺得’呢?我記得那年煙蘭有孕,你們在廳上鬧那麽一出,他不問青紅皂白地就讓人將煙蘭落了胎,他又不是個蠢人,哪裏瞧不出煙蘭有屈?還不是因著要隨了你高興。二奶奶,他為了你,可以不顧他人性命,也可以殺死自己的親生孩子,你可以說他不是個好人,但不要懷疑他愛你。”言著,她轉了半身,窺著她迷惘的臉色,“你呢?你愛他嗎?”


    “我不知道……”楚含丹搖搖頭,碰撞了釵環,碰撞了她的心,“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愛過什麽人,不曉得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兒。倘若他那麽愛我,那我會好好兒養大他的孩子,算是報答他的一片深情,至於我愛不愛他,我想,我隻能用餘生去找一個答案了。”


    未知何時,已行至府門處,高大崇閎的兩扇老紅木門大敞著,同樣一個高高的門檻兒,隔開了現在與未來。明珠遠眺著山巒疊嶂的那些太湖石,深知她的未來不在這裏。至於楚含丹,她隻是緊握了她兩個素手,“不要緊,慢慢兒想,不論你愛不愛他都沒關係,我想他不會計較的,他隻想你能高興點兒。”


    言訖,她與青蓮登階而去,一隻腳方跨出了門檻兒,就聽見楚含丹雨潤的嗓音,“明珠,得閑回來坐坐吧,咱們說說話兒。”


    明珠旋裙回首,就望見她的眼淚清冽如月,帶著醇厚的情。明珠知道,這行疊行的眼淚不是為她而流的,大約是為了一個不歸人。


    可楚含丹似乎還不大清楚,沒關係,回憶的潮水會一浪一浪地拍來,總有一天會將她淹沒,她會沉入海底,大概就能找到她所遺失的那顆“珍珠”。


    最終,明珠沒有答應,隻是甜美地笑著,衝她揮動了嫩鬆黃的小氅袖,旋身走入最後一抹斜陽中,走向了她的未來。而楚含丹則是留在這裏,摸索著她的過去,以及遺失在過去的、目無所及的一切。


    而“現在”則是把握在宋知濯手中的一把長纓槍。他的身後有幾十萬浩壯兵馬,前頭是明晃晃的盾牌與拉弓挽箭的幾千士兵,百丈之外,是已損兵折將的遼兵。


    伴著馬聲嘶鳴,付勻頗為得意地笑著,迎著烈烈黃沙與滾燙的太陽,“還是大將軍料事如神,叫我乘勝追擊,殺了他十幾萬人,今日一戰,我軍兵力強於遼人,必能得勝!”


    寸草未生的荒原之上,隱約可見敵軍同樣遼闊的隊伍。遼人在這枯海上生活了那麽多年,向來與猛獸相爭,可謂驍勇善戰。宋知濯未敢掉以輕心,好在聖學有道,敵軍大多為草莽賊寇。思及此,他將一雙箭眼收回,在馬上偏頭說予付勻,“別隻顧著自個兒高興,大聲喊出來、讓將士們一齊喊出來,大家一塊兒高興。”


    付勻蹙額一瞬,方得意笑開,朝後方小將吩咐,“傳令下去,叫將士們喊出來,氣勢要大!”


    “將軍,喊什麽?”


    紅纓染成血海,付勻的眼睃過連綿壯烈的顏色,方落回小將身上,“就喊‘誅爾賊寇,取爾首級’,嘹亮地喊出來,先誅賊心,再殺賊寇。”


    “末將明白!”


    撼天動地的喊聲很快被風卷起,與沙一齊衝遼兵撲麵而去,激起了遼兵洶湧的怒,下頭卻藏著大敗虧輸的懼。為首的將領體型彪悍,眯著鷹的眼眺望遠方,朝左右將領發問:“那個就是宋知濯?”


    “沒錯,”其中一人帶著羊皮氈帽,偏首回話,“前幾年在延州,耶律呈將軍就是輸給他,這回咱們十幾萬人馬也是他下令追殺的。”


    “殺了他。”


    此人揚起彎刀,正要下令,卻不想宋知濯早他一步,朝左右付勻黃明苑嗬聲,“你二人各帶一萬人馬殺出去,待即將迎戰之時,分左右折返回來,引弓箭手先殺他幾萬人,此刻!”


    二人領命,立起長/槍,腳踢馬腹便是浩蕩的沙塵飛揚。狼煙嗥起,宋知濯的眼一刻不錯地注視前方,果然見有敵軍迎上,他高高地立起手,隻等付黃二人分開左右,便大嗬而起,“放箭!”


    幾萬隻箭齊發,仿佛要將天空戳出百孔,隨著遼兵大片人馬倒下,宋知濯奪過身側士兵的信幡,將那個大大的“宋”字迎著狂沙招搖,“給我殺!”


    號令一出,他與梁將軍二馬當先,身後是隨之浩蕩奔殺的軍馬,他們是奔騰的浪,飛塵狼煙將一片天織成了壯闊的黃。伴著將士們的怒嗥,狂風疾走於宋知濯的耳畔,此刻,他再也無暇想起明珠,身體內隻騰起熱火炙熱的血液,灼紅了他的眼,氣吞萬裏。


    這是一場威勢赫赫的廝殺,他的馬蹄踩踏著敵人的屍骨,勢如破竹地揚起長/槍,插進一個血肉之軀,又迅速/拔出/來,一個接著一個,眼前、身側充滿了撕裂的吼聲與噴濺血液,鋪天蓋地的人馬俱成了嗜血的獸,撕咬著對方,直至一個又一個的人倒地,永遠不會再站起。


    宋知濯猩紅的眼隻凝視著前方之敵,猛然被一聲大喊驚醒,“將軍小心!”他側首一望,即是劈來的彎刀,當他仰身而過,將纓/槍/刺/穿此人咽喉時,又見連著有百人衝他殺奔而來。立時,他由馬腹上拔出一把長刀,跨馬左右劈砍躲讓,直到血將他的銀甲染得鮮紅……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2。


    金輪將墜,殘陽罩著屍痕遍野,黃沙已不再黃,荒野亦不再荒,業已成了一片血海,蕭蕭縷縷的風刮淡了宋知濯眼睛的顏色,一切重歸寧靜。


    “將軍,已點過人馬,我軍傷亡未到十萬。”


    血陽殘照,宋知濯撐著佇地的槍杆旋回身,襤褸的鬥篷被長風撩起,飛揚在即將墜落的烏金之下。他將沾滿血漬的臉胡亂抹一把,唇鋒與下巴連著一片二寸長的靑髯,使他看上去不再是那個風月情濃的貴公子,而是這片荒漠上英勇的王。


    前方連綿無際的是滿地狼藉,黃沙半掩,屍骨不全,宋知濯的眼遠望著他們,“黃將軍,傳我的令,將戰士們的屍骨挖出來,務必送還家鄉,交給他們的父母。”


    “是!”黃明苑抱拳領命,同樣是滿身的沙與血,“將軍,此一戰,斬殺賊人四十萬,讓他們跑了十幾萬,不過,捉拿了他們的領將耶律達、副將蕭成與耶律天河。這個耶律達,不僅是遼國武將,還是遼國皇帝的三弟,此次俘了他,不怕遼軍不降!”


    “好,”宋知濯胡須顫動,像一個欣慰的笑,“在我辭官前,能為家國天下立此戰功,也不算愧對黎民蒼生,也對得起我父親了。傳令下去,除了鎮守邊關的將士,其餘人修整三日,押送耶律達等人班師回朝。”


    隨著音落,又一場大雪揚撒,殘酷而凜冽地漸攏整片荒漠,沒有盡頭。黃明苑回首望一眼與烽煙相行的戰士們,朝宋知濯抱拳,“將軍,回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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