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的寂靜被夜合的哭腔淹沒,她就要朝楚含丹撲過去,卻被宋知書及時一掣,朝門外扔出去,“我叫你滾!”


    爾後“咣當”兩聲,門就被死死扣緊。他旋回身,自一片搖曳的火燭中步步捱近,抖下了滿身心的碎屑,將一眶的淚鎖在牙關,字字逼緊,“你就是個婊/子!”


    “哼,”楚含丹鼻稍一動,笑了出來,“這話兒你早就說過了。”


    “什麽時候開始的?”


    牆案上擱著一隻粗腰梅瓶,冰裂紋使它呈現出隨時即要崩裂的勢態,裏頭並蒂兩朵二喬,凋零下幾片粉瓣,散著淡淡幽香,蘊一段雖死猶生的心事。


    良久的沉默中,他們聽見彼此的呼吸,是參差不齊的韻律。楚含丹由床沿上撐起來,一廂笑,一廂行,到了案邊,指尖拈起一片枯萎的花瓣,望著它發皺的紋路。


    一霎又一笑,並不再看他,“比你想的還要久。”她指尖閑拈著花兒,將下巴微微揚起,不知哪裏灌來的風刮起她一片肉桂色的紗裙,像山崖上不懼生死的野花,“你絕對想不到,你做這絕世王八做了多久。”


    話音甫落,他的巴掌便高高甩下來,扇動了風燭,亦將她眼中攢著的一滴淚扇了下來,“你真是個婊/子,我就沒說錯兒。眼見我大哥不理你這茬了,便又去勾引老三,”他攥起她的斜襟,笑起來,虎牙尖似匕首,惡狠狠地湊近,“他怎麽樣?啊?能滿足你嗎?你是不是在他身下都快醉生夢死醒不過來了?啊?是嗎?!賤/貨!”


    “是!”楚含丹不避不退,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他就是比你強!我們不僅在床上,還在椅上、在書案上、在屋子裏每個角落。我們也不僅做那事兒,我們一齊賞月、一齊聽風、一齊望星,在你不知道的每個夜裏我們讓你做了千古第一大王八!”


    言著,瞪開了眼,又有一滴淚暈開了她的笑顏,“若是能載入史冊,那麽,你就是古往今來第一人。妻弟通/奸,就在你眼皮底下,傳出去,隻怕千萬人都忍不住笑話兒你,你就是鄉野談資、朝堂笑話兒!”


    “你!”


    宋知書喘著粗氣,胸膛起伏不定,揮出臂將梅瓶掃到地上,綻放出洶湧憤怒,“我要殺了你!”


    “隨你好了,要殺要剮我都不怕。”她抖著肩笑了,吭哧吭哧地震天動地,眼淚一顆接一顆亮堂堂地滑過頰腮。


    她終於在二人的唇槍舌戰中大獲全勝,伴著肝腸寸斷一齊,洋溢了轟轟烈烈的暢快,“宋知書,你為什麽生氣?因為你男人尊嚴?可我呢?我打從嫁給你那天起,就沒有了尊嚴。你像搶一本藏書一樣搶走宋知濯與我的婚約,當我是你的戰利品一樣在他麵前耀武揚威,你通過踐踏我的尊嚴來補全你的自尊心!你的床上睡過那麽多的女人,我隻不過睡過另一張床而已,以彼之道,還之彼身,你就忍不住發怒了?你大可以喊打喊殺,看到你這副樣子,我卻十分痛快!”


    尖利的嗓音割斷暗香,割斷他的理智,他再次高高揚起了手掌,臨近的一霎,又顫顫落下,髹紅的眼將她瞪住,似乎氣得詞窮語竭,隻重複著那二字,“婊/子就是婊/子。”旋即一扭臉,朝著門外大喊,“來人、來人!”


    她的脊梁彎下去,仿佛承受不起這二字之重,目光卻依然頑強。冷冷盯住闖進門來的幾個丫鬟,聽他惡狠狠地朝眾人吩咐,“看住她,以後別讓她踏出這個門!好吃好喝都不必再給,隻按末等下人的吃穿用度給她,誰敢徇情,立即打死!”


    爾後幾個丫鬟便福身起來,履舄不停地掃蕩走屋內一切值錢的物件兒,活像是抄家。


    伴著叮咣嗑瓶撞樽的聲響,二人的對峙即結束在撲門而來的北風中,他們以唇舌作劍的鬥爭終於迎來這一場終結。至於明天、以後,在宋知書踏出門的那一刻起,他隻覺浩遠縹緲。


    洋洋灑灑的玉沙飛舞而下,令他想起被自己藏在周晚棠屋內的“歸魂散”殘存的粉末,重新提醒著他,她從來便不是個軟弱可欺的女子,她高雅嫻靜的皮囊下藏著心狠毒辣、雕心雁爪,也曾害死過好幾條人命……,可他沒想到的是,她會以這樣殘酷的方式來殺死自己。


    一切歸寧後,楚含丹的眼淚已經收斂好,隻有滿臉的舊濕痕,再不曾添新的一滴淚。夜合挨站床邊,哭得一副心腸碎斷,“小姐,你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不為什麽。”楚含丹的眼直勾勾望著案上飄忽顫抖的火燭,後轉來將她拉坐到床上,平靜地拈著帕子替她搵掉眼淚,柔情一笑,“夜合,咱們自幼一塊兒長大,你瞧見我打小就十分聽話兒,熟讀《女論語》、《女孝經》,大小事宜無一不是聽從父母之命,從沒有什麽是我自己個兒能選擇的。”


    她臉上的笑意漸墜下來,像燈芯裏消融的蠟滴,“可後來我明白了,我能選擇恨他們,恨這些擺布我命運的人。”漸漸的,她的淚重新滾下來,望向夜合,“你不懂,夜合,我知道你一直在為我好,希望我好好兒的做我的宋家二奶奶。可你所以為的‘好’,其實就意味著‘打掉牙往肚子裏咽’,我要是真同宋知書做那相敬如賓的夫妻,就有流不盡的眼淚,甭說他,你看宋知濯,他同明珠恩愛這麽些年,不照樣嬌妾美妾在側?我要真依了你,那才是有苦不能說、有恨不能言。我不要過那種日子,我不喜歡,我偏要轟轟烈烈的恨,而不是忍,起碼,這讓我覺得我是活著的。”


    嫋嫋升起的天色中,夜合漸漸止住眼淚,似懂非懂地將慘白的臉點一點。


    這件豔情密史在將明不明的天色中消沉下去,未走漏出半點風聲,隻楚含丹陷進落魄的生活,宋知遠則陷入提心吊膽的日子中。如一場東風,凶悍卻終究隻是刮過,未曾在這座玉砌金雕的府邸留下任何痕跡,如一段不為人知的曆史。


    才過初一便迎來個好兆頭,連陰了十來日的天大肆放晴,金光雪光凝結出一片白茫茫璀璨大地,卻未洗混沌,不曾清明。


    骨裏紅梅上綴著雪斑點點,像少女冰肌上的櫻桃半點紅,嬌豔欲滴的引人遐想。倏爾枝丫猛顫起,抖下大半的雪,掩埋了一張腮紅麵粉的臉。


    明珠半垂著頭,將烏蠻髻上的雪拂下來,睜圓了眼望向侍鵑,“呸、呸!死丫頭,你看你給這我弄一身的雪。”


    院內縈紆著犬吠之聲,以及少女特有的百靈鳥一樣的笑聲,“對不住嘛奶奶,是您非要那枝的,我夠不著嘛。”她咯吱咯吱蹣過去,拍過明珠紫貂毛延邊兒的鳳仙粉緞褂,“奶奶就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我吧?”


    望見她兩闕呼扇呼扇的睫毛,明珠癟嘴一樂,“看你誠心侍主的份兒上,就暫且饒你不死,下回可就要判你個斬立決!”


    嬉笑玩鬧中,噠噠倏然往廊下蹦去,扭臉一瞧,原是宋知濯已踅出門外,背著兩個手衝明珠嚷,“小尼姑,別在雪地裏玩兒太久了,趕緊回來。”


    “噯,你怎的還沒換朝服?”明珠抱著花枝跑過去,娥眉微疊,“這天色可不早了啊,你別趕不上上朝了。”


    宋知濯朝侍鵑揚一揚下巴,她便撤往青蓮屋內玩去。後牽過明珠冰涼的手踅回屋內,“今兒休沐,沒同你說過?”


    “沒有啊,你昨兒回來倒頭就睡了,連我叫廚房給你做的晚飯都沒吃。”


    他奪過她懷中欹斜著的一隻紅梅,撳著她兩隻手往炭盆上一寸湊,“大概是我忘了,現在跟你說也是一樣的。你瞧你這手,涼成這樣兒,你還傻玩兒,可是忘了太醫怎麽說的?”


    “我身子結實著呢!”


    正值室內滿春洋溢的溫暖間,忽見音書急急提裙跨進來,幾乎是碎跑著到跟前兒福身,“爺、請爺快去瞧瞧,我們姑娘暈過去了!”


    宋知濯眉峰一跳,挺直了腰,“怎麽回事兒?你慢慢說。”


    “今兒一早起,姑娘就說頭疼,擺了飯也不吃,又躺回床上去,誰知才剛起身要喝杯茶,我煎了茶遞過去,她也沒拿穩,就直往地上栽,還、還被茶水撩起一臂的水泡,求爺去瞧瞧吧!”


    說話兒間,明珠已旋進臥房抱出一件狼皮氈的鬥篷遞給宋知濯,“你去看看吧,這大冬天的,可別是什麽急症。”


    117.  病愁   好個病弱西子勝三分


    陽光傾落在白瓦霜簷, 微於疏竹上,時作碎瓊聲1。梅裏稀徑上搖曳著宋知濯一闕灰毛鬥篷,踏著一雙羊皮靴, 誠然一副鷹視狼顧的英姿。


    拐入一片玉蘭芬芳, 他旋身睨著音書, “吩咐人叫太醫沒有?”


    “叫了,隻怕這會兒也該是到了。”


    二人且行, 踅入千鳳居,隻見空庭微潤,雪被掃堆在兩邊的廊簷下, 與沿齊高, 被太陽曬得晃眼。丫鬟們擁擠在一處, 嘰喳喧嘩,見了宋知濯,紛紛福身行禮,各自散開。


    他瞥一眼那正屋一側的滿月欞心窗,闔得像兩扇不曾被人推開過的門, 一直在孤獨中守候。心內一歎, 蹣入了周晚棠的屋內。屋裏已擠了兩三個丫鬟,張達仲正在方案上秉筆而書, 見了宋知濯, 便起身拱手, “小宋將軍, 多時未見, 還是那樣神采奕然。”


    “張太醫客氣。”宋知濯跺到床邊,將帳撩開一條縫,下睨見周晚棠闔著的眼皮、蒼白的麵色, 兩頰不似先前豐腴,發髻亦鬆散墜在枕上,儼然病弱之態。細睨一瞬,他旋回身,“張太醫,怎麽人還未醒,到底是什麽急症?”


    “哦,將軍勿要擔憂,就是氣虛虧損,心慮成疾。”張達仲謙和有禮地引一引他,聲音緩而輕盈,“這個病經不得寒,天一冷就犯起症狀。我頭先也來看過幾回,開了藥方,嘶……,奇怪,卻不見病情好轉。我問過貴府的丫鬟,說是姨娘每日也按時按方的吃藥,就是吃不下飯,大約是這個緣故,所以體力不支犯了眩暈症,我這裏已經開了藥叫姑娘們去煎了來,喝下去,三刻便能醒,隻是以後還要多留心,吃千日藥不如用一餐食,還是要好好用飯啊。”


    二人相對拱手,那張達仲便背著醫箱辭了出去,外間門扉一動,旋簾而入一陣寒風。丫鬟們緊著關了門,將炭盆推近床邊些許,掛好了帳。


    不時再有春鶯端藥進來,與音書合力將周晚棠攙起,另一人則用細匙送往周晚棠唇間。那藥送進去,一半又都沿著唇角流出來,見此狀,室內便漸響起三個丫鬟隱隱約約的啜泣。這聲音恍如蠶絲一線,將宋知濯的心緩緩勒緊。


    不知何時,鬥篷已被丫鬟們解了下來,他撩開月白圓領袍坐到床上,墜下來幾片藍線所繡的雲紋。細窺她,衰鬢軟髻,空慘愁顏,憔悴長縈絆,往往經歲一幀一幀便在他眼前滑過。他想起成婚的第二天,她站在童釉瞳身側,無語無言,恬靜祥和的笑臉。她並不算最美的,卻將她最美的青春都敬獻給了自己。


    隨著,他的下頜硬一硬,嗓音一振,“你們是怎麽侍奉主子的?竟讓人病成這樣兒!”


    低怒將丫鬟唬得一抖,紛紛垂頭,唯有音書捉裙跪下,將臉揚起,“爺,入冬後我們姑娘身子就不好,頭先我去稟報爺,爺隻說叫請太醫來瞧,我便去請了太醫……。”


    “那怎麽病還不見好?”聽她語中似有責備之意,宋知濯更是怒從中生,冷眼睨著她。


    她卻不怕,將腰挺直,堅毅的眼望一望錦被中起伏的一個柔和輪廓,“張太醫開了藥方,別的都還罷,隻其中有一味關鍵的藥是百年紅參。我去總管房裏要,主事兒的說紅參沒有,都給顏姨娘留著去。沒法子,我又腆著臉回我們府裏去尋,偏也說沒有,反叫姑娘姨奶奶們一頓刺兒。我們小姐就是個庶女,府裏原本姊妹就多,就有,誰又能想著給她呢?”


    梗咽一瞬,又含笑掛淚地往下倒苦,“老爺不過將她丟到這裏來與爺攀個親,麵子上好風光一些,誰會真正顧她死活啊?爺倒是不曾虧待我們一分,可這府裏,誰不是長著兩個勢利眼?就那點月例銀子,家中又是這個姐妹過生辰,那位太太辦大壽,送禮都送不過來。偏大奶奶名門千金,連手底下的丫鬟都高人一等,但凡我們姑娘有一點兒半點兒的不周到,便有的是小鞋等著我們穿。我倒是想出去滿城的給姑娘買那紅參,可哪裏來的銀子呢?”


    “那怎麽不早來報我?!”


    “我去報了呀,”音書淚痕縱錯的臉上迸出一個慘烈的笑容,“第一回去,爺說忙得很,叫請太醫;第二回去,爺不在家,在外頭忙公務,我等到天黑,爺還是沒回來;第三回去,爺正同顏姨娘吃早飯,叫我候著,我候了一會兒,爺沒搭理我,直就上朝去了;第四回去,爺在同顏姨娘猜枚子2玩兒,嫌我打擾,叫人將我趕了出去……。”


    宋知濯的心漸漸被淹沒在這傾筐倒篋的一堆話兒裏。在裏頭,他仿佛聽到的是另一個自己,倒在同樣一張笏滿床上,被忽視、被欺辱、對於觸手可及的生死與眼瞼一寸的富貴無能為力,他曾將僅存的希望寄於父親,那個曾經他的一片天,可宋追惗冷漠的步伐踏碎了它。他知道這種絕望,刻骨地感同身受……。


    他的眼睛轉向了床上那張香消玉殘的美麗容顏,也曾是四月的碎櫻,對生活、對自己充滿過期待。可他卻如他的父親一樣,以冷漠殺死了這種期待。


    耳廓裏仍響著音書的哭音,像一麵碎鏡鋒利的殘刃,橫複拉著他的慚愧之心,“往後,我還要去,可姑娘不許我去,說爺忙,就甭給爺添麻煩了。沒有藥,病就是一日一日的拖到現在,這些時,不過是喝一點銀耳粥,一顆整米都吃不下。要不是姑娘實在病得急了,我也不會去給爺添麻煩!”


    高揚起的音調長墜下去,即墜出了宋知濯低鏘的斷絕,“傳我的話兒,將總管房裏一幹人各大二十板子,現有的紅參都拿到這裏來。”


    於是,幾個丫鬟互窺一眼,各自飛舄而去,滿室裏,玫瑰香洋溢著一點甜絲絲的幻想。再過三刻,周晚棠無力地撐開眼,迎接她的苦盡甘來。


    霞影紗帳一鼓一脹,半露她無力的笑,美睫屢次沉沉浮浮,到底似歎似憮地開口,“夫君吃過早飯沒有?大清早的就把你驚動過來,也是丫鬟們大驚小怪,又沒多大點兒事,我這是老毛病了,年年入冬都要犯一回,不必掛心。”


    室內隻他二人,一個對眼,便是一聲歎息,“是我不好,晚棠,”他叫起她的名字,似千斤重的一片落葉懸在唇舌間,“我忽視了你,才讓你病成這副樣子,以後,你要什麽就隻管去找我。”


    俄延一霎,她的笑與淚一齊淌出來,風露中的薔薇,簌簌萋萋,“夫君,我不要什麽……,”頓一頓,她撐著手肘坐正,直視他的眼睛,“你給我的已經很多了,自打嫁過來,我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綺羅縐錦,比我原先在家時的日子不知好了多少倍,我沒什麽再要的。我知道夫君同明珠做了近四年的夫妻,與她共甘共苦一齊走到如今,夫君是重情重義之人,心裏裝著她,便時時都想同她在一起,我都明白。我自然也明白,你不是故意忽視我,你對我已經很好了,我不能不知足。”


    巧詞微妙地縈絆在帳中,眼淚適時點綴。這一切令宋知濯的一副硬心腸軟下來幾分,手指觸上她的頰腮,揩去了為他所流的千萬條的汪洋。


    於是這個炭暖風香的下午,他就守在這裏,用一縷男人特有的氣息驅散著她人生裏數不清的病與苦。


    天色將傾,夾著梅香的風吹來了侍雙,款步行入房中請安,“爺,奶奶問您回不回去用晚飯?”


    彼時宋知濯手裏正捧著一本《尉繚子》,正讀到“凡將理官也,萬物之主也,不私於一人。夫能無私於一人,故萬物至而製之,萬物至而命之。”


    聞言,他旋身窺一眼賬內,將書搖一搖,“你去跟奶奶說一聲兒,讓她獨用,我就在這邊兒用過。”侍雙同往帳內窺一霎,福身自去,又聽見他歎一聲,“算了,我自個兒回去說。”


    一行兜轉回去,即見明珠披著孔雀毛氈的鬥篷,正在廊下與侍鵑翻紅繩兒,聽見玉沙響,便將頭抬起,遠遠便朝他問,“你去這一下午,是不是周晚棠的病不大好?”


    他慢跺過來,搖著頭,“不怎麽好,瘦得脫了形。”將她牽至屋內,緊握起她的手,“我不在屋裏吃晚飯了,去同她一塊吃。小尼姑,……這是我欠她們,我希望你能明白。”


    頓一瞬,明珠紅撲撲的臉腮揚起笑來,“也用不著還要回來一趟,就告訴侍雙就成了,雪地裏走著好玩兒啊?得了,我也知道了,你去吧,要是晚上不回來,就叫人來說一聲兒,我也就不等你了。”


    他窺著她的笑,自己也緩緩一笑,蹣入雪中。明珠望著她的背影遠去,一霎的失落後,旋至榻上,挑一下柳眉,“侍雙,你到那邊去,見周晚棠真的病了?”


    “瞧著不像假,”侍雙落到榻側,拍一拍裙擺上的雪花,“蓬頭垢麵的,也沒妝黛,人也瘦了許多。我在外頭同她的丫鬟攀談了幾句,聽說是自打秋裏她親娘病逝後,就一直身子不大好,拖拖拉拉到如今一病不起,病懨懨的倒不像是裝的。”


    “那成吧,大概是我多心。擺晚飯,我餓了,叫青蓮姐姐一道來吃,你們也跟著一齊吃吧,大家一塊兒熱鬧些。”


    殘陽映雪,天色沉寂,小爐上墩著一隻八角銀壺,未雕未鏤,隻有些凹凸起伏的紋理,猶似曲折不盡的人生路。檻窗外雪皚皚天暮中,桂枝推送暗香。


    玫瑰倚上落下明珠藤蘭紫的百迭裙,與烏蠻髻上對簪的桃紅碧璽珠遙相呼應,呼之欲出的春暖花色。她壓著腰,一個胳膊肘撐在膝上托著腮,另一個手打著蒲扇,聞聽著壺內微響。她望向空蕩蕩的賬內,仿佛望見許多年前、在自己沒來之前,宋知濯就孤寂的躺在那裏,他是如何熬過那些絕望的日子?


    茗瀹烹香,屋內又添了淡淡的茶清味兒,縈紆過台屏妝案、髹器錦瓶,滿當當的一室,卻空嘮嘮的孤單。不時便添了新動靜,明珠側耳去聽,婉轉入內,是侍鵑的聲音,“你有什麽話兒跟我說好了,我們奶奶歇下了。”


    “我是替爺給姨娘傳話兒,你是姨娘啊?隻怕你想做,還沒人看得上呢。”


    聽見春鶯的聲音,明珠握扇旋踵而出,撥開了身前的侍鵑,“春鶯,進來吧,外頭站著怪冷的。”


    二人前後而入,明珠才落到榻上,便聽春鶯得意的笑聲,“爺說夜裏要在我們屋裏歇下,叫來告訴姨娘一聲兒。”


    “哦,我曉得了。”明珠淡淡地回笑,叫侍鵑去抓了一把錢賞給她,“你們姨娘身子好些沒有?可吃得下飯了?”


    “謝姨娘惦記,我們姑娘晚飯同爺一道吃,倒是吃進去一些。”


    “吃得下就好,吃得下麽就什麽病都能好了。”明珠遊目而下,睨著眼前的噠噠,“你瞧我這狗,少不得時常也生個病,吃藥瞧大夫也是無用,但是隻要它還啃得下骨頭,就沒多大的事兒,隔兩天準好。”


    話音歸寂,門外便吭哧吭哧響起幾縷笑聲,氣得春鶯直跺腳,正欲張嘴罵,又被明珠堵回口中,“姑娘仔細著說話兒,別橫招是非,上回死的是綺帳,這回再關到那院兒裏去,可就保不準死的是誰了。”


    怒意橫瞪半晌,春鶯旋裙而去,出門時狠朝兩邊剜一眼,引得丫鬟們嘻嘻不止。未幾侍雙踅入,唇上還帶著笑,“奶奶怎麽今兒說話兒這樣夾槍帶棒的?難不成是爺在那邊,您心裏不高興了?”


    明珠兩個眼皮一翻,倚在扶手上,“我哪裏不高興?我就是想起綺帳咽不下這口氣,又捉不著證據,隻好白嗆她們幾句了。”


    接著一陣鶯黃巧囀地言談嬉笑,燭火便點亮了寒夜,打發去一段宋知濯不歸的時光。


    燭光暈開另一隻病絲縈絆卻依然風情搖晃的眼。周晚棠坐在妝案下,索性放下一捧烏發,換了新杉,窺著鏡中一個身影。他在案上看書,不時室內會想起簌簌翻頁的聲音,像翻過了一段難捱的日子,新日子就在眼前。


    月上窗櫳,她曼妙地移步過去,走進了才發現他有些心不在焉。她便將笑意微斂,輕咳了兩聲兒,“夫君瞧我這裏,連你平日慣常穿的衣裳都沒有,要不,夫君還是回去睡吧。”


    有一瞬,宋知濯幾乎就要將頭一點,又立時忍住,擱下了書,“衣裳叫丫鬟拿來就成了,不早了,睡吧。”


    月色如霜,周晚棠的咳嗽聲震顫著紗帳,卻絲毫沒有震動他在黑暗中側立的肩頭。他依然是背過身去的,使得他們中間留著一條跨不過的鴻溝。


    但這條後溝渠比起漫長的遊廊已近得多,殊不知在回廊盡頭,夜像是不會流動,月永不調轉,天明永不會來。


    童釉瞳已經數不清,這樣的夜她熬過了多少,打那回走後,便是郎行千裏不回歸。這一刻就能到的距離,成了她心上的千萬裏路。他不來,她也曾遣人去請,得到的回稟往往都隻是,他很忙、改天吧,一改即是無期。


    今日他來了,卻過門不入,將她棄在這裏。她抹一抹眼淚,將頭轉向簾下,望著來人,“玉翡姐,又怎麽了?不是說了我要睡了嘛,你有話明日再說好了。”


    玉翡手一抽,扔下簾子遊蕩幾步過來,“你還哭?這會子哭管什麽用?我頭先就說了,你得使些手段。你瞧那周晚棠,可憐巴巴的裝幾日病,爺就來了,就你死心眼兒!男人就吃這套,你讓他心裏惦記你了,他自然就常來了。”


    “你就不要說我了嘛!”童釉瞳鼓著腮,將身子別過去,偷偷蘸一蘸淚漬,“她溫柔體貼,針線也好,我什麽也不會,也沒她那樣聰明好了吧。況且,人家是真病了,你瞧著人都瘦了一圈兒,難不成要叫我到那風雪地裏站一夜,也跟著病一場才好?”


    “那你這會子又在這裏哭什麽呢?”玉翡埋怨一句,又歎一聲,掣著她的袖口將她轉回來,“快別哭了,眼睛又哭得兔子一般,可還好看呀?依我說,橫豎爺在這邊,近水樓台,那個周晚棠再狐媚,也比那邊兒那賤人好上許多,在那賤人屋裏,恁是十天半個月的就不過來一趟!況且,這周晚棠是娘娘讓陪過來的人,再強,也不敢越過你去!明兒,去請爺過來吃早飯,量她也不敢說什麽,我再去敲打敲打她,爺既來瞧她,她也該提醒著爺來瞧你才是,別是野雞撿著高枝兒飛,還真當她自個兒是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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