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情慢表中,周晚棠將繡鞋一跺,就要去拉她,“音書、你在爺麵前胡說些什麽?趕緊住嘴,這時候扯這些做什麽?!”


    音書強出自個兒的小臂,反朝宋知濯又跪近一步,仰起的瓜子兒臉上淚跡滿布,被榻側的燭光照得觸目驚心。宋知濯的眼仿佛被她的淚光細蜇了一下,些微錯開了一些。


    半刻的岑寂後,音書吞咽一下梗住的喉嚨,繼續半真半假地說起,“姑娘就是獨自安靜死在這裏,也是個不吭聲兒。可我們做丫鬟的心裏卻替她氣,是、我們是說了些不大中聽的,挨這頓打也是活該,可總不該把大奶奶臉上的傷也歸置到我們頭上來。”她將頭一側,瞥過綺帳一眼,“幾個姑娘過來時,撩了綺帳姑娘的手臂一看,上頭有條細口子,不知是打哪兒劃出來的,非說是春鶯給劃的。大家廝打成一團時,我就瞥見綺帳姑娘由地上摸了個碎瓷片子,要往我們姑娘臉上劃,我眼急手快,將她的腰撲抱住,或許就是這時不慎往大奶奶臉上劃了過去,到底場麵太亂,我也沒瞧清,不敢亂說。”


    “呸!”綺帳聽完,撐起腰來就朝她狠啐一口,“你還敢冤枉我?!空口白牙的,就由得你亂說,我……。”


    “閉嘴!”未聽她說完,宋知濯便怒斥一聲,將滿室伏跪的丫鬟叱得深埋下頭。頃刻,他幹硬的嗓音又平穩散開,“綺帳,你把袖子撩起來。”


    明珠心道不好,緊瞧去,果然見那嫩白的小臂上一條狹長的傷口。偏那音書說得有鼻有眼的,明麵兒上一口一個“不慎”、“沒瞧清”,卻又句句合情合理,連她也不知該如何替綺帳辯起。暗裏給她遞給眼色,想叫她先認個錯兒,偏偏她又未瞧見。


    月沉星移,一霎的沉寂中,倏然聽見外頭一陣雲舄亂雜,原是正屋裏已請來太醫,正往那邊奔去。


    眺目一瞬,宋知濯又將眼收回來,睨著綺帳。綺帳身上一顫,曉得他動了怒,急火攻心地就將身側跪著的玉翡一推,“你胡說些什麽?!你這張賤嘴,明明是你們主仆先對我們奶奶不敬的!我撕了你這張賤嘴!”


    “夠了!”宋知濯拍案一聲,瞪著綺帳,想起平日裏這幾人便是個沒規矩,偶時連自己的話兒都要駁兩句,如今早已是沒個體統。正想著要拿一個開刀,可餘光瞥見明珠,舌尖要將人“打死”的話兒又懸回去,最終冷將眾人一瞥,喚來門口候著的管事兒,“將一幹人等,統統先給我關到空屋子裏去思過,知錯了,再一人打二十板子!綺帳與音書二人,身為屋裏的大丫鬟,反而帶頭鬧事兒,理當重罰,將她二人各打三十板子!”


    言訖,他拔座起身,獨自踅出屋去。管事兒的遂帶了幾個小廝進來,將丫鬟們押走。明珠驟聽三十板子,心內惴惴,急上前去拽了綺帳的手,“你別怕,啊,好好兒的捱一夜,你們都別怕啊。等夜裏我替你們說說好話兒,別怕啊……。”


    一幹人等被押了下去,狼藉一片的屋內,隻剩了她與周晚棠。映著四壁蕙炷半銷,明珠遠遠將她望住,見她腫麵啼紅、殘髻繚發,卻迤然自立,姿姿身段半點兒不見落魄。


    一陣涼風襲堂,刮卷了喧耳夏夜,明珠倏然打一個寒顫,隻覺那些蠟燭,都似獸的眼,正瞪著她,要將她拆肉分骨。


    靜默中,周晚棠輕言細語地走近,臉上半明半昧地掛起一個笑,“姨娘不是趕著要去求爺?這會子快去吧,鬧這一夜,我也乏了,要歇息了,就不送姨娘出去了。”


    駐足一瞬,明珠深望她一眼,最終旋裙而去。整個蜿蜒長廊懸滿了絹絲燈籠,將夜照得通亮。丫鬟們端著鎏金銅盆來來往往,紛雜錯履中,明珠梭巡一圈兒,未找見宋知濯。但看那一壁滿月的欞心窗內人影繁複,也未知童釉瞳的傷勢如何。


    正是焦心,隻見明安不知由哪裏跑來,行了一禮,“少爺在裏頭呢,他這裏且得有一會兒,叫奶奶不必等,先回去睡。”


    明珠楞聽一瞬,茫然無措地將頭點一點,“成,要是大奶奶的傷沒事兒了,你叫人去報我一聲兒。”


    這一去,紛花錯影裏,自有人秉燈照明,她的心卻像是墜在一潭渾水裏,摸不見瞧不見一縷光,如一隻悶頭飛鳥,不知是哪片雲困住了自己,細思細想,她隻能想到周晚棠。


    俯觀片片綠瓦,在月下更加漆黑,偶有星火燭光,卻不足以能將夜照亮。


    長巷中,有一盞燈絲飄搖,款款地飄入另一座院內。院中蛙鳴更甚,圍著那一池寂水。各處已歇,唯獨宋知書的屋內傳下來琵琶鶯動,嬌嬌軟軟地未知又是何處覓來的佳人。


    夜合展目朝上遙望一眼,細若不聞地歎一聲,吹滅了手上的燈籠,踅入北廊,推開屋門又輕聲楔上,旋到榻上將所見所聞縷述綦詳。


    輕柔如風的,是楚含丹媚迭迭的一笑,搖著一把鳳冠琵琶山雀圖的紈扇,“這下可有得大奶奶忙了,這一夜,又要惦記她那些丫頭,又要思郎君不歸,隻怕難以入眠吧?哼哼……,她也有今日。”


    “小姐,”夜合自倒一盞水飲下,又吞咽不迭地坐回來,“我瞧這周晚棠倒比那童釉瞳聰明些,隻是大少爺雖動了氣,到底也顧及了大奶奶的臉麵,沒有重罰,不過是讓打丫鬟們幾板子,皮肉之痛而已。別人倒也罷了,唯有那綺帳,我不消氣!白日裏聽見她說什麽‘貼補娘家’之類的話兒,分明就是含沙射影的說咱們!我就想去同她爭論爭論的,偏小姐攔著我!”


    迎著風燭,楚含丹的笑意愈發見冷,打扇的手一住,“我瞧那周晚棠雖有些心計,卻還是不曉得宋知濯的心眼兒到底有多偏,將那些丫鬟打一頓,不過是麵上瞧著公允罷了。你來,”她將幾個蘭指勾一勾,勾得夜合貼近半寸,“將我讓你買來的那‘歸魂散’交給看押的小廝,叫他尋個時機給綺帳吃下,屆時死在那裏,誰知道她是體虛讓板子給打死的、還是給藥死的?”


    “你前些日子讓我買那藥,就是預備今兒的?”


    “我哪有那樣料事如神?”楚含丹嗔她一眼,直起纖腰,“我不過是備著,想借著周晚棠的手整治整治那童釉瞳,好叫宋知濯吃不了兜著走,誰知竟然出了這麽檔子事兒,既然童釉瞳受了傷,我也不必費心了。就用這藥助那周晚棠一臂,綺帳這丫頭被宋知濯下的令給打死了,你說大奶奶能不跟他急眼?”


    紗窗吹進來細細綿綿的風,拂開她慧明的笑臉。夜合久而過後,將頭點一點,另點上一盞八角宮燈,猶豫著終是遞到她手上,“這麽晚了,小姐真要到三爺那邊兒去?這會子急什麽呢?明兒天亮了再去不遲啊。”


    她接過湘妃竹的挑杆兒,搖著扇,“明兒三爺一大早就要到禮部去的,我還是現在去,否則依童釉瞳那性子,又要啞巴吃黃連——有苦自個兒咽。你留下,警醒著點兒,一會兒好替我開門的。”


    夜合送她出去,直至院門處,吱呀將一扇門緩緩拉開,與上廊屋內隱約傳出的絲竹檀板之聲,形成了參差錯開的兩片天地。短暫的燭光一轉,照見窗戶上一雙鬼祟之眼,又重歸黑暗。


    夏花盛遍,紅蟬夜歇,八麵絹絲素裹的火燭一飄,就飄到了另一座院。室內寂靜,隻聞銅壺滴漏,宋知遠罩一件玄錦寢衣,將藕裙檀粉的楚含丹迎至榻上。


    鴉靜一瞬,榻案的燭光照著他尚且少年的輪廓,硬朗中略帶細膩的溫柔,可嗓音卻如曠野久寂的風一樣蒼涼,“二嫂三更半夜的前來,是有什麽急事兒嗎?”


    楚含丹障帕輕笑,一對眼踅出欣喜的光,像兩顆盛碎的纇玭,“今兒夜裏可是出了大事兒,那童府的大千金被明珠的丫鬟打傷了,一群人將那千鳳居鬧得個沸反盈天。我想,這正是個好時機,三爺,你叫人傳話兒到童府去,隻等童大人與皇後娘娘怪罪下來,可看宋知濯如何開交。”


    他倏而將半酲的眼大睜,橫對過來,“明珠沒事兒吧?”


    “你急什麽?”楚含丹麵上的欣喜漸褪,拂一拂裙麵粘帶的花泥,睞他一眼,“你放心,不過是丫鬟們打架,還打不到她頭上去,她可比那童釉瞳聰明多了,用不著你掛心。我倒要問你,陶大人那邊,可怎麽樣兒了?”


    聞聽明珠無礙,他便恢複了一貫的笑,“我隻是將他略微試探了一下,他便滿腹怨言,說他自個兒胸有韜略、是大哥不識貨,對大哥早就是心有不滿。他倒知曉一事兒,大哥為賀儃王生辰,將先太子所繪的一幅‘金龍圖’找來送他做賀禮……。”


    他將眼遠眺到對麵壁上,仿佛透過牆已見得圓滿的未來,心滿意足地笑出輕聲,“我要他過些時日擬了折子將此事說予聖上,聖上最是疑心。當初聖上登基,先太子的老部下們沒少替聖上正名,他們會替聖上正名,全是因儃王之故,聖上心裏有數,所以才不過封了他趙合營一個閑王做做,畢竟忌他黨羽眾多。如今要是知道掌管天下兵馬的大哥送了儃王那幅畫兒,哼……,不知會做何深想。”


    好半晌,楚含丹捉裙起身,重秉燈籠,回眸一笑,“我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的政事兒,但我懂一個道理,這船要翻,必不是被某個重物壓垮的,一定是一點、一點的壘成的一個千斤墜。三爺記住,我和你的心是一樣的,都是要宋知濯死!三爺依我,派人到童府去散個話兒吧,我就不叨擾了。”


    107.  未歸   陰雲漸起


    遠山含煙, 曇花一瞬乍現,凋敝後,仍是長長的夜。幢幢人影如幻, 終於漸散漸盡, 隻有一幽芳心, 獨坐一隅。


    滿室狼藉皆不見,丫鬟們已經收拾幹淨沾了血跡的絹子、枕頭、被褥, 又端來一碗新藥。童釉瞳盤在兩片檀色重影的綃帳內,拿了手邊一把長柄鍍金銅鏡,隻瞧見自個兒右邊腮已腫得半高, 略微偏頭後, 一條彎長的傷口就露了出來, 上頭塗抹了一層白色的膏子,與血跡融在一起,瞧起來頗有些令人倒胃。


    自照一瞬,眼淚又由她一片綠海中滾出。玉翡正由簾下踅入,一瞧, 火急火燎地就抽了帕子坐在床沿上替她蘸淚, “快別哭了,太醫不是說了麽, 隻要好生將養, 不一定會留疤的。你瞧你這一夜淚珠子不斷的, 覺也不睡, 可有好生將養的樣子啊?”


    淚似長雨, 隻是個蘸不盡,哭得她心緊,溫情的眼漸漸凝出狠色, “都是那起子小賤人造的!打他們二三十板子,真算便宜她們了!還不是爺心軟,隻顧著那個狐媚子,竟然將那群小賤人不作重罰。哼,等我明兒派人傳話回府裏去,老爺再同皇後娘娘通個氣兒,爺就是想輕繞也不能夠!”


    “不行、”童釉瞳登時丟了鏡,一把將她攥住,一隻素腕揉了全身力氣,“你不許去告訴父親、也不許叫姨媽曉得!她們、她們也是無心的,還要叫知濯哥哥怎麽罰呀?難道將人都殺了不成?”


    “怎麽就不該殺?那群沒王法的賤人、就是殺一千次一萬次也不足惜!”


    人一急,淚更是泉湧而出,將她一個手晃一晃,“玉翡姐,求你了,你不要去告訴爹爹!姨媽要是曉得了,是要責難知濯哥哥的。這、這是我們家裏的事兒嘛,做什麽要鬧得人盡皆知的?”


    二人相纏不下,良久,玉翡重泄一口氣,浩遠地飄至簾外。宋知濯聽聞至此,隻覺心頭重重的壓下來什麽——是三千風情月賬。


    原以為,這門婚事實非他所求,便能問心無愧的將這位一廂情願的少女冷落在這華門之內,一門心思地愛他之所愛,並不虧欠誰。如今方知,情債難償,無所計量,由她癡心付諸那一刻起,他便欠下了她,但他還不起,隻能於心有愧。


    他清一清幹澀的嗓子,踅入臥房,二人驚見他,一個慌著行禮退下,一位盤在床上踞蹐無措。岑岑寂靜後,童釉瞳心亂如麻,一刻淚珠卡在眼眶,兜兜轉轉,最終落下。


    抬起淚涔涔的眼,見宋知濯正靜瞧著自個兒,她更加慌亂,忙將頭垂下,讓青絲墜到胸前,刻意障掩了她半張臉,“……知濯哥哥,你怎麽又回來了?我沒事兒了、你快回去歇息吧,明兒不是還要上朝嗎?”


    足夠令她一顆心狂亂的一瞬寂靜後,他抬起半截白茶銀絲竹葉花的衣袖,拂過她腮邊的一片發,正要細窺,卻被童釉瞳後仰著避開。


    盯著他懸空的一隻大手,她又下一淚,嗓音如被雨煙侵襲,濕潤不清,“你別看,醜的很。”


    言訖,小心去窺看他的神色,她原以為,會是嫌棄、或是避忌。可淚眼迷蒙中,她望見他輕柔地一笑,“分妝間淺靨,繞臉傅斜紅1。”他執起薄錦被上的鏡子,遞給她,“宮姬薛夜來腮邊有傷,卻引得其餘宮女紛紛效仿。你國色天香,一點瑕疵反而平添風韻,怕什麽?”


    大概是他麵上沒有慣常的客套疏離、眼中不再有若即若離的冷漠,難得溫情如許。引得童釉瞳一片芳心、反生寥落,隻覺周遭的光像是萬家燈火,她看得見,卻摸不著的一種溫暖。


    她仍舊垂著頭,連眼也跟著一並垂下,一個軟白的手摳緊了被麵,“那你怎的、怎的不喜歡我呢?好像就連多一眼都不願意瞧我似的……。”


    滿室裏回蕩著宋知濯無奈的歎笑,“你還小,你不懂,許多東西是有限的。”


    他漸將神色鄭重起來,與她對望,“……瞳兒,作為你的丈夫,我隻能盡我所能給你錦衣玉食,你想要什麽名貴的東西我都可以想法子滿足你。我一直不來,是因為你想要的——例如我的心,我給不了你,我早將它給了明珠。我很抱歉,今天令你受這樣重的傷害,但我可以不偏不倚地說,明珠她並不想傷害你,這隻是個意外。所以,你能原諒她嗎?當然了,你可以恨,但請你來恨我吧,弄成這樣,我難辭其咎。”


    恨他?不,童釉瞳連那些小小的酸楚埋怨也是因為愛他。她愛他,由他目不斜視的對自己挪開的第一眼起,她就愛他了,或者說,正是因為他對明珠的深情才使她愛上他的。


    故而即便他坐在這裏是為了替明珠說話兒,即便這個事實讓童釉瞳感覺自己又受到一次重創。無限的酸楚湧上,再次匯成眼淚連墜而下,暈開了背上葡萄連枝的暗花兒,她毫無心計的頭腦在這一霎,隻能拿捏著這一點兒來祈求他。


    嫉妒梗咽了她的喉嚨,聲音潰不成言,“我、我本來就、就不怪她的,我知道、跟她無關。”她長抽一下鼻翼,漸漸穩住生息,掬出一捧梨花帶雨的笑,“知濯哥哥,你放心,我保證不往外說這件事兒。……今兒這樣晚了,你瞧天都快亮了,你就這裏睡吧。”


    滿月欞心窗外,月已西懸,火燭業已殘燼,映著她淚紅的眼,猶如晚照下的綠水,清澈地將宋知濯困住。


    他有些挪不開腳,良心喟爾一落,就將他整個人由折背椅上落到了床沿,拇指撥開了她滿臉的淚珠,“也罷,不折騰了,也睡不了多久,我就在這裏躺一會兒。”


    童釉瞳的心驟然由穀底浮到碧空,漾起春波一片,真正開懷地笑起來,仍舊淚眼婆娑,“真的?”


    未及他答,她先將自個兒用的一個八角鴛鴦枕挪到裏頭,將裏頭那個扯出。望著並對一世的兩個枕頭,眼波仿佛升起滿天的歡喜,“知濯哥哥你放心,我睡覺很乖的,一點兒也不鬧!”


    旋即久候的丫鬟上來,替宋知濯解了衣,將一盞盞燭火熄滅。留下一片清霜的月光。


    直到宋知濯的呼吸漸重,童釉瞳方側翻了身將他模糊的半臉睇住,一刻也不曾錯開地將他寸寸細窺。他高高立起的山根像她終於攀上的山頂,使她重新燃起新婚之夜的那種欣喜。


    她終於等來了他——遲來了幾個月的圓滿,盡管他的心暫時不在這裏也沒關係,她還能等、總能等到的,她相信,今夜,他不就將溫柔的笑臉轉向自己了嗎?


    而長久擁有這笑臉的人,卻徹夜難眠。好容易熬到了天際漸踅出昏昏暗暗的藍時,明珠便爬起床來。連著一夜,她腦子裏混沌想著的是五六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花纇一樣的年紀,不該挨那幾十條棍棒,尤是想到她們是為自個兒而挨打,更叫她心緒難寧。


    很快,青蓮領著侍嬋侍雙二人端水進來替她梳洗,替她換上一件孔雀藍羽紗百迭裙,天水碧縐紗對襟褂,烏蠻髻上散綴著幾顆貓眼大的綠鬆石,宛如即將升起的一片幽藍碧空。


    噠噠在她腳邊打轉,尾巴扇動晨間微涼的風,攪得她心湖不平,便抬了月白綴珍珠的軟緞鞋往它屁股上輕輕一踢,“走開走開、我心裏正煩著呢,到邊上玩兒去。”


    金鴨香爐起瑞煙,撩起蟬鳴稀疏,混著青蓮一抹冷笑,“還不是你平日裏慣的她們!要我說,罰罰也是好的,省得以後愈發的失了體統。平日裏嗆嗆嗓子便罷了,哪有闖到人家屋裏去亂打亂砸的?連周晚棠也敢上手打,簡直是沒個王法,再有童釉瞳那臉,即便不是綺帳錯手劃的,也是因她而起,打三十板子也是輕繞她了。”


    一番話兒將侍雙侍嬋二人說得麵露愧色,埋首不語。青蓮瞥見,也將她二人一頓訓斥,“幸而昨夜是你二人上夜,否則是不是也要跟著去鬧一鬧啊?你們兩個年紀稍大一些,也該多看著她們點!”


    眺望一眼窗外風清露爽,混沌不明的天色,明珠心頭鶻突不斷,眉心千結地捧著盞,“姐姐,先別罵她們了,她們原也是為我出氣,終究我是禍端。若真就打個板子,也沒什麽,可我這一夜老是心頭跳個不停,總覺著事兒沒這樣簡單。”


    “你是疑心那周晚棠還有什麽後招子?”青蓮亦捉裙落到榻上,呷一口侍雙奉上的茶。


    漸起的天色裏,隱約吹來恬淡桂香,似乎遠不可及。明珠發怔一瞬,眉心緩緩舒開,唇角滿是無奈地笑一笑,“我也說不上個所以然,可我就是心神不寧的。”


    晨風縈走於廳堂,將外間內所有的輕綃幔帳一膨一鼓地撩起,青蓮似乎也漸起不安,將盞輕輕擱下,“一會兒少爺過來,你再跟他說說,讓他手下留情不就得了?嗨,說起來,他什麽不聽你的?何況這種小事兒,打過幾板子養幾天就能好的,你犯不著擔心。”


    “可他……,”明珠的心驟然提起,萬語千言,仿似又沒有頭緒,堵在胸口久轉不散,餘下的話兒像被截斷,沒有什麽再說的,她終隻將頭緩緩點點。


    長亭簷角的青銅鈴叮叮搖響,悅耳地換上新的一天,朝陽斜上門窗,透過橫縱有序的欞心,灑在這繁織繡錦的一片天地。似乎周而複始,一切如舊,可明珠隱約覺得,有什麽正隨瞧不見的時光悄然變化。


    令她們意外的是,宋知濯沒有來,隻有童釉瞳屋裏沒有參與昨夜那場惡戰的兩個小丫鬟在一束金光璀璨中踅入屋內。


    她們高抬起下巴,宋知濯的逗留不單是鼓舞了那裏的女主人,連帶著一夥丫鬟也春光滿麵,“顏姨娘,爺說不過來了,吩咐我們過來拿朝服,他在那邊陪我們奶奶用過飯就徑直由出府。”就在那三人怔忪的一刻,小丫鬟又將嗓音拔高,簡直有些高不可攀,“還楞著做什麽?還不快將爺的衣裳翻出來?我們還趕著拿過去呢!一會兒耽擱時辰,爺怪罪下來,可怨不得我們!”


    明珠恍覺自個兒是被拋出去的繡球,滴溜溜地在半空打轉,三魂七魄飄飄渺渺。直到被這一聲震嗬驚醒過來,她呆滯的雙眼才漸凝起色彩,朝侍雙指一指,“去,將宋知濯的衣裳拿給她們。”侍雙聞聲而動後,她眨眨眼,將麵前兩個丫鬟凝住,“兩位姑娘,昨兒走得急沒趕上問,奶奶的傷可有大礙沒有?昨兒太醫怎麽說?”


    丫鬟將臉一偏,被太陽照出細細的絨毛,像粉粉嫩嫩的紅杏,“叫姨娘失望了,太醫說我們奶奶的傷隻要好好將養,必不會留疤。爺已經往總管房裏吩咐下去了,要采買那上好的珍珠細磨成粉給奶奶用,還說‘不管多少銀子,務必要將奶奶的傷治好’。今兒一大早,總管房裏就將那珍珠粉成罐兒成罐兒的送了來,到底是正經奶奶,別人哪有這個派頭呢?”


    遽然,青蓮心頭一顫,憶起一段前塵舊夢。一瞬慌亂後,她拂著膝上的裙,瞥那二人一眼,“好好好,你們奶奶既然好,我們奶奶心裏也就過得去了。”眼瞧侍雙捧著衣物、官帽、短靴等物出來,她忙將一個指端一挑,“快拿了去了吧,少爺難得在你們那兒一日,可仔細服侍。”


    那二人帶著些微尷尬的神色接過一幹衣物,將腰徐徐挺起,連著先前的小小跋扈亦被挺起,迎著一輪紅澄澄的日頭,款步而出,花間的曲折叫她們走成了一部登雲梯,一路向上,向上。


    同時有什麽在明珠心裏下落,下落,沒有個底。


    她有些心慌地扭過腰,一手搭在榻案上迫切地尋求一個答案,“姐姐,你說,宋知濯是不是怕我要他放了綺帳她們,故而連早飯也不願回來吃?”


    青蓮亦不得而知,她隻得避開她的眼神,恍惚答非所問,“你想想,少爺若是放了她們,怎麽同那兩位交代?你昨兒不是也說,那些人被咱們屋裏的丫鬟打得個鼻青臉腫的,何況童釉瞳臉上還受了傷,叫少爺怎麽處?我看呐,還是暫且別提這事兒了,打就打了吧,沒得為了一群不懂事的小丫鬟傷了你們夫妻感情。”


    花滿煙葉,陽撒庭軒,逐漸喧鬧起的蟬鳴聲聲中,隻有明珠無端的沉默。


    ————————


    1南北朝 蕭綱《樂府三首·其二·豔歌篇十八韻》


    108.  風雲   陰謀醞釀


    玉殿初晨, 紅蕊滿枝,千鳳居前所未有的忙碌歡喜,丫鬟們錯履繁舄, 端著幾個鎏金銅盆由臥房裏進進出出。漠然無聲地服侍宋知濯童釉瞳二人梳洗、更衣。


    滿室流溢著粉桃新櫻的羞澀, 即使他們還沒有一個夫妻之實, 僅僅是共榻而眠,也足以令童釉瞳羞紅了臉, 低垂著,仿若滿頭的玎璫釵環是結了滿枝的豐碩秋實,其恬喜壓得她抬不起頭。


    頰邊的傷口不再流血, 泛起一絲酥癢, 直癢到她心頭去。她抬手就要去撓, 卻被玉翡擋下,“別摸它,你忘了太醫怎麽說了?”


    旋即,玉翡又扭過頭,望向宋知濯台屏前的身影, 故顯親昵地逗趣, “爺,您瞧瞧奶奶, 小姑娘似的, 半點兒難受也忍不得, 我說她啊、她還嫌我囉嗦, 就當沒聽見似的, 還是爺說說她吧。”


    遠遠地,他將眼瞧過來,又旋身而去, “快出來吃早飯吧,吃過我好上朝去。”


    童釉瞳樂滋滋一笑,捉裙奔去。長案上擺著排熾羊、五味杏酪鵝、糟瓊枝、雪霞羹,朱碟翠碗,琳琅奪目。丫鬟們站守身側,為二人布菜添羹,周到細致。


    可宋知濯隱隱有些不習慣,他與明珠用飯時,應明珠的要求,丫鬟們總是退守屋外,各自去玩,通常隻有他二人。一廂飛箸掠食,一廂款款交談,明珠總是說一些瑣碎的話兒,譬如噠噠砸碎了一隻梅瓶、院裏枯死了一株牡丹、她不留心將墨灑在了一堆公文上……,瑣碎得好像他們隻是一對耕織農忙的平凡夫妻。


    最終他揮退了身側的丫鬟,匆匆忙忙用完一頓飯,便在一片林翠喜鳴之聲中踏陽而去。


    陽光傾落在龐大的皇城,將一片宮牆照得巍峨壯麗。這裏是權利之巔,它的腳下,滿是為此擔簦不停的國之棟梁。而宋知濯是位高權重的人群裏最年輕的一位,享受著眾人或是恭維奉承、或是刻意親近的交酌。


    當然,一切會止於宋追惗從馬車上下來時。這時候,他忙迎過去,深深叩禮,“給父親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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