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宋知濯剛由司裏回來,伏在書案上疾筆批閱帶回來的公文。明珠在身邊,替他捧上一盞茶,跟著瞧了幾行字後將眼挪到他臉上,見他下巴上有淺淺一層靑碴。一大早,他走得急,連須都來不及剔,明珠一口話兒也沒來得及說。


    眼前見他又是如此忙,明珠便退坐到一根折背椅上,盯著他山巒疊嶂的側顏。直到香爐煙冷,他手上的速度方漸緩下來,左邊各色高疊的帖子已經多數壘到右邊。


    他由案上撐一撐腰,斜眼過來,才發現明珠靜坐在牆下,“怎麽在這裏幹坐著?你去玩兒吧,我一會兒就完事兒。”


    破窗而入的陽光罩著他下巴上淺靑的顏色,瞧得明珠直彎了眼,托著腮望他半瞬後,才緩下笑臉,“你昨兒答應去陪童小姐吃晚飯的,卻又失約,她心裏不定怎麽難過呢。要不,你一會兒忙完了,去那邊兒陪她一道用晚飯吧。”


    近日因房大人貪汙之事,牽扯出大小許多官員,將他忙得焦頭爛額。昨夜回來便忘了這事兒,擁著明珠倒頭就睡。眼下倏聽她提起,眼前閃過那一雙綠水含波的眼,說不上愧或別的什麽,隻如一場觀花看月後的枉歎,未置何去。


    100.  施計   棋逢對手


    溫熱的風卷帶著一陣玫瑰淡香拂入長廊, 尾隨著周晚棠妖嬈的身姿。掐腰嫣緞裙裹顯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珍珠淡粉的對襟籠一件桃紅的橫胸,露出半片紅線所繡的木芙蓉、以及胸上白皙的嫩皮肉, 纖長的脖頸支撐著鬆鬢慵髻, 後髻綴一個玉梳, 玉梳上墜一片細珍珠流蘇,隨她婀娜的步伐左右搖晃, 清純而豔媚。


    進院兒時,明珠已從屋內出來,正在廊下與侍蟬翻紅繩兒, 噠噠在她腳下盤臥著, 丫鬟們分布坐在院中, 驟見人來,齊刷刷地對目過來。


    院門兒下的周晚棠衝明珠客套笑一笑,且行且近,“顏姨娘,少爺在裏頭嗎?”提高了手中一隻髹紅小食盒, 盈盈遊女, 黃鸝翩翩,“奶奶叫我來給爺送點子吃的, 說是皇後娘娘派人賞下來的櫻桃糕。”


    相望一笑, 明珠一個指端指向朱門, “在裏頭呢, 姨娘且先進去坐, 我叫丫鬟給您烹茶上來。”


    酬罷,那廂珠翠雅態,迤迤然而入。這周晚棠頗有些巧意, 默觀明珠幾次後,自個兒深會了宋知濯喜好,這日衣著似豔似雅,天然嫩臉修蛾,不假施朱描翠1,卻又自有一種百媚從中生。


    踅入外間,左右顧盼一瞬,望見一座烏木大台屏上、繪魚水相戲的絹絲中影影綽綽現著宋知濯年輕挺拔的輪廓。她麵含春水笑一笑,舉步繞入其中。


    “我快完事兒了,”宋知濯聽見淅索衣裙摩擦之響,以為是明珠,頭也未抬地笑一笑,“你再玩一會兒,要是餓了,叫綺帳先給你拿點兒糕點吃。”


    半天未聞動靜,抬眉一看,一個臉襯朝霞的女子,溫婉俏麗的笑笑,將一隻食盒擱淺,“夫君,這是奶奶叫我送來的,說是皇後娘娘賞的,叫夫君嚐一嚐。”


    乍然一聲“夫君”,將宋知濯喚得心頭撣動,滿是個不適應,筆頭朝案上點一點,“就放這兒吧,謝謝你。”


    再無多話,又埋首下去。半晌,似乎還聞見有一股淡淡玫瑰香,便將頭又抬起來,“這都快吃晚飯了,謝你跑這一趟,呃……,綺帳!”他朝外頭喊一聲兒,不時綺帳捉裙而來,將二人看一看,“少爺,有什麽吩咐?”


    “你去將那個日本國的珊瑚念珠拿給周姨娘。”


    綺帳輕輕“哦”過一聲兒,捉裙入了臥房,不時捧出個錦盒遞給她,“姨娘、給。”


    誰料那周晚棠並不接,將一張天然清飾的臉笑如菡萏,“夫君誤會了,我不是要討賞,就是、就是想見夫君吃過,我回去也好交差不是?”


    “交差?”宋知濯蹙額,眼由她身上短暫斜過,手上仍在寫著什麽,“這是差事兒?……你在那邊,有人仗勢欺你?”


    “沒有沒有、”她將兩隻粉袖甩得滴溜溜的圓,輕抿一下唇,楚楚可憐的眼中撒出一絲勾魂攝魄的光,“沒有人為難我,我是想著,夫君要是沒有吃,我不就白跑一趟了?奶奶的心也白費了。”


    宋知濯到底一歎,擱下筆用手撿一塊櫻桃紅的軟糕子送入口中,觀之,她眉目如畫地笑開。


    隔牆之外,明珠與侍嬋手上的花繩兒均維持了原狀,側耳聽見了全番言辭,亦聽見了她鶯歌一樣動人的笑聲。明珠心領其意,不好去打擾,隻將兩手一翻,翻出個新的花樣兒,朝侍嬋努一努嘴。


    可綺帳在內,將她冷眼細瞧一番,暗翻一個白眼,衝宋知濯嘟囔一句,“少爺,奶奶等您吃晚飯都等半天了,肚子正餓著呢,您怎麽自個兒吃上了?”


    “哦、”宋知濯忙將碟子一推,“快、給你奶奶拿出去,她大概喜歡這個味兒。”言訖,又將眼挪到周晚棠笑容不減的臉上,“我也吃過了,你回去吧,自去用晚飯。”


    她障帕一笑,垂下睫毛,“是,那妾身就先告退。”


    滿院的倩花迤草在周晚棠身側虛影退去,枝葉瓣蕊逗留著她的裙擺,隔日,果然她又換得一身輕粉淡裝盈盈而來。


    院兒裏廊下坐著零散幾個丫鬟,外間明珠與宋知濯正在用早飯。二人對坐在長案一隅,說著什麽笑話兒,隻見明珠捧著碗,一雙杏眼彎在外頭。宋知濯則一身朝服,髻上簪一根翠玉笄,單一副背影就叫人嬌心綿軟。


    對眼過來,明珠便望見了她,忙擱下碗拔身相迎,“姨娘來了?吃過飯沒有?還請坐下來同我們一齊用一點。”


    她亦是客氣有加地推讓,“不不不、我已經用過了,姨娘快請坐著吃你的。”


    眼波橫轉,瞧見宋知濯已經接了方帕子揩嘴,她恭順的福身問安後,頗有些踞蹐地說起,“夫君,奶奶自昨兒夜裏,就吵嚷著不舒服,說是胸口疼,今兒連早飯也吃不下。夫君若是不趕著上朝,能不能、能不能隨我過去瞧瞧?”


    宋知濯對望明珠一眼,見她目不斜視地吃自個兒的飯。他則將頭一轉,正要應下,又想起要早入宮中將貪汙一案先去與聖上通個信兒,便搖一搖袖口,“我這裏還有點事兒要先走,叫丫鬟們知會總管房請個太醫來瞧瞧,我下午回來再去瞧她。”


    說罷就旋身而去,誰知下午又被公事絆住了腳,一來二去竟給忘了。那周晚棠亦是一來二去的天天往這邊兒跑,不是奶奶說這個,便是奶奶說那個,總是有個“奶奶的由頭”在嘴上。


    這日,綺帳抱著兩匹折枝菱格蓮紋鬆綠浣花錦入得屋內,擱在案上,與一堆寶錦珠盒的擠在一處。眼見明珠與青蓮正在呈錄記貼,一個說、一個寫,綺帳也幫著點算一番。


    繕錄好後,明珠瞧一眼青蓮手上的帖子,輕輕頷首,一手一指,“那就對了,這一堆,是給二少爺的賀禮,那一堆,是給三少爺的賀禮,”眼內叮咚一閃,眼巴巴瞅著青蓮,“姐姐,到時候三少爺這些賀禮,還是叫丫鬟送過去吧,我就不親自送了。”


    青蓮闔了貼,頷首一瞬。綺帳不知內情,單見明珠麵露難色,便吐一個粉舌,“奶奶打算得也太早了,離放榜還有好些日呢,怎麽就知道二少爺三少爺能高中?三少爺倒罷了,隻看咱們家那位二少爺,日日眠花宿柳的,心思哪在讀書上頭,自打考完回家,就跟才打獄裏放出來似的,見天兒往外跑。”及此,想起來什麽,把裙中的繡鞋狠一跺,“昨兒我在園子裏撞見他,他像是喝多了,被小廝攙著,一見我,嘴裏嚷著什麽‘柳月兒、柳月兒’的,就要來拽我的手!”


    惹得明珠捧腹,青蓮笑彎了腰,“讓我瞧瞧、你還真是長大了,如今出挑得水靈靈的,難怪要讓二少爺錯看成那些花海小魁首們!”


    “哎呀青蓮姐、你別拿我取笑!”


    笑聲喧囂一陣,漸漸平息下來,明珠由案上坐下,端了一隻蚯蚓走泥紋藍盞抿得一口,“你這話兒有差,我常聽宋知濯說,二少爺腦子聰明,就是身子骨不是學武的料,不然也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反倒是三少爺於詩書上不如他通,不過是勤奮一些。我估摸著,他們都能考上,橫豎我禮先備在這裏,免得屆時放榜手忙腳亂的。”


    三人相說相笑間,烏金走西,曜日鎖窗,院牆下斜蔭密匝,鋪開一張花作錦繡的紅毯,迎接一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聽見聲響,廊下的幾位丫鬟最先展眉,即見周晚棠雲緞飛紗,手執一把滿月宮扇,金線所繡的流螢彩蝶,晃一晃,金粉齏光,打亂了整個院內的歌舞動歡聲笑喜。


    最先站起來的是侍雙,手上端一個繡繃,拉扯著長長的銀線,剔過一眼,“今兒周姨娘可是來早了,我們少爺還沒回來呢,您且先回去,不管有什麽話兒什麽事兒,等他回來您再來說吧。”


    那廂一搦腰,裙牽連,萬種妖嬈,醺紅的腮笑得比平日還豔麗幾分,隻管前行,在縈紆婉轉的花間,“沒事兒,我等一等就成,橫豎,少爺總是要回來的。”


    見她有些厚臉,侍嬋拔裙起身,在廊下遠睨著她,“要等你回去等好了,我們這裏沒有茶給你吃!”


    日日見她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到這邊來,在宋知濯麵前說一陣、笑一陣,故作那楚楚可憐的模樣,哪管是童釉瞳真有旨意還是她刻意而來,總之眾人看她就是衝著狐媚宋知濯來的。丫鬟們早對她有諸多蜚言,如今此起彼伏地就要震懾她一陣。


    “就是,你要等麽回你那邊等好了,反正少爺隻要在家,你都有信兒。”


    “對呀,你打扮得這樣兒,別在這裏等一會,少爺還沒回來,你先給弄出一身的汗,叫少爺聞見一股子狐騷味兒,豈不是白抹了那些玫瑰露?”


    一言一語,令周晚棠又作出那委屈之色,瘦怯怯、嬌滴滴啟動朱唇,“我沒那個意思,我是真找爺有事兒。爺見天兒在這裏,我也隻好尋到這裏來啊,也不是我故意要叨擾,若是爺到了別處,我自然也就不來了。”


    其目的昭然若揭,侍鵑聽見上了火,撥開眾人由廊上踅入院中,“哦、中山狼露出本性了吧?你就是想著法子哄我們少爺去!”她動一動鼻稍,冷笑出聲兒,“哼……,可惜這裏原就是我們少爺的院子,他在這裏住慣了,不愛往那狐狸窩裏頭鑽!”


    像是被人戳穿後懶得再裝那副委屈模樣,周晚棠搖著宮扇,神色自若,“你怎的知道他不愛去?我告訴你,過幾日是我的生辰,我請他,他一定去。”


    乜過一眼,洋洋得意的情狀,連稍微穩重點的侍雙瞧了也忍不得,遠遠朝院門處一指,“滾出去,你別將我們院兒裏的一花一草都惹上狐狸騷氣!”


    “我偏不。”她仍舊是雲淡風輕地窺著花間,閑庭信步。


    侍鵑怒瞪了眼,急步而上,其怒氣衝衝的身影在周晚棠眼中視若無睹,不退不讓,胸腔裏湧出一股什麽,似乎是期待。


    可侍鵑的巴掌並沒有落下去,被明珠的急切的聲音叫停,“侍鵑、住手!”


    幾曾何時,明珠已踅出門外,湖藍的裙如水麵蕩開,一步一笑,“周姨娘,真是對不住,我的丫鬟們年紀都還小,說話兒若有得罪的地方,還請您擔待。”


    陽光照著她明亮的眼,閃得璀璨,不曾被陰暗吞噬。但總會的、總會的,它們會如一顆玻璃珠的裂紋,隔斷她與宋知濯的夫妻情深!如是想著,周晚棠水潺潺地撥動一個笑意,冷粼粼地將圍過來的青蓮、綺帳、侍嬋、侍雙、侍鵑等人一一掃過,“姨娘放心,不過是些賤丫頭嘛,我才懶得計較。雖說我是庶女出身,可也是官爵人家的千金小姐,跟一些阿貓阿狗計較,豈不是有失身份?既然少爺不在,我就先回去,晚些我再來。”


    言訖,在怒目叢生中迎風擺柳的迤然而去。炙熱的太陽懸在她頭頂,照得凝脂肌膚剔透晶瑩,她抬扇遮於額上,密匝的陰涼罩著她一個誌在必得的笑臉。


    這樣的誌在必得卻消失在童釉瞳兩汪綠波之中。初夏的太陽將她的眼照得泛了藍,幾如一片晴空都收入她的眼,卻是幹炙的,缺乏流螢的光華。


    無處不在的陽光照著馬車顫顫駛向皇城,卻照不見車內濃濃的悲。


    夏日懨懨,緩慢顛簸的節奏裏晃著童釉瞳的無精打采。玉翡伴坐左右,替她理著雲鬢,總是無休無止的叮囑,“一會兒見了娘娘,就讓她去跟皇上說說,讓皇上在爺麵前提一嘴,他不就乖乖的到咱們那裏去了?”


    沉默中,童釉瞳想起宋知濯的臉,緩緩搖起頭上珍珠攢玉蘭的步搖,“不,我想了下,我不能說。要是姨父曉得了不高興,去罵知濯哥哥怎麽辦?”


    “就是要罵他才好呢!”玉翡怒其不爭,握住她一隻手輕輕拍著,企圖拍碎她那些天真的遐想,“不罵罵他,他不知什麽時候才到你屋裏去!”


    她再度陷入沉默,沉默到入了皇城,瞧見到處的蕭蕭庭樹,蓮葉翠沼,朱紅的磚牆長巷,跨水遊廊,一切如鳥籠的扃門,困住了無數個靈魂。細細想來,她的心是自願囚禁於一座以情築牆的皇城,所有的高門緊閉,隻等他來。可她要等的是他全副的身與心,她要他像對明珠一樣對自己笑,而不是一個客氣的、酬客的笑。


    於是她不再沉默,頓足旋裙轉身,撅著嘴麵對玉翡,“一會兒見了姨媽,你不許多話,不許說知濯哥哥不好!真的,玉翡姐,你要是說知濯哥哥一句壞話,我真是要生氣的!”


    ————————


    1宋 柳永《尉遲杯·雙調》


    101.  孩子   因果輪轉


    行過遠處、深處, 鬆柏之間,點綴著渺渺茫茫的銀波湖麵,拔出鮮荷一片, 途經寂寞的西府海棠、輾轉羞澀的蝴蝶蘭, 遊離絕望的鬱金香, 一片杜鵑、金雀兒、長春……,入得金殿。


    皇後段氏在寶座上, 身側身後立著十來個青衣婢女、紅衣內侍官。端莊的鳳冠壓著她脂粉漸厚的臉,仍可辨別出一種老態的蒼涼。


    初見她,童釉瞳升出一股陌生的壓迫感, 徐徐又被眼淚衝洗。她撲將上去, 在段氏的膝上滾出稚嫩的眼淚, “姨媽、姨媽,我好想您啊,您這些日子好不好?姨父呢?他好不好?”


    “好好好、都好,”段氏輕拂著她的背脊,兩個婢女將她攙起, 對上她淚涔涔的眼, 段氏嗔笑一瞬,“想我, 想我怎麽不常進宮來瞧我?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可見是不假, 你自打嫁給小宋將軍, 就沒見你主動請旨進宮來瞧我, 小沒良心的、就把我這姨媽忘了,是吧?”


    童釉瞳將頭撥浪鼓似的搖起,珍珠流蘇拍打著她慵鬆的發髻, 可愛動人,“沒有,我這不是來瞧姨媽了嗎?”


    情同母女的二人相擁而坐,段氏握了帕子搵掉她臉上的淚痕,慈愛地問詢,“小宋將軍對你好不好?可有給你氣受?若是他欺負你,你告訴姨媽,姨媽替你討個公道!”


    懷中童釉瞳投遞過一眼給玉翡,爾後羞澀笑開,眼淚倒流入心,“知濯哥哥對我很好,一點兒沒有欺負我。嗯……,什麽都聽我的、時常陪著我、還替我畫眉!”


    她杜撰而來的故事被段氏隻作笑談,摟著她晃一晃,“他對你好,你也要對他好呀。宋國公家中沒個女主人,你應該多替他分擔點兒,別還跟個孩子似的隻知道傻玩兒!”


    “我曉得了姨媽。”


    “曉得了?”段氏眼中漸暗,笑意未減,談鋒卻徐徐轉過,“我怎麽聽說,那些官眷往來的事兒,都是他那寵妾在做,你每日隻顧著閑耍,這還叫曉得了?”


    “呃……,”童釉瞳由她懷內探起身,尷尬地笑笑,“我不懂那些嘛。”


    段氏歪過臉,抓住她的手輕拍,“不懂就要學,慢慢兒的學,他如今位高權重,自然少不得四方酬酢,外頭他自個兒應付了,女眷還得靠你經營啊。你不懂,姨媽就教給你,好比來人是什麽身份啊、送的什麽禮啊、說過些什麽話兒啊,都記在心裏,這些都是你做他夫人的本分。你回去好好兒做,下回來,姨媽可要考你的!”


    她眼底浮著淺淺的一縷青,眸中似乎閃著什麽若有似無的別意,童釉瞳看不懂,隻懵懂地點點頭,“曉得了姨媽,我一定好好學,給知濯哥哥做個賢內助!”


    榻側兩個高案上震著偌大的冰雕,兩個丫鬟各拉扯著一根紅繩,一來一回,四麵扇葉組成的一個風輪徐徐轉動,撲出蘊靜的涼風。


    童釉瞳帶著聒耳的鶯聲退出後,寶殿隻剩下幾束金燦燦的光、與滿室人靜無言的孤寂。層雲堆疊在皇後段氏的臉上,將名貴的脂粉融成一場於千萬人中滄桑無言的剖白。


    伴隨殿外一聲“陛下駕到”的長嗬,她綻出一輪的雍容光華,捉裙迎到殿門。一群青衣紅衫的丫鬟內侍點綴成鳳凰翬豔的尾翼,壯麗而隆重的迎向權利頂端的霸者。


    殿門下,趙穆已留著莊嚴一字髯,將一片紅袖略抬一抬,蹣步入內,“起來吧,說了多少次,你我夫妻,用不著回回都行這麽大的禮。”往榻上坐定後,他睨向她,嗓音刻意放得柔和幾分,“瞳兒回去了?”


    她正要開口,又被他截斷,“坐下說,跟我說話兒,不必老是站著,你是皇後,倒不要像別人一樣戰戰兢兢的。”


    “就算是夫妻,也要顧及君臣之禮的。”段氏溫柔地笑笑,捉裙落到他左側榻上,中間隔著案桌,隔著皇權所能隔斷的一切情分,“回去了,哭一陣,鬧一陣就回去了。我點了她幾句,不過這孩子腦子直得很,也不曉得聽懂沒有,我是又怕她聽懂,又怕她聽不懂。她要是懂了我的意思,將小宋將軍的一舉一動都回稟來那還好,可這孩子對小宋將軍是一根筋的喜歡,別回頭反將我的話兒說給他聽,引得他心裏起了芥蒂,那倒不好了。”


    趙墓唇角的笑被胡須所蓋,仍舊隻能看見他淩厲的眼,“所以我才叫你別明說。原本我將瞳兒嫁給他,就是要在他身邊替我盯著點兒,畢竟他手握兵權,我不得不防啊,可瞳兒是半點心眼兒也無。”言及此,他搖搖頭,且笑且歎,“罷了,就按你說的,先讓瞳兒幫他在外交酢,一應往來官員名單細問出來。”


    茗瀹之香淺起,綿密的光束罩住段氏謹小慎微的臉色,“皇上是不是過於謹慎了?我瞧這小宋將軍不像有二心的樣子。”


    “噯,”他將袖搖一搖,凝重輕笑,“自古以來,便大奸似忠、外似樸野、中藏巧詐1。忠不忠,人眼是看不出來的,今日忠,豈知明日如何?困時善,又豈知達時如何?朝政之上,風雲萬變,多留心,總是好的。”


    殿內的光鎖住半麵牡丹豔冶的台屏,蜿蜒的金線像一條條匍行的細蛇,閃著璀璨的鱗光。


    鱗光在一張長案上鋪開,徐徐展開一條莊嚴威武的龍,金塵燦粉燃開每一片鱗甲,其目睥睨眾生,其爪可捕奸惡,在一片水墨青山上騰雲駕霧,栩栩如生,望而生畏。


    明雅坊仍舊是迓鼓琴音、楯軒溢彩,曼妙非常,這間廳上仍舊隻有一個侍衛把守,案上的玉鱠盡收,趙合營的眼睃著金龍的每一根須、每一片甲,漸迷漸蒙的,仿佛透過這些,望見了他被父親高舉在肩的童年。


    他清一清嗓子,頗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知濯,讓你見笑了,看到這幅畫兒,我就想起父親來。父親一生就作過這麽一副畫,當年他老人家將其送給了鄭老將軍,自將軍辭官回鄉去世後,我就一直找不見這畫兒的下落,沒想到今日卻在你手上,你又將其贈給我,真是多謝、多謝!”


    清冽的嗓音響起,為炙熱的天平添了一分涼意,“你太客氣了,你的生辰,想你貴為世子,如今又已封了儃王,權財美人,你一樣不缺,我實在想不到該送你什麽賀禮。恰巧有人舉薦我一個小將,說了幾句才知道,他便是鄭老將軍的侄外孫,家中就存著這幅畫兒,我想你與先太子父子情深,便替你討了來,若要謝,也該謝這位小將才是。”


    “都謝、都謝!”趙合營將畫軸卷起,遞給一跨刀侍衛後,拉著宋知濯坐下,親手斟酒兩杯,輕樽相碰飲盡,“近日你為貪汙軍餉一事忙得焦頭爛額,我們兄弟倒好些日子沒有好好坐下喝一杯了。如何?我那位名動京師的妹子,是不是……,啊?”


    觀其笑容淫隱,宋知濯清淡一笑,半截錦袖在空中搖一搖,“我可無福消受,不過是領聽皇命,娶回家供著罷了。”


    趙合營將一個玉樽掛在唇上,別有深意地睞目,“……也好。我四叔多心,替你賜這門婚,不知意欲何為,你防範著些,也是對的。隻可惜這樣一個美人兒,空擺著,真是暴殄天物!”


    漸憶起,那一對寶珠盈盈的煙波,宋知濯啞笑兩聲兒。或許別人看到的是霜豔天姿的一個越女吳姬,可他透過她的眼,總是能見到兵變之夜,趙穆於暗夜中陰沉晦暗的眼、以及他故意拖延任景王弑父殺君之心。一個連君父都可以謀害的人,哪裏又會記得臣下之功呢?


    久久沉默後,他舉樽望向趙合營,“東西再好,不是自個兒的,也算不得暴遣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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