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殘半, 童釉瞳執意不願睡去,玉翡隻得苦勸坐陪。叫丫鬟烹上熱茶,捧來糕點。


    她遞上一隻所盛滴酥鮑螺的水晶碟, 努一努嘴, “小姐吃一點, 折騰了一天,你也該餓了。”見她兩眼乜呆呆地直視著案上燭台, 腮邊還掛著淚珠,她付之一歎,“你要是好奇她長什麽樣兒, 明兒給國公爺請過安, 按理她是要來給你請安的, 屆時細瞧瞧不就得了?”


    “玉翡姐……,”童釉瞳卸了新妝,發如水瀑散在一片嬌麗背脊,幽幽切切的嗓音回蕩在風燭之間,“你說, 知濯哥哥會不會永遠都不來了?”


    玉翡鼻稍翕動, 牽出一笑,“你這是傻話兒, 你是正妻, 小公爺如何不來?他如今是堂堂振國大將軍、殿前司指揮使, 專寵於妾, 傳出去豈不是叫人拿住把柄?快別胡思亂想了, 趕緊睡吧,仔細眼睛熬瞘了,明兒叫那兩個小蹄子瞧見笑話兒了去!日子還長呢, 你依我,明兒到國公爺麵前,乖順恭敬地問安,在他老人家心裏留個好印象,這府裏沒個婆婆當家,萬事還要看他的臉色,他是個男人家,心裏又沒那些雞毛蒜皮的算計,若是瞧你乖巧懂事兒,以後還不是叫你當家?”


    言訖,將童釉瞳攙到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後退去。寬廣的屋內佇立著各色金銀器皿,梅瓶靜默、芳屏無言,床的右下處,是一個圓月欞心窗,對貼百花,沉默在夜靜闌珊,隨之亦沉下一整天的空歡喜。


    垂楊擺柳,翠鳥淺吟,鳴出一片新的碧空。天方亮,童釉瞳由丫鬟服侍梳洗,換上蓮粉縐紗掩襟褂、月白撒花羽紗水華裙,桃粉水晶墜珥、並頭兩支嵌紅寶石金簪,華貴不失少女俏皮。用過早飯,先是丫鬟們成群來拜見,由玉翡賞賜一人一副南海珍珠墜珥,堂皇客套幾句,又震懾幾句,人方散。


    不多時又聽丫鬟來報,說是周姨娘來見,玉翡慌理了她的衣裙,替她拂一把雲鬢,“這周晚棠雖說是娘娘叫來幫襯之人,可終究也是小公爺的妾室,你可要端住些架子,別什麽該說不該說兒的都往出說,叫她輕視了你去!”


    “哎呀我曉得了,”童釉瞳翻轉一個眼皮,有些不耐煩,“我又不是不懂事兒,你別在我耳邊叨叨來叨叨去的嘛。”


    正說著,人已進得外間,童釉瞳踅出坐到錦榻上,瞧她妃紅的裙,鵝黃的衫,頭上一隻金鈿,模樣上好,身段婀娜,恭敬地福了身,“給奶奶請安。”抬眉而起,一雙桃花眼顧盼生輝,“從前在家就聽過奶奶的名諱,隻是奶奶不常在京中,一直無緣得見,今兒得見,奶奶果然是一等一的美人兒,真是要叫我自慚形穢了!”


    錦榻邊一個四腿高方案,盛著漢白玉爐鼎,青煙嫋繞而來,將童釉瞳熏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她回神過來,正了身子,“嗯……你、你請坐。”


    那周晚棠福身坐下,玉翡便由小丫鬟手裏接過一個錦盒親自遞到她身邊的案上,裏頭放著一隻剔透琥珀鐲,“頭一遭見,我們姑娘也什麽好送的,這點子意思,姨娘不要見怪才好啊。”


    形容客氣,聲色卻有些幹硬。周晚棠會其意,初露尷尬一色,立時又捧著盒子故作驚喜地笑笑,“不敢不敢,這樣兒好的東西奶奶給我,當真是疼我了。”


    兩方酬酢一陣,童釉瞳已是疲累至極,心裏總惦記著要去拜見公公的事兒,一雙眼直往門外瞥,不知宋知濯何時過來帶著自個兒一道過去。


    那周晚棠見她心不在焉,又由自個兒丫鬟那裏聽說昨晚之事,心會其意,便隻和玉翡交談。


    雙雙坐等,盼來的卻是明珠院兒裏的侍雙,捉裙到廳上兩處福身,不卑不亢地笑一笑,“給奶奶姨娘請安。我們少爺說,讓丫鬟先領您二位到老爺那邊兒去,少爺從我們奶奶那裏直接過去。”


    幾人一聽,皆是一震,童釉瞳不過是驚宋知濯讓她獨自過去,倒未捕捉其他。反是玉翡,將眼一淩,睨向侍雙,“什麽‘奶奶’?你哪門子的奶奶?正經主子在你眼前,你眼睛是白長的?我倒要問問是誰教你的規矩?!”


    侍雙先是一怔,後又一笑,“奶奶別見怪,我們叫‘奶奶’是叫習慣了,一時忘了改口,以後慢慢改過就是了。隻是……,倒別光訓我啊,滿府裏都這樣叫,奶奶改明兒聚集了大家,一道教訓過才是。這會子我就先去了,少爺同我們奶奶正在吃早飯,屋裏正是忙的時候呢,不好耽擱了。”


    言訖,堂而皇之地旋裙而去,留得滿廳上瞠目結舌。當著周晚棠,玉翡不好說什麽,隻咽下一口氣,叫丫鬟引著共往那邊兒去。


    這廂氣得胸悶,那廂卻是鶯笑有聲,丫鬟們擠在廊下說話兒,聽侍雙一言一語地講過去那邊的情景。青蓮則同綺帳在亭下飛針,自打回來,青蓮倒是輕鬆許多,明珠不舍讓她近身伺候,隻是閑坐著說話,她偶時不過做些針線,再教教小丫鬟們規矩,縱然詞嚴厲色,卻抵不過明珠袒護周旋,到底把一個院兒鬧得沒了樣子,宋知濯在時還好,若不在,簡直要嘰喳鬧上天。


    外間無人守著,獨明珠捧著碗與宋知濯大眼瞪大眼,“你真不過去啊?”


    金齏玉鱠之上,宋知濯含笑睇來一眼,“你問這話兒,是叫我過去呢,還是不叫我過去?”


    “我也說不上來,”明珠捧著葵口瑪瑙碗,總覺食之寡淡,隻將脞緒煩絲一一說來,“按理說,洞房花燭你將人拋在那裏,一大早,又叫人獨去那邊兒等著,於情於理都不大說得過去,保不齊她們要因此恨我呢。”下一瞬,她由碗中抬眉,粉舌上兜著情意纏綿的字字句句,“可你在這裏,實話兒,我是高興的,咱們自打做了夫妻,除了那幾個月,沒有一天是分開過的,晚上睡前是你、早起醒來也是你,你要是不在,我還真是不習慣。”


    “那到底是叫我去啊還是不去?”


    思忖半刻,明珠到底想不出個所以然,將問題拋給她,“那你想不想去?你要是想去,我也沒什麽,讓噠噠在床上陪我睡好了,或者我去西邊兒跟姐姐一道睡。你要是不想去,我倒也能心安理得,回頭她們問起我來,我就好說是你死纏爛打,抵死不離我這裏。”


    “你還真是慮得周全。”宋知濯且歎且笑,夾過一片芥菜送入口中,細嚼起來,咽下後,也是直言不諱,“我也說不上想不想去,說到底,我與她們也不相熟,談不上有什麽感覺。不過你這話兒倒是說對了,我就想跟你躺在一張床上,一道睡一道醒,她們……,我沒想過。”


    明珠翻一個眼皮,頓覺飯食又香起來,“那你可別說我攔著你啊,你哪天想去就去。”


    一晃見,宋知濯星明朗月地笑起,伴著柳鶯稀鳴,“我一會兒同她們去給父親請過安,就要上朝去了,下朝去趟趙合營府上,給你他家裏的紫蘇膏,你別吃零嘴兒了啊,空著肚子等我。”


    半晌吃完,官帽上橫翅顫巍,一路顛出院兒去。到得那邊,已見童釉瞳並一個陌生女子帶著幾個丫鬟在院外苦等。一雙綠眼對過來,隱約淚花閃動,目中寶光、通身風華足以打動世間任何男人,何況身側另還有一個粉桃新顏。


    雙姝伶俜並立,羞花閉月,卻不大能打動他,他隻是生出些尷尬來,趕上幾步,對二人賦予歉意地一笑,“久等了,這便進去吧。”


    於是領頭開路,帶著嬌花豔草,行至院中,一小丫鬟進去通報。不時寶玲打簾子出來,上前福身行禮,“大少爺、大奶奶、姨娘,老爺說不必請安了,昨兒忙了一天,叫大奶奶回屋歇著,叫大少爺起步上朝,不要誤了公務,改日再見也是一樣的。”


    眾人摸不著頭腦,紛紛瞧宋知濯臉色,隻見他慣常無異,旋身各睇一眼二人,“如此說,你們就回去吧,我就由這邊路上出府去。呃……,有什麽缺的,隻管找管家去要來,或是有什麽不知道的事兒,也去問過管家。回頭若是二弟三弟來請安,你們見過便是,若沒來……,也不必去請。”


    言訖錯身而去,將二人丟在滿院蕙草群花之中。且見二人有些怔忪不知如何進退,寶玲便含笑解說,“奶奶別介意,隻管回去就是,我們府上雖大,人口卻不多。老爺平日裏忙,就連幾位少爺也不肖日日來請安,兄弟間也是各自有事兒要忙,一位二奶奶也不大出門兒,倒樂得清閑些。”


    幾人聽後,一行回去,玉翡緊步跟隨,在童釉瞳耳邊直泛嘀咕,“這倒是奇了,一家子都不大講規矩,家不似家、宅不成宅的,一家人倒像隔了千萬裏遠,沒個親近。”


    童釉瞳眺目望著滿道海棠,盈盈淺笑,“大概是公公忙吧。你瞧知濯哥哥也是忙得很,這一去,不知幾時回來呢。”乍然驚一瞬,兩個眼回首將幾人望住,“我們快回去,那個誰、明珠!一會兒就要來請安的,我們可別遲了!”


    那周晚棠聞之暗笑,未發一言,倒是把玉翡氣得不輕,“我的寶小姐!你急什麽呢?她做小,等一等不是應該的?叫她且等去,你別慌!”


    “我想見見她長什麽樣兒嘛。”


    她自著急,卻被玉翡死拖著慢搖慢晃,行在春色無邊之中。


    同樣,那廂亦正行在春色之中。明珠罩一件水天碧粉緞延邊兒的紵紗長衫,腰間同樣是粉緞圍腹小裙,衫下露出半截湛藍百迭裙麵兒,通身素色,不見繡花,層疊錯落,障水掩山的一副素淨打扮,唯獨烏蠻髻兩側綴各墜一顆剔透貓眼石。身後跟著青蓮綺帳一路淺行。


    行至半道,她乍一驚,“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兒,我給她們備下的禮遺在妝台上了!”


    “你送什麽禮?”青蓮搡她前行,長路繞上,“應該是她給你備禮。”


    她在前似悟,又笑著回首,“一會兒見了叫她‘奶奶’,我還怪不習慣的,平日裏聽她們叫我奶奶聽順了都。”俏皮地眨眨眼,退半步將青蓮挽住,“可見這人呐,一旦到了高處,再要下來,心裏怎麽都有些不痛快。”


    綺帳錯身在她左邊,隨手攀折下一朵芍藥拈在指尖,嬌笑連連,“奶奶又說假話兒,我可沒瞧您有什麽不痛快的,成日家照常吃喝,一日三餐飯量可一點兒沒見少。”


    “你又戳穿我!”明珠兩個手指往她腰上輕擰一把。


    “哈哈哈……,奶奶快別掐我癢肉,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嗎?”


    一路暢快嬉言,到得那邊,人還未歸,被童釉瞳另一個陪嫁丫鬟“如意”領進院中,並不領至廳上,指一處日頭罩著的場地,“姨娘就在這裏等著,我們奶奶去給老爺請安還未回來,這會子,大概正與少爺陪著老爺說話兒呢。”


    三人對視一瞬,抬眼一瞧日頭,隻怕這個時辰,宋追惗已經坐了馬車上朝去了,哪裏還說什麽話兒?心知肚明,領會其“造勢”之意,卻並不拆穿。


    再複睃院中,“囍”字未摘、大紅絹絲燈俱在,三方廣廈,遊廊串聯。明珠心內稀鬆平常,並未有任何蕪雜之念。正如宋知濯所說的,她亦感覺,這隻是一段權術手段的婚姻,幾如這光禿禿的粗墁石板鋪成的場院,難生蕙草。


    日頭底下曬了半晌,人還未歸,院中丫鬟各自忙碌,唯獨如意守在廊下,不時由手頭的針線裏抬眸瞥她三人,眼神似乎是執法者的監督。


    青蓮瞧見明珠額上細密的汗,睨向她一眼,頂風作案,拉了明珠到側麵廊簷下,“雖說春天,這日頭底下曬半日,哪裏經得住這樣曬?這個地界兒倒是蔭涼些,我們站在這裏。”後又將眼遠遠剔到正廊下,“噯,你們奶奶到底什麽時辰回來?若是到哪裏去逛了,我們就先回去,橫豎一個府裏住著,明兒再來一樣的。”


    聞聽此言,如意將繡繃擱在廊簷上,款步行來,“這一會兒就等不得了?你做妾的來拜見正妻,等一會子有什麽的?別說這一晌,我們奶奶若沒回來,你們就是等到夜裏也得等!”


    明珠恍然憶起那一年青蓮替她罵來打秋風的清念二人,言辭之犀利、唇舌之毒辣,心內發笑,麵上掣一掣她的袖口,附耳過去,“姐姐,我們姑且等一等,她家到底是當朝一相,皇後娘娘又疼她,倒別給宋知濯惹麻煩。”


    念及此,青蓮到底忍下,轉上一張笑臉,“喲,別生氣,我方才是叫太陽曬得發暈了才說這些糊塗話兒,我們等著就是。”


    隻待如意旋裙轉身,三人齊刷刷翻了個白眼兒。


    廊隅再守半日,終見一行人跨過院門而來,明珠正昏昏欲睡,聽見動靜,忙展目而望。隻見粉緞流霜的一個靈俏少女,一雙綠瞳由為打眼,異域風情在這典雅的樓台之間,乍現風流,使之身側他人盡失光華。明珠自視身上一身華緞,心內驟然發虛,一時不知如何,隻等人先開口。


    乍見她,童釉瞳心內同樣一驚,可驚的是,這人雖然相貌清雋,卻不至於貌美驚人,如何能與宋知濯相守這幾年、又如何能叫他如此戀戀不忘?她正欲上前同她招呼,卻被玉翡輕掣了衣袖,隻得挪正了眼,一行直往廳中。


    待她往錦榻上坐定,玉翡方揚聲兒吩咐丫鬟,“叫她進來吧。”


    不時三人進來廳上,明珠打頭福身,“給奶奶請安。”另二人一並問安後,她方抬了眸,彎著眼角搶先剖白,“初見奶奶,簡直將我嚇一跳,隻道是哪裏來的神仙?我的老天爺,我自幼在外頭摸爬滾打,又在這裏幾年,也算見了不少人,還從沒見過像奶奶這樣好看的,奶奶平日裏吃的什麽呀?說給我聽聽,我也去弄些來吃,不知能不能也長成奶奶這樣兒的相貌?”


    叫她一陣吹捧,險些將童釉瞳的魂兒都吹了出去。她自幼聽過不少好話兒,卻是頭一遭在一個本應敵對的女子口中聽見,一時亦有些飄飄然,正要言謝,被玉翡劫過話兒去,“姨娘太客氣了,姨娘若是像口裏說的、有那麽一點兒真心敬我們小姐,如何昨兒卻連她大婚之夜的體麵都不給,要將姑爺扣在你院兒裏?”


    猝然,明珠意識見,這位千金小姐純真無計,身前卻擋著個女閻羅,鐵麵無私,能辨“忠奸”。


    她笑一笑,靈巧一轉,“奶奶別誤會,昨兒少爺要過來的,不料宴上喝多了,醉得沒個樣子,怕驚了奶奶,這才回了自個兒院裏去。”


    “哼,”玉翡冷粼粼地笑起來,鎮守在童釉瞳身邊,將她一副心腸似乎都瞧了個清楚,“姨娘別說場麵話兒了,你這樣兒的,我見得多了,”


    說話間,感覺袖口被童釉瞳掣住,她頗為怒其不爭地睇過一眼,後仍舊嚴厲地望回明珠身上,“咱們還是醜話兒先說在前後的好,別忙著打哈哈。你既然做小,就別擺你原先還當奶奶的款兒。你的丫鬟早上到我們這裏來,語中犯上,失了規矩,原要罷了,可周姨娘也在這裏,不好叫她的丫鬟也跟著學壞了去。丫鬟沒規矩,自然是主子的不是,正好你來了,就替你那丫鬟領過受罰吧。如意,掌嘴二十。”


    厲色嚴聲裏帶著高不可攀的倨傲,明珠心內一錚,抬眉窺一眼童釉瞳,隻見她藏在袖中的手偷偷地掣著玉翡,玉翡不作理會,她便朝明珠望過來,立時又垂睫避開。


    廳上站了好幾個丫鬟,如意一揮袖,即有另兩個生麵孔的丫鬟上前狠瞪著三人。她則冷笑著上前,作勢就要抬手,卻被綺帳上前一步擋在明珠身前,揚了下巴,桀驁地睨向她,“你敢!”


    “奶奶下令要教訓你這個做小的,我如何不敢?”


    “下的什麽令?”青蓮碧裙微蕩,綺帳趁勢讓開一步,她便迎頭過來,將眾人冷目一掃,定在玉翡身上,“你們奶奶下了什麽令?我可是見她半句話兒沒搭腔,反倒是你這個奴才在這裏狗仗人勢,我看,你倒是要先學些規矩。或許,你們童府就是這樣管教奴才的,若這是你們童府的規矩,我倒也不好說什麽了。”


    一席話兒點了玉翡心中怒火,正要駁斥,卻被童釉瞳嗔怪一眼,“哎呀玉翡姐、你就少說兩句吧。”言訖,笑著對上明珠,“你別惱,玉翡姐就是、就是嘴上凶一些,人是不壞,不是真要打你。你先請坐吧。”


    明珠伸手撥開麵前二人,將二人望一望,笑得更是明媚和善,“奶奶身邊兒有這樣的人護著才是好,我瞧玉翡姐又是忠心,說話兒又十分張弛有度,我羨慕還來不及呢,哪裏會惱呢?嗨,都是誤會,說解開了就好。”一廂撿一張折背椅坐下,側身對上周晚棠,“這便是周家小姐吧?哎呀,真是好看!在您二位麵前,都要叫我無地自容了。”


    風拂春棠,這位美人兒斜過一眼,語氣淡淡,“你過獎了,實不敢當。”


    漁陽鼙鼓漸漸平息,劍拔弩張對峙的丫鬟各退一邊,聞聽明珠兩麵交酢,偶時童釉瞳也搭訕幾句,場麵維持一種微妙的平和。眼見日已微仄,仍舊一方不好辭,一方不言送,童釉瞳一雙眼隻在明珠身上打轉。


    直到侍嬋踏足院子,上得廳上後,各方福身,後朝明珠落眼,“奶奶怎麽還在這裏?外頭來傳,說是付將軍的夫人來訪,現在斛州軒等奶奶呢,奶奶快去。”


    一局方散,明珠作別而去,行至一迎春花兒所簇的岔道上,就要往院兒裏去,卻被侍嬋頓足喚住,“奶奶往哪裏去?付夫人還在斛州軒候著呢!”


    “啊?”明珠髻上兩顆貓眼石迎著日頭晃一晃,滿目生疑,“還真有人來找我啊?我還當是你叫我脫身尋的借口呢。這就怪了,這付夫人我也不認得啊,還是頭回聽說,她來找我做什麽呢?”


    “沒說什麽事兒,就說是來拜訪奶奶的,奶奶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幾人轉向而去,掠過芍藥,還在廳外,即見一位年近三十的婦人帶著一丫鬟靜候,身後一案上擱了好幾個錦盒錦緞。明珠愁上眉心,頓足一瞬,新綻一縷八麵玲瓏的笑靨,捉裙跨入門去。


    98.  縛春   小財迷


    婦人身量纖纖, 舉止嫻靜,正坐閑飲茶,聞聽翕響, 忙將盞擱於茶托, 捉裙起身。


    她手拈一張羽緞絹子, 將明珠掃量一圈兒,立時如沐春風地情狀, 唇角牽起弧線,“這位便是明珠奶奶吧?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呐!”歎足,乍自慌一瞬, 滿是愧色地笑笑, “您瞧我, 都忘了自個兒報報家門了。我家夫君是遊騎將軍付勻,現在殿前司、您家夫君麾下任職。說來慚愧,我家夫君任職這些時了,我倒是頭一回來拜訪您,您別怪罪才好啊。”


    斜門而入的光將地上鋪滿中庭的毛罽照得十色流錦, 明珠恍然憶起, 上回同樣在這裏,沁心倒是提過一嘴, 宋知濯那些下屬官爵們想著要來與自個兒交酢, 眼下這不就是來了?


    她和煦地笑起, 將這位付夫人請到座上, 自個兒也不去上榻, 隻在她邊上撿一根折背椅坐下,“夫人太客氣了呀,我就是個側室, 哪裏當得起夫人這樣兒看重?夫人來得正巧,我才從我們奶奶那裏過來,不如我領夫人過去,有什麽話兒隻管跟我奶奶說好了。”


    枝稍鳴翠鳥,一聲接一聲的叫得歡暢,滾和著付夫人的巧笑,“哪有什麽事兒呀?不過是來拜會拜會。我就在這裏同您說會兒話就好,倒不必去驚動她。”她將麵色緩緩沉一下,手搭在案上傾身一寸,略顯親近,“說實在的,你們這位奶奶我早就如雷貫耳,自幼不在京中,從小在皇後娘娘膝下長大,我們這些平平常常的小官家眷,哪裏高攀得起?我說話兒直你可別惱,還是見你親切些,沒有那些架子。我今兒初次來,也不好打空手,隨意帶了點兒家裏閑著用不上的玩意兒來,橫豎擱在那裏也是積灰,你可別嫌啊。”


    說她客氣才是真,明珠睞一眼案上那堆東西,光見那三五個大小不一的錦盒就曉得裏頭的東西絕不下千銀之數。麵上同笑,嘴裏連拒,“哎呀,你來就來好了,哪裏要帶東西啊?貴府裏地縫子掃出的灰都沾了金,何況是別的?我萬萬當不起,你快拿回去!你下回隻管來,千萬別帶什麽東西,你要帶了東西,我可不敢見你了。”


    “奶奶不收,我也不敢再來了,”這位付夫人將腰一轉,佯作嗔怪,“奶奶不收,是怕擔上什麽受賄之嫌?你放心,我也慮到這裏,這些東西不過是些零碎玩意兒,就是平日裏走親戚送禮,也比這金貴得多。我曉得奶奶原是廟裏修行之人,也不送那些金銀汙了奶奶的眼,還沒有奶□□上一顆貓眼石值錢呢,奶奶不收,就是嫌我禮輕了。”


    身後丫鬟適時地將幾個盒子揭開,確都是一些無翠無寶的頭麵首飾,隻是雕工別致可愛,尤其一隻巴掌大的銀鳥籠,裏頭墩一隻雀鳥,竟似活的一般。


    身側青蓮將一應東西在心內估了個價,不多幾何,便偷掣了下明珠。明珠會其意,對著付夫人甜甜一笑,“夫人如此客氣,我倒是不好意思了,既如此,我就收下。”言著,由自個兒手腕上擼下個藍田玉細鐲遞去,“這個就算是給夫人的回禮,夫人先別忙著推辭,聽我說。我想,夫人如此看重我,我瞧夫人也十分有眼緣,不如今兒就算我們交換個信物,以後還要常來常往的好啊。”


    日頭在酬客笑顏裏一寸一寸滑落,漫長的一天,宋知濯在金烏仄落前跨進院門,手上提著一個象牙繁雕的食盒。他所見的是一群丫鬟簇擁著明目皓齒的明珠,她的指尖在人群中立起,捧著一個大雁風箏,縱身一躍,將大雁放生於碧空,隨之拋撒掉他腦中蕪雜的公務。


    線頭在侍雙手中,眾人旋裙奔走,紛紛去搶。明珠亦是咯咯唧唧的笑著,錯目間就見宋知濯站在院門下,她錯了方向,牽裙直奔宋知濯而來,“你可算回來了,我都要餓死了,我的紫蘇膏呢?”


    他提起象牙食盒在她眼前晃一晃,牽過她的手進屋去,身後跟進來兩三個丫鬟。明珠由食盒中捧出玉花碗,一行吃,一行踅入裏間簾下,見他由丫鬟們服侍著寬衣解帶,剝去朝服。噠噠則在她腳邊等候半晌,見她沒有賞食的意思,又靜默地趴下。


    綿密的斜陽恬靜悠揚,如水清澈。很快,宋知濯罩上一件淡紫色的蜀錦襴衫,丫鬟們退下,他亦隨之上前,垂著頭抿掉明珠送到唇邊微涼的一塊紫蘇膏,在她腮邊一吻,“少吃點兒,一會兒還要吃晚飯,夜裏又嚷不舒服。”


    她得意地仰著臉,“我能吃多少你不知道?”


    爾後他笑一笑,錯身到了外間大台屏隔斷的書房,在書案後頭坐下。明珠緊隨其後,捧著碗囫圇吞咽,“今兒付勻付將軍的夫人到家裏來了,說是來拜訪我,送了一些料子一些小玩意兒,我見不值多少錢,又推脫不去,就收下了,回了她一個藍田玉的鐲子,這不算受賄吧?”


    “嗬…,付勻倒是有眼力見兒,”他手上正翻著一張公文,聞言由中抬眉而起,臉上掛著溫柔的笑意,“他夫人也算十分聰明,收就收吧,往後大概還有人來找你,推脫不過的,你便擬一個單子,回頭我叫人還禮過去就成。”


    “還有人?”明珠略顯驚色,爾後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模樣伏倒在案上,“要是別的人送來什麽金佛玉座、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擺在我麵前,我卻不能收,我豈不是要心痛死了?我的如來佛,為何要這樣折磨我?!”


    嗚呼哀哉,其情之痛,令宋知濯震著胸膛大笑起來,笑散了積山填海的公務中所有的凝重,“小財迷,你白修行那麽多年了?這點子金銀糞土的誘惑你都受不住?”


    “什麽這點子啊?對你是‘這點子’,對我是金山銀海!我就是沒出息、我就是見錢眼開!”


    “我這些錢還不夠你花的?嗯?你還要眼饞別人的?”


    泉清浄泚的嗓音勾起明珠潺潺的笑意,拋碟子擱碗地踅入書案內,往他肩頭搡一把,“銀子哪有嫌多的?”


    他穩穩地將她安放與腿上,被她對光一側閃耀的貓眼石奪了魂魄,仔細看她眉目開展出的動人笑顏。那些麵上恭維的下屬們背地裏如何說他於女人方麵沒見過世麵,才會被一位平凡不過的鄉野村姑迷了眼,或是揣測這位比丘尼如何香豔如何淫/邪,都不可能對。他想告訴他們,他看過許多被玉露澆養出來的美麗,所以才愛她飽經風霜的頑強。


    檻窗入清風,拂散了明珠臉上的俏皮之色,她兩臂環上他的脖頸,頭枕在他肩上,幽幽切切地歎息,“唉,她們幹嘛來找我呢,我又不是正經的大奶奶,現放著正經的將軍夫人不去應酬,倒要來為難我一個做小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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